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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东门沽酒饮我曹(上) ...

  •   其实,这不过是周探为了投其所好的表演罢了。他早把高欢写过的所有东西翻来覆去地念,背得滚瓜烂熟。读文如读人。他心思工巧,略一琢磨,借着文字就把高欢这人摸了个透。

      高欢却以为遇上了知己:“诗会就是畅所欲言的地方。若是每个人说话前都要顾及旁人或是权威的看法,不若摆一桌筵席,轮着给上宾敬酒算了。”

      周探喜道:“原来殿下和我一般想法!那恕我直言,现在这诗会,和敬酒有甚么分别?”

      高欢沉默片刻,叹了句:“不错……”

      他仰头。今天是一个极好的春日,天空中一丝云都没有,明澈蔚蓝得如同水洗过一般。高欢知道,他应当斥责这个少年,应当怀疑他侮辱了大齐。可他更知道,这少年不过说了实话而已。

      若是实话都要责备……就算有了面子,这样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

      他正要开口,忽有一小厮慌慌张张地来寻周探:“九殿下,不好了!”竟是质子府的下人。一看高欢在场,立刻噤了声。

      周探道:“太子殿下不是外人,你只管说下去就是了。”

      小厮一跺脚:“张公子刚刚被人押走了!”

      张从云在南齐素来老实。如果说惹过什么人,那只有高僖了。周探心思微微一转,就把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分。

      本来还在想怎么进一步给高欢高僖矛盾烧把火呢,谁知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周探立刻道:“谁押的人?快快把前后原委一一道来!”

      “可,可——”

      这人看了眼高欢,便哆嗦着低头,似乎有所忌惮。

      高欢道:“但说无妨。”

      小厮咬牙:“是这样的。今天,有位公子一直主动来找张公子,二位很合得来。那位公子刚刚对张公子耳语了两句,二位就从角门偷偷出去了……想必是想出去玩吧……小人当时不太放心,就悄悄跟在后头,结果,到了一个偏点的巷子,忽然一下窜出来十几个人,一把摁住了张公子……”

      高欢皱眉:“这些人是什么人?可曾说了什么?”

      小厮连连摇头:“小人一个都不认识,就记得摁住张公子的那几个穿的衣裳普通点,估计是下人。其余一看都是富贵人家的少爷!

      “他们先问张公子是不是叫‘张从云’。张公子说‘是’。他们就上去给了张公子一个耳光,问那天是不是他在……呃……太子殿下面前多嘴,给九殿下通风报信——”

      “岂有此理!”

      高欢立刻沉了面色。肯定是高僖那一众狐朋狗友知道了张从云那日喊来高欢解围的事情,前来报复。

      周探连忙道:“快说啊,接下来如何了?”

      “然后他们打了张公子几拳以后,就把张公子拖走了。我跟着过去,发现他们去了,去了……勾栏。

      “我跟着他们上了楼,他们把张公子推进了个雅间后,就进去了……我贴在门上,听、听见其中有一个说——”

      他犹疑地看了眼高欢,忽然砰砰砰磕起了响头:“小人好生惶恐!小人是看着现在四下里没人,才敢说的。不然,小人会不会和张公子一样,被说成是告密,然后……”

      高欢立刻道:“你放心。九殿下是你的主子。这位刘公公更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那小厮才犹豫:“那人说:‘今天你好好说清楚,那天,你和周探究竟在我哥面前搞什么鬼’……”

      “什么!”

      没想到本应在禁足的高僖居然是主谋。高欢白玉一样的面上终于显出了怒气。

      而且,勾栏是看戏听曲吃喝玩乐狎妓的下九流所在。皇家子弟严禁入内。可高僖不仅去,还呼朋唤友地去,甚至把人绑过去教训……这种行径和流氓有什么区别?传出去,简直要把大齐皇家的脸面都丢光了。

      “刘公公,备车!”

      高欢是真的生气了。跨步走了两步,才想起还穿着太子朝服,立刻换了套寻常的衣裳。借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冲勾栏飞驰而去。

      南齐虽说江河日下,可勾栏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这一片街坊临水而建,十里秦淮,画舫攒动,人头济济。那连成一片的亭台楼阁中,不断传出阵阵欢声笑语,真是数不清的温柔富贵。

      可高欢哪里有心情赏看。相反,飘入他耳中的笑语多一分,他周身的寒气就更盛一分。目光扫过一片华屋:“哪一家?”

      小厮小跑着,在一家装饰最为华美、门楣最为高大的楼前停下。高欢仰头看去,只见门上书三个大字:贺春院。刚一驻足,便有一粉面油头的妈妈带着一圈云鬓香腮、花气袭人的姑娘们拥上来:“客官好!”“不知客官有何吩咐呀?”

