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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东门沽酒饮我曹(下) ...

  •   侍卫们随着如夫人叮咚的香车远去。四周仍然静悄悄的,哪有人敢上前,顶多敢胆怯地远远张望几眼。

      “太子殿下,你还好吧?”

      如夫人的车队一消失,周探立刻走上前来,扶起高欢。踌躇了一刻,忽道:“殿下,其实这事的源头是我。那日,确是我出言不逊,先对三皇子说了‘你与你兄长差太远’这样的话……”

      他看上去懊恼极了。十七岁的少年,青涩的英俊眉眼还不会隐藏心事。仿佛在担心高欢会因为这件事而对自己生气似的。

      高欢摇摇头:“不必自责。我这个弟弟的性子,我还是清楚的。何况我已寻了几拨人来问话,都说是他挑衅在先。若要怪,不如怪我前些日子不在建康,没能阻止他的恶行。日后,殿下有任何需求,但说无妨,我一定尽力满足。”

      周探这才稍微露出放心的神色。看了高欢片刻,眼睛转了一转,忽笑道:“好啊,那我便有两个请求,请太子殿下千万要同意。”

      高欢道:“是何要求。”

      “第一,殿下以后对我千万别这样客气了……至少别左一作揖、右一作揖。上次、这次,还有这些时日府中新修补好的屋宇物件……殿下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您是不知道,每次,您对我作揖,我心里都好生过意不去。”

      他直来直去的样子颇为率真。高欢不禁莞尔:“好。还有一桩是什么?”

      周探正色道:“殿下能不能给我一个感谢你两次助我的机会,允许我请你去尝一尾新打上岸的鲫鱼,再喝一壶酿的酒呢?”

      “这个好说。不知何时去?”

      周探道:“现在!”

      怕高欢跑了似的,忙又道:“殿下……不会还有公文要看吧?”

      高欢道:“公文再多,这些时间还是有的。何况我也好些日子没放松过了,今日春光尚好,小酌一杯,想来不错。”

      周探抚掌笑:“好!不过,这酒有个诨名叫‘一盅倒’。只不知太子殿下可堪酒力?”

      高欢沉吟道:“我平日甚少饮酒……到时候还请九殿下照看些。”

      周探转过头。

      大邺在南齐的探子这样多,可他也从来没听说过南齐太子会喝酒的。等到高欢不堪酒力,头晕目眩之时,自己定能借着送高欢回府的由头,亲自将太子府好好探查一番。毕竟,太子府常人难以进入,就算大邺在南齐眼线再多,也很难进太子府。

      然而,半壶酒下肚,周探才发现自己失算了。

      这高欢居然比意料中能喝!

      还不止一点!

      周探其实酒量不差,可他为了灌醉高欢,故意叫了最烈的酒。没想到自己都开始头重脚轻了,对面的高欢依旧没事人一样,顶多两颊有几分飞红。

      看到周探摁住了太阳穴,还替他把了把脉,担心道:“要不要叫醒酒汤?”

      “不妨事,不妨事……我去醒醒就好。”

      这是一间极小的无名铺子,不过一丈见方,却极素雅干净,藏在七拐八拐的幽深小巷中,不远处就是人声鼎沸的秦淮河畔。小小的铺面只坐得下五六桌,不是喝得幺三喝四唾沫横飞,就是双目发直昏昏欲睡。店老板的手艺是整个建康城都数一数二的,尤擅烹小鲜,酿出的清酒更是香醇浑厚,回味无穷。周探知道高欢喜欢民间,喜欢这种烟火气十足又清净自在的所在,因此投其所好,选了这里。

      周探心道:你不醉,那便我来装醉,赌赌你会不会带我回去……一转头,却发现高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

      他们坐在临床那一桌。夜景真不错——窗外是一条细窄的河,对岸一列低矮的民居,在渐浓的夜色中,轮廓像是漆黑的剪纸,一片片次第贴在夜幕上。更远点是人声鼎沸的秦淮,其中大半屋宇被近处的民居遮去了,只能瞧见些高处的楼阁。

