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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满目荒唐一地鸡毛 ...

  •   高欢一路颠簸,先是行舟而下,接着跃马疾驰了数千里,又九死一生渡过了江水,方才入南齐境内。一路上日夜颠倒,颠沛流离,兼之心神不宁、忧思交加,高欢逐渐消瘦了起来。

      而目中所见,却更是触目惊心。未渡江前,沿途所见都是寻常人家,过着平静的日子;离江水越近,却渐渐多了不少衣衫褴褛的人。一问,竟都是南齐人。

      原来,高欢不在的三年中,齐帝终于有所警觉收敛,开始有所行动,把高欢从前的那些有利于休养生息的条例选了颁布出来。可大厦将倾,焉能挽救于朝夕之间?何况南齐腐朽多年,从根子上就已烂透了。从地方至朝廷,都门阀垄断十分严重:今日我推荐你儿子做个县令,明日你推荐我弟弟做个大夫,官官相护。法令颁布下去了,却无人执行;齐帝想要捉出贪官污吏,竟无从捉起。

      这种情况下,百姓怎能有好日子过?不少人听说北邺日子好过,竟冒着连天巨浪,拖儿带女,扶老携幼,举家游泳或驾船渡江。而北邺一时无力安置这些人,只能驻军守在江边,来一波,赶一波。为此,不知多少人葬身鱼腹,又不知闹出了多少人间惨剧。

      见此,魏易一声怒吼,一拳砸在了江边的石头上,满手血污。

      高欢默不吭声,只是扛着缝缝补补破破烂烂的沉重包袱,逆着人潮,往江水中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魏易忽然眼泪落了下来。

      回到建康城的那一天,正是凄风苦雨的深秋时节。黄云低垂,暮色苍苍。天色已经晚了,城门行将关闭。守城的士兵见突然又来了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唉,不知道来早点儿?要关门了才来!别进来啦,等明天吧——咦!”

      他猛地盯住了高欢,见鬼一样:“等等……这个人……这位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他撒开丫子往街上跑,大喊大叫:“太子殿下回来啦!太子殿下回来啦——”

      高欢不知不觉间骤然归来的消息瞬间席卷了整个建康。原本,城中还蔓延着颓败和腐朽的气氛,此刻却被这一束异常的光火给点亮了——说不定,太子殿下有什么法子,能够挽救时局呢?

      高欢一进府邸,先是满头白发的刘公公健步如飞冲上前来,一把捧住了高欢的头,热泪盈眶,干瘪的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上上下下把高欢看了好几遍,才终于笑出来:“这……这是真的吗?这……殿下实在太瘦了!”

      他正还要说点什么,却被一接到消息便立刻赶来的杨将军打断:“——殿下,你可不知道,人们都在盼着你呢!这些年来,邺人到底怎么扣住你的?对你怎么样?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高欢便一边快速换着衣裳,一边简要地讲述了来龙去脉。说到公孙述那一节,杨将军感慨万千:“唉,原是我错怪他了!这两年,人们对邺人越发恨得紧呢!只不过,也有另一群人,开始拼命鼓吹邺国多么好。这种人还越来越多了,唉……”

      高欢眼前又浮现了那群渡江的百姓。

      他与杨将军对望了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深深的无奈。像是为了打破这沉闷一般,杨将军话头一转:“哦,还有一件奇事。两年前,长安那曾寄来一封密信,直接送到了太子府上。信封上写着内容极其机密,非太子殿下不可查看。于是下人们也就没敢看。刘公公拿了来,问我的主意。既然你回来了,这信我一会就取与你。”

      高欢奇了:“信?信上可有落款?”

      杨将军道:“这才是奇怪的地方。这落款的,是邺国二皇子。”

      “啊?”

      高欢一愣。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想了一刻,那位在上元夜死在了夺嫡乱箭下的青年的面孔才浮现于眼前。

      “当务之急,是进宫面见父皇。那信便回来再看吧。”

      高欢心中疑云丛生。但还是按捺住了,当机立断,朝宫中奔去。将要扬起马鞭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了杨将军望着他的眼神:凄惶,无助,消沉。他心里一惊。舅舅出生武将世家,自幼胆识过人,威武严肃。挣扎沙场多年,便是敌人都杀到了鼻子前头,都没有眨过一下眼睛,更从未消沉颓唐过。究竟是怎样毫无希望的局面,才能让他露出如此的眼神?

      他忽然不敢多看一眼。

      行至宫门,还没下马,却忽然有个红衣裳的青年从偏殿里跑出来。他睁圆了眼睛,跑了没几步,却又立刻住了脚步,只是气喘吁吁地站住了,远远盯着高欢看。

      高欢看了好一刻,才认出这个白里透红、面容清秀的孱弱青年是自己的三弟高僖。

      三年前临走前,他们兄弟二人还大吵一架。那时,高僖年纪见长,心智却一点没长,人越大,行事反而越发没个计较。日日寻欢作乐,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玩起来更是铺张浪费。明明外头人都吃不饱饭了,他却在御园中豢养了一群奇珍异兽,用进贡的山珍海味喂鹅,金弹银弓打鸟。而齐帝素来是不管他的,如夫人也不以为然,何彦亭更是勉力讨好、甚至教他怎么玩得花。高欢见他胡闹太过,一怒之下命人把那些走兽全部放走了,气得他大闹:“要你管我!你走,走远点,越远越好,最好以后都别让我见到你。”

      没想到,没过多久,高欢还真被邺国人弄走了,一走就是三年。

      高欢掸了他一眼,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瞧他满身金缕、一脸清澈愚蠢,还没走近,老远就闻到一阵脂粉香气。估计这三年里没半分长进。