      高欢的脸色越发难看。就算他没去过,也知道这是妓院。刘公公代高欢递上去一盘大大的新银锭子:“我家公子是来寻人的。”

      这银子是入场费,更是封口费。那妈妈见高欢仪表不俗,想必身份不简单,忙让过身。高欢目不斜视,“噔噔噔”踩在实木的楼梯上,手中攥马鞭攥得指节咔咔作响。

      死寂中,一行人走到顶楼一处装潢最为华丽的屋子前。小厮道:“就是这儿了。”

      这乃是贺春院最昂贵的“玉室”,哪怕什么都不干,呆上一晚都要花销上千银两的。屋子的门虚掩着,飘出一阵阵轻浮的笑语。

      其中,高僖的声音最是明显,大着舌头,声调异常响亮,似乎是喝高了。

      “——哼,我怕高欢?要不是他拿着长兄的身份压着我,就是来十个高欢,我也不怕!哼……一天到晚头扬高高的,穿那么正经,摆个正人君子做派,说话没一句给人留情面的……我看见就烦!”

      刘公公刚要带人敲门,却被高欢止住。似乎打算听听这些人继续说些什么。

      立刻有人阴阳怪气接话:“算啦,他只是对你这样!太子殿下对别人可叫一个彬彬有礼啊。尤其是对他那群门客,不是又鞠躬、又行礼的?每天学刘备三顾茅庐呢!”

      “你们说话小心点。万一高欢找上门,我们都得倒霉!”

      高僖冷笑:“哼,他才不会找到这儿来呢!高欢这人,没情趣得很。成日里不是看公文,批奏折,就是看书,见客,偶尔吹吹箫写写诗,也从来不同女人走得近……简直无聊得要命!我怀疑他根本知不知道勾栏是干嘛的……”

      忽有人来劲了:“说到女人,你们说,太子殿下都二十三了吧?怎么还没娶妻呢?”

      “我也奇怪!听说每次一提这事,他就推脱过去。皇上也懒得管,就这么一直拖着了。可是,太子妃是个要紧位子,空着就算了。侧妃什么的也没有,太奇怪了……”

      “不可能吧?总得有个丫鬟之类的吧?”

      其实高欢没娶亲,主要因为齐帝忌惮高欢,怕他有了厉害的世家撑腰,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但又不愿意自己儿媳门楣不光彩,因此就一直拖下来了。高欢本人则因为父母的姻缘,对此事也十分抵触。夫妻二人不合,痛苦的可是两代人。

      不过,这群半大小子可想不到这么多,只会往下三路跑。

      一群人议论了半天,忽有一人惊叫:“哦!我明白啦!他说不定,是‘那个’啊——”

      这本就是个口无遮拦的场合,此言一出,立刻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南齐男风盛行,但是也只是士大夫们、富贵人事消遣的爱好。若真有人只喜男色,依旧会遭到唾弃和鄙视。这人兴奋道:“你们别说,我有个堂叔就是这样啊。死活不娶老婆,闹得要上吊!最后被全家人追查,嗬,才发现他喜欢男人,有个泼辣的相好哩!你们说,太子殿下会不会也养了什么人?”

      “那我们一起去找找呗……真想看看要是太子好男色,会好什么样的!”

      “嘿嘿,不用找啊,你们想,不是说他有三千门客嘛!说不定……”

      这人意味深长地停下了。屋内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堂大笑,伴随着无比轻佻的口哨与喝彩。

      “这下不就弄明白太子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好了嘛!原来是——”

      “三千!这也太厉害了……等等,想到个要命的!要是这后宫三千佳丽都是他压的,也就算了,要是反过来——”

      此话一出,简直是沸反盈天了。野兽样的笑声中,有人道:“咦,阿僖,你脸色那么难看干嘛!真是那样,不是给你出了口恶气嘛!”

      高僖阴沉道:“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我哥那样的给人压下面……我不是不高兴,我是说,你们讲点实际,别恶心我了……都给我闭嘴!有什么好笑的!”

      起哄声骤然小了许多。室内一声尖叫响起:“三殿下!你放过我吧!那天真不是我,都是误会呀!而且,要是你哥看到我身上的伤,问起来,也不好交代嘛……”竟是张从云。

      “高欢高欢高欢!一个个天天在我面前提他!我怕他个鸟——你叼着这块骨头,再给我爬十圈!”

      “哐当——!”

      正在乱作一团时,雅室的门忽被一脚踹开。高欢手执长鞭,立于门槛处,面色凉如万年寒冰。

      但见室内一片狼藉,十来个衣冠不整的锦衣少年青年横七竖八,坐卧了一地,身边是几个手执琵琶笳琴的姑娘。地上散落着酒盏,食物,筹码,叶子牌,水烟……见高欢骤然出现,满室的人立刻有一大半吓得酒醒了,跌跌撞撞地趴在地上磕头:“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饶命!”