      灯光一粒粒缀在楼阁上,那白日还平平无奇的楼坊此刻便如同琉璃宫殿般辉煌。南齐虽吏治腐化,商业却兴旺,又不禁夜市,日落之后,那些个勾栏瓦子市集越发沸反盈天,密集的灯火硬生生将头顶那片天都照出了光雾。

      高欢就坐在这画似的夜景前,一身素衣。桌上灯火如豆,暧昧的光下,身影显得越发清减。

      周探慢慢坐了下来,正要说话,窗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动听的歌声,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歌用北方方言唱就,悲凉激越,和着夜风一吹,简直要把人眼泪都唱下来了。

      周探奇道:“是我们北方来的班子。估计今日不演,在这里自娱自乐呢。”

      北邺处在胡汉交错之地,曲中糅杂了不少回鹘鞑靼龟兹等胡族的调子与唱腔。演戏唱曲的班子里也是胡汉混杂。不过,在南方,这样的班子极其稀少,因此这调子一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见对岸的河边上,坐了个仰头高歌的汉子,手中弹拨一支笳琴。渐渐的,更多男子嗓音加入,和声显出片肃杀哀凉。

      高欢问:“他们唱的什么?”

      周探听了一阵,道:“从军打仗。”

      横笛声起,与沙哑的男声唱和,似乎在表现一支孤军,勒紧行囊,在渺茫的荒原中缓缓行进。

      “铮铮!”

      琵琶的声音是战斗的,铮铮铛铛如刀剑争鸣。琵琶一出,曲子的立刻激昂起来。霎时间,店内众人仿佛看到了壮士百万、捍卫国土之景,不由高声喝彩:“好!”对岸得了捧场,吹拉弹唱越发起劲。店内众人早喝醉了,听得战曲,一个个立刻再能饮数十杯,拍桌子踏板凳:“咱们要是也有这血气就好啦!提着剑把北蛮子打服!”

      “就是,之前不过败了一场,就缩头乌龟一样,不敢打了,真窝一肚子火啊!”
      “是啊!前些日子才打算把失的几座城拿回来。结果人家送个质子,随便讲个和,又算了!什么事嘛!”
      “就是!邺国求和就是因为在和胡人打仗啊!这不是个好时机吗?”
      ……
      有人一拍大腿:“有没有会作诗填曲的?唉,这场面,不写下来可惜了!”

      在场诸人连连摇头。作诗这样的事,可不是人人干的来的。

      高欢却忽站了起来:“我试试。”

      他平日最是低调。今日却因连遭变故,心情不畅,不知不觉连饮数十杯。饶是酒量再好,多少也有些酒劲上来了:“店家,可有纸笔?”

      老板翻了一阵:“我记账都是记在心里,回去再写账本的,还真没纸笔哩!”

      四下一阵惋惜。高欢忽长剑出鞘,雪亮剑光一指墙壁:“无妨。老板,你这墙可能借我划几下?”

      老板娘爽利道:“土墙不值钱,随意!”

      于是,高欢剑光一动,竟以剑刃在墙上大书特书起来。

      南齐太子的草书颇为有名,飘逸灵动,遒劲有力,间架结构有写意画之美。此刻以刃为笔,更多了点别样的趣味。刚写了一行,众人便喝彩:“好字!”

      高欢恍若未闻。此刻,他的耳中只有乐,眼中只有诗。开头数句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将士们壮志凌云、垒兵城下,誓死为国杀敌的恢弘场面。窗外的歌声越发慷慨激昂,高欢提剑的手腕也越抖越快。剑光飞舞,尘土飞扬,明快激扬浑然天成的诗句行云流水般从剑刃之上倾泻而出……到了最精彩的二句,在场诸人无不失声:“漂亮!”店老板娘豪爽一摆手:“这一桌钱不收啦!”