      高僖还带着宿醉后的迟滞,说话都是一愣一愣的:“大哥……”

      高欢脚步一顿,也不看他。只沉默地一拍他的肩,越过他,走了。

      身后的高僖仍在自言自语,边揉脑袋边往回走:“小顾子,你给我按按脑袋,看看我是不是还做梦呢,好像看见我哥了……”

      齐帝仍坐在他的莲花宝座上,只不过地点又搬回到了宫中而已。不知是不是数年清心寡欲的修行真的见效了,齐帝此刻看去竟精神矍铄,面容清瘦,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脸庞却出奇地容光焕发,脊梁笔直地挺着身子,身上一席灰袍,头戴两仪冠,真真是仙风道骨。

      见了高欢,他竟然一反往常的不冷不热,反倒微微一笑:“你回来了。”高欢与他谈论起齐国目前的处境并且提出建议时,也垂着眼睛,面色安详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饶是经历过了大风大浪,见到父亲如此,高欢还是大为诧异。不由仔细观察起了齐帝。但见他目光却毫无波澜,空若无我,仿佛万物在他眼中已趋大同。对他讲了半天,竟如同对着空气说话一般。

      到最后,竟然是高欢先按耐不住:“邺人大军压境,不知父亲有何打算?”

      齐帝闻言,缓缓回过身,抱起一只箱子,推到高欢面前:“这个是我打算交与你的东西。”

      高欢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放着传国玉玺,以及号令三军的虎符。

      高欢惊愕道:“父皇这是……”

      齐帝解下来的话语出乎意料:“吾儿,吾打算让位与你。”

      高欢终于忍不住拂袖而起:“父亲究竟在想些什么?现在的紧要关头,毫无预兆突然禅位,天下人势必会以为时局危急,必会使得民心动荡。父皇请三思!”

      若是从前,齐帝必然已经勃然大怒了,此刻他却毫不生气,甚至还微笑着看着高欢:“好罢。那退位的事情不提,你且把那玉章带走罢。这些东西本就不该交与我,现在放在我这里更不合适。”

      看着父亲的样子,高欢忽然坐立难安。

      从前的齐帝渴求长生不老,因此成日价地求仙;又怕在得道之前,先出了个什么事,自己倒死了,便非常惶恐将权柄放给旁人操持,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它们交给好操控些的太监、后妃暂为监管,也不愿意全部让出去。可看他此刻这坦坦荡荡的态度,居然和从前判若两人。高欢一头雾水,不禁问道:“父亲何以有如此的想法?”

      “我想开啦……求了这么多年的仙,我现在知道,不存在长生不老这样的东西啊……”

      齐帝悠悠一叹,喃喃道,“或许是太容易获得的缘故,从小的时候,什么金银珠宝、荣华富贵、美色、赞美奉承、琴棋书画,我都是热心一些日子,就觉得没劲了。而每每看到我的兄弟姐妹们为了甚么‘家国’‘大义’振奋雀跃,我也不理解……

      “唉,你要知道,世界上是有‘命’这个东西存在的。我的长兄对家国最是热衷,最是才华横溢,却早早的死了;我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干,却莫名其妙就成了皇帝。世上人竭尽全力求财求禄求官,若谁不爱这样,便群起笑话他。我却只觉得虚妄。到后来,对什么都提不起劲……这也是我求道的原因罢,已经没什么能够满足我的了。”

      高欢耐着性子听他长篇大论,终于忍不住道:“父皇,现在外面哀鸿遍野,不少人已经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些都是实际发生的事情,难道要装作看不见吗?齐朝就要毁于一旦,难道就任凭它消亡么?”

      齐帝摇头道:“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将他人的得失,当作自己的得失啦。若是你放下心结,便不会如此困扰了。”

      高欢道:“难道什么都不干,心中就不会有一点儿负担吗?”

      齐帝闭上眼:“心生万法。个人有个人的法门。了解了一切后,选择什么都不做,是我的法门。你要积极地去改变,那是你的法门。”

      高欢还要说些什么,齐帝却唱着歌,走到门帘后头去了。高欢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齐帝消失的地方,忽猛地起身,阴沉着脸色朝外走去。

      走出殿门,却见数道披红戴绿的身影,咯咯欢笑着从面前窜了出去。他们有男有女,皆是华服丽人。一个青年正以华丽的丝绢蒙着眼睛,会晤双手,四处摸索着去抓那些闪避着的红男绿女,赫然是高僖。一群人闹哄哄地从东北戏耍到西边,又从前头哄闹到后头。

      高欢皱起眉头,绕边行走,打算避开这群人。谁料高僖蒙着眼睛,也不看路,直勾勾冲着他的方向冲了过来,一把搂住了高欢就不撒手,一边往他颈肩上胡乱蹭:“哈哈!给我捉住了罢!咦,你用的甚么香?清新的紧,给我也弄些……”

      抱着抱着,他忽觉不对。要是平常,自己早该被反手抱住了,此刻面前这人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饶是他蒙着眼睛,却也觉得此人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冷意来。

      他不禁缩了缩脖子,扯下了绢布,却听见周围人都在窃笑。抬头一看,自家大哥正眉头紧锁,目光冷冽地望着他。

      高僖一下呆住了:“啊?原来方才不是做梦?”

      高欢冷冷道:“手拿开。”

      高僖如梦初醒,一下松了手,脸上神情变化莫测。高欢却没像从前一样惩罚训斥他,或是遣散这拨人,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只是一拂袖袍,一整冠帽,掸开那一片甜腻腻的香气,扬长而去。

      跨出宫门的那一刻,高欢低低咬牙切齿:“疯了,一个个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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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满目荒唐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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