      在这群纨绔中,高僖醉卧在上首。正枕在一名舞姬的腿上,已醉得口无遮拦,喜怒无常。明明刚发了火,见高欢来了,竟然笑嘻嘻摇晃晃站起身,用佩剑指着高欢鼻子:“嘻嘻……小爷我当真喝多啦!怎么看见高欢站在我面前呀!神情都和真的一模一样……”

      他用剑去挑高欢的衣领:“早看你这副样子不顺眼了,既然是假的,先把你这身假惺惺的外衣给爷脱了——啊!”

      离他最近的世家子弟哭丧着脸:“殿下,太子殿下真来了啊!”

      高欢毫不留情,一鞭子抽上去,劲道比上一回还要厉害十倍,直将高僖抽倒在地。高欢满面寒光:“孽障!还不醒醒酒!”

      高僖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一受惊吓,有些傻眼,直愣愣看着高欢:“兄,兄长……”

      高欢扫了在场诸人一眼,寒道:“来人,将张公子好生送回去。其余人助纣为虐,滥伤无辜,先领五十杖,听候发落。刘公公,你去请周大人来,务必看好他们!明天早上孤去衙门。谁擅自离开,谁就是抗旨!”

      “先退下!”

      门关上了。只留下了高欢和高僖。很快,响起了高僖的惨叫和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以及模糊的人语。过了莫约大半个时辰,高欢满身寒气地出来了,身后是手掌红肿、眼圈通红的高僖。

      路过周探的时候,高僖再次用歹毒的仇恨眼神剜了周探一瞬。

      不过很快被高欢厉声喝斥:“还不快走,马上回宫去见你母妃!孤教不得你,自然有人能教你。”

      高僖忽然急了,一把捉住高欢的袖口:“兄长,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你别告诉我母妃——”

      “殿下,这,可能不用去宫中了……”

      办完差回来的刘公公匆匆赶来,闻言,忽露出了一丝尴尬。

      “如夫人……已经来了。”

      高欢一愣:如夫人好端端来这里做什么?

      接着心中一沉:事情才发生没多久,如夫人就接到了风声。眼线竟已多到如此地步。

      勾栏所在的街尽头已被清退了。层层叠叠的侍卫围住了街道,不准任何人靠近或者逗留。在这圈侍卫的正中,停着一顶极其富丽堂皇的轿子,门帘紧紧掩着。

      高欢上前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

      帘子微微掀起,露出了轿中人的半张脸。高僖刚刚还哭丧,现在却大喜过望:“娘!你来了!”

      轿中女子厉声:“混账,还有脸喊娘?还不上来!本宫可才知道你干的好事。等回去看本宫怎么扒了你的皮!”

      高僖连滚带爬上了轿子。如夫人才转向高欢,悠悠道:“这小子不知好歹,闯出了祸。有劳太子殿下管教。”

      “无妨。这是儿臣作为长兄应该做的。”

      “哎哟!娘娘,可算找到您啦!老奴接到了陛下的旨意,要求第一时间向您宣读呀!”

      像是掐准了时间一样,如夫人话音刚落,忽有一太监气喘吁吁跑来,竟然是那权倾朝野的何彦亭。如夫人见了他,竟一点不意外,施施然下了轿子。

      她果然是刻意的。她今日的装束无比隆重繁复:头戴凤冠,身穿百鸟朝凤服,竟摆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架势。

      何彦亭擦了擦汗,朗声宣读:“皇上有旨:朕身有要务,国事难免力不从心。太子毕竟年轻,且同时要料理军中事宜,恐操劳太过。贵妃金氏,毓质名门,德才两备,宜与太子共掌玉玺。从今往后,任何奏折批复事宜,须得贵妃首肯。钦此——”

      何彦亭读完了旨,满脸堆笑地上前,扶起如夫人:“恭喜娘娘。不过,娘娘呀,从今往后,也要辛苦您啦!”

      “公公这是哪儿的话?为君为国,乃是本分,怎能称辛苦?”

      二人演习过一样一唱一和。如夫人接了明黄的诏书,以胜利者的姿态,缓缓上了轿子。

      她垂目,看了眼高欢拜倒在地的僵硬身影,目中投下一片阴影:“太子殿下,从今往后,咱们便是同僚了。”

      高欢行礼恭送:“是。”

      他以半跪的姿势,顿在地上许久。

      怪不得如夫人要亲自出宫,怪不得何彦亭来得这样巧……她们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国家,到底谁说了算。他们知道高欢声望高,就用这样的方式折辱他,让他当众下不来台……

      再一细想这些日子朝中的事。高欢突然觉得有些怪:何彦亭好像得了一个极其有利的援助。短短几日中,无论朝堂还是中军,忽有好几名中立的臣子倒戈,投向了何彦亭、如夫人的怀抱……

      可一夜之间,他们从哪里来的本钱?

      高欢只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正逐渐扼住自己的咽喉。可他也说不清,这手究竟是某一个或者某一些特别的人,抑或是一种无情从他身躯上碾过的命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东门沽酒饮我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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