      曲到酣处,战争也进行到了最为激烈的紧要关头。忽有柔和的女声加入。这声音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高欢笔势一顿。刚刚笔走龙蛇飞的势态消失不见。他的手变得很慢,缓缓刻下沉郁的四句。写激战过后,尸横遍野;写远在他乡的亲人孤苦伶仃,哀伤而无可慰藉。

      在场诸人方才喊得激动,现在一下沉默了。有醉鬼嘟囔:“是啊,打仗要死好多人呢……人死了,虚的有什么用……”

      半轮灰白的月亮挂在天边,一会被模糊的纱一样的乌云遮去,一会又在清风的吹拂下露出面来。隔岸的歌声中,男声已经几乎无了,只有几名女子手挽着手歌唱,平和优美。仿佛战争的暴风雨一点点散去,阴霾却久久盘桓于世间。

      高欢背着手,想了一阵,长叹一声,划了上了最后四句。尔后,将剑锵啷回了鞘:“告辞!”扬长而去,留下众人对着一墙的诗呆若木鸡。

      他大约是酒劲完全上来了,竟没注意到周探还坐在原地呢。周探忙追上去,出了门,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高欢用手接着雨水,秀气的眉毛微微拧在一起:“下雨了。有伞么?”

      周探道:“没有。”

      高欢道:“好雨。不过,我们怎么办?”

      周探慢慢收回接雨水的手,忽笑道:“我有一宗法子,只怕唐突了太子殿下。”

      高欢道:“嗯?什么——”

      话音未落,头顶却骤然罩了一顶暖洋洋的物事。竟是周探取下了自己的披风,罩在了二人头顶。

      周探头顶披风,对高欢眨了眨眼睛:“殿下,你看,这样不就淋不着了?”

      高欢道:“多谢。能挡雨就好。刘公公在前头的街上等着,淋也淋不了一会。”

      不过,话虽如此,披风的大小毕竟有限,罩住两个男子颇为吃力,因此二人只好紧紧地挨着。周探略一低头,便嗅到高欢身上的松竹清香。

      他这才发现,高欢确实清瘦,一只胳膊,就能将他的肩完全笼住。反倒是周探,虽然才十七岁,却比高欢还高些,身形匀称健美,宽肩窄腰。

      高欢的耳尖能感受到他温暖的鼻息。几乎贴着高欢背的胸膛隔着衣衫,散发着青年人独有的炽热火气。

      二人就这样顶着一件简陋的披风,行走在这狭长静谧的江南小巷中。细绒绒的春雨柔柔地下着,从屋檐滴落,在石板路面拍打出清脆的声响。

      周探忽道:“太子殿下。你要是能来长安玩就好了。长安很大,集市也很热闹。如果以后你来长安,我一定陪你把每一条街、每一支巷子都走一遍。”

      高欢道:“其实,我非常想看看这个万国来朝的所在是什么样的。只可惜我是太子,不能随意离开齐国,恐怕今生都没机会去长安了。”

      见周探面露失望,安抚道:“等再过两年,你回去了,便可以同朋友好好玩了。”

      周探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没有朋友。”

      “那兄弟姐妹呢。”

      周探生硬道:“也没有能玩到一起去的。”

      高欢问:“我听说,你有二十个兄弟姐妹,怎么会没有合得来的呢?”

      周探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一个。不过……”他的声音低了。

      高欢问:“不过?”

      周探道:“他已经不在了。”

      高欢道:“对不住。是我多问了。”

      周探却盯住了高欢的眼睛。他的目光深深的:“殿下,你能这样毫无芥蒂地问出来,和我聊下去,我很高兴……”

      他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唉,皇子的身份就是这样敏感嘛。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其实,我一直很想有人能聊一聊这个人。可是,宫里人多口杂,有些话说起来无心,传着传着却变了味……”

      他们此时都有些醉了,声音里透着随意,否则,也不会轻易地聊起如此私密的话题。何况,二人虽说身份特殊,但此刻穿着寻常的衣裳,在狭窄低矮的小巷子散步,感觉也不过是两个普普通通出来散心的青年。

      高欢道:“若不介意,可以同我说说。”

      周探犹豫了片刻,才道:“他是我的大哥,也就是从前的太子——你应该听说过他。”

      高欢知道这位北邺的太子殿下的。北邺虽然现在太子位空虚,引得皇子互相挞伐、明争暗斗,不过,之前也是有太子的。只可惜,二十来岁骑马摔了下来,没了。

      周探道:“他虽然是太子,但是待我们所有人都很好。平时,他是温和的大哥,有什么难处只要找他就行。不过,我们犯错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严厉的兄长……”

      他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小的时候很不懂事。一次,我养的金丝雀被一个小太监不小心放走了。其实是我没关好笼子。不过,当时我却迁怒于小太监,硬要他顶着烈日跪在碎瓦片上,给我赔罪……

      “这时候,大哥来了。调查清楚了事情经过后,便亲自把鸟儿给我带回来了。他非常严厉地批评了我。他说,皇子权力远超普通人,是千万不可以滥用的。接着,让我用月俸银子补偿了那个冤枉的小太监。”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鸟并不是原来的那只。而是大哥立刻亲自赶去,挑了只一模一样的……若不是大哥,我会成个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的人罢。”

      他声音压低了许多:“他走了好几年了……我很想他。”

      高欢静静地看着他。

      周探道:“其实,你救我的那一日,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我大哥……他真的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自嘲似的摇摇头,“我今日大概真的是喝多了罢……”

      “你只是需要把心里话说出来而已。”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周探抬头,只见高欢眼中冰雪尽释。周探才发现,原来这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其实有一双最清明的眼睛。

      他也对着那双眼睛绽放出了一个最纯真、最感动的笑容。

      后来,他把这事简要说给张从云的时候,张从云奇怪地问:“咦,你和先太子熟吗?”

      “不熟。没说过话。”

      “那你还编的真的似的?”

      “因为这事确实发生过,不过只是我看见的,主角不是我。”

      “那是谁?”

      “是八公主。那天她自己没关好笼子让鸟飞了。她的亲哥哥先太子就用这个法子给她弄了一只来。”

      “唉,兄弟姐妹还是亲的好啊……哎,那你是怎么看见的?”

      怎么看见的?

      那天,他因为课业最好,被另外被德妃抱来的皇子合伙栽赃欺负。那时候周探九岁,还有点脾气,一气之下蒙头跑去了花园。

      走着走着,他忽然在一片挂满了鸟笼的树丛中,看见了一只奇异的鸟。

      那鸟羽毛金灿灿的,闪闪发光。周探认出这是西域贡来的金丝雀。因为小公主喜欢鸟,因此送了她一只。

      估计小公主鸟太多,笼子也太多,照管的宫人没注意,那金丝雀的鸟笼居然笼门大开。周探一时兴起,见四下无人,悄悄伸出一只手指,通过本来就大开的门,尝试着逗弄鸟儿。

      谁知那鸟儿受了惊,扑棱棱飞走了。周探一下慌了神,正要逃,却被一声角娇叱钉在了原地:“我刚刚可看到了,你想偷我的鸟!”
      “这鸟这是父皇送给我的!一只一万两都买不到呢!”
      “我要告诉父皇!”

      周探虽不会因为放走鸟受罚,可如果性质是偷东西,就完全不一样了。尤其,闹到父皇面前……德妃娘娘说过,皇子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讨好父皇。如果被父皇厌弃,他们就一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他连连摇头解释。可气头上的小公主哪里听。她毕竟年幼,一生气,难免掌握不好分寸:“那你给我抓回来啊!别光说不做!”

      孩子在意外前的判断有时是懵懂而糊涂的。那天,周探带着唯一一个小太监,翻遍了御花园,却什么都没找到。晚霞挂上中天,他忽在头顶看到一道金光。他努力地爬上那颗以为停驻着金丝雀的高大的树,却发现,那不过是屋顶折射的夕阳。

      手因虚脱没抓牢,他从树上摔了下来。

      脚腕剧痛。

      太子和小公主打打闹闹地过来,手中提着鸟笼。太子瞟了蹲伏在地上的周探一眼:“身为皇子,手脚不干不净的,该罚。”周探张口要辩解,太子却已被一众皇子公主簇拥着走远了。

      后来,小公主的金丝雀又飞走了。倒霉的是个小太监。

      再后来,太子病逝,周探也没见过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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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东门沽酒饮我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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