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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长恨人心不如水 ...

  •   高欢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宫门。

      看了一遭宫里的荒唐光景,他越发窒息。然而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慌,可以夸夸其谈、议论纷纷,可以在压境的铁骑前瑟瑟发抖、祈求上苍,唯独他不行。

      他是太子。只能挺起背脊,昂首挺胸,带着沉稳平和的神情,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让他们觉得一切还有希望。

      杨将军带来了手头上能拿到的所有军情、民情相关的消息,成堆的奏章、信封、纸张堆在小小的太子府书房中,好似一座小山。事不宜迟,二人传来一批能够倚仗的臣子,扑身在这纸张的汪洋中。商议到了后半夜,才稍作休息。

      高欢揉着酸疼的肩膀,将要起身。这时,杨将军踌躇着,递来一只封装紧密的竹简:“喏……这就是之前说的怪信。已经仔细鉴别过了,里头应该没装什么危险的东西。不过,你还是小心些。邺人都狡猾得很。这二皇子对我们素来敌意深重,可不见得会送什么好话来。”

      高欢疲劳地摁了摁眉心,拔出小刀,随意撬开了封印。

      杨将军紧张地盯着他。起先,高欢只是一目十行地扫视;读着读着,目光却越来越凝重,读的速度也越来越慢,逐渐坐正了。忽在某一刻,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瞳仁紧缩,猛地一下将竹简拍在桌面上,站起了身,嘴唇微动:“怎么会……”

      “你怎么样?这厮说什么了?”

      杨将军忙问。可高欢却恍若未闻,眼中一片茫然,好像压根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如此失常的举动。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入了竹筒中,夹起一张薄薄的纸片。这轻飘飘的纸张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一般。

      他将这干巴巴的纸片来回看了许多遍;每多看一遍,面上的血色就褪了一分。看到后来,简直是面色惨白。

      杨将军紧张地盯着纸背,看了半天,却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似乎是誊抄的什么皇旨。

      不知过了多久,高欢终于缓缓放下了这两张薄薄的纸。他的手掌握成拳。那两张纸也就被攥成了皱巴巴的团。

      他撑起身体,缓缓朝门外走去。杨将军思虑再三,还是担忧地追问:“究竟是什么事?”

      高欢却旋即恢复常态,只温和道:“舅舅,不过是些私人的事情罢了。我在邺国时,曾经与周探有些纠纷。不过,现在我既然回来了,再也不会和他再见面,纠纷也就不存在了。”

      杨将军见此,也就没再问下去。高欢面带微笑,将他送了出去。转过身,却觉呼吸猛然一窒。

      他勉强把话说清楚:“刘公公,把那箱子取出来……对,就是放哪些……邺帝从前送的东西的箱子。拿到院子里去。”

      刘公公只觉高欢的语调很不对劲,却也不敢违背,只能将那柳藤条箱子放到了后院的中央。高欢踏入后院的瞬间,只觉数年前那些遥远而色彩斑斓的回忆霎那间涌现于眼前,却又立刻支离破碎,化作满目疮痍。

      “取火折子来。”

      高欢接过那火折子,轻轻一擦,橘亮的光芒便在手指间跳跃。擦亮的一瞬,很久以前那个坐在树梢间对他得意微笑的十八岁青年的脸一闪而过。然而高欢的手一点都没有迟疑。他径直将那火光扔进了箱子中,接着泼上了易燃的油。

      刹那间,火焰蹿出了数尺之高,将整个院子都照得明亮。

      刘公公看得直发愣。他本以为高欢不过是要重新收拾这些东西。从前,高欢对于周探送的东西,都是爱惜得很,否则也不会单独用一个箱子装起来。没想到竟是要把它们全部烧掉。要知道,太子殿下素来重情重义。即便是三殿下那样冥顽不灵、屡屡冒犯的人,殿下也没说过要断绝往来,送的东西顶多是束之高阁,绝不会销毁殆尽。

      可高欢并没有打算解释原因,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焰。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它熄灭。

      灰烬逸了出来。高欢看着那灰色蝴蝶一样的碎片在空中飘零。信中的内容又一点点在眼前浮现。连带着初读时的痛苦,也一并涌了上来。

      这封信的开头可谓平平无奇,不过是二皇子平日里和他讲话时那个故弄玄虚、不着边际逗他的作风。

      他先是说:“这封信是我故意寄到南齐京城来的。殿下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多半已经死了。

      “若太子殿下是亲眼看到这封信的,那么恭喜,殿下必然顺利返乡了;如果是假借他人得知内容,那么也恭喜殿下,情报足够灵通,能在长安城安插眼线。毕竟,除此之外,殿下绝不会有第三个途径知道。

      “因为,这信里,会告诉殿下一些关于周探的事。而周探是绝对不会让您知道这些的……”

      接着他话锋一转,虚晃一枪,问高欢是否知道,周探为什么当年会去南齐?

      他自己立刻给出了答案。

      其实,当年两国的实力差距就已经很悬殊了,压根就不需要质子。就算周探那样人微言轻的皇子,也用不着忍辱负重。是周探自己想要出人头地,想在父亲面前邀功。

      当时,老邺帝正在想,有什么法子,能够降低攻打南齐的成本。

      周探看穿了父亲的想法,便主动建议,让他送自己去当质子。

      通过这般示弱,一来,可以给南齐灌迷魂汤,让他们以为邺国没那么强,放松警惕;二来,可以趁机拉拢权宦何彦亭,让他给南齐皇帝灌输这样的念头——邺国人打不下南齐,短期内不会动手。

      这样,安抚好了南边这个威胁,邺国便有机会收拾西域,稳定好了后方,再集中精力,攻下南齐,一统中原。

      邺帝想了想,觉得周探说得很有道理。何况,他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和邺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会叛变。用他,比用大臣们放心。

      就是在这样的计划下,周探出发了。

      “殿下,你不知道吧?在你苦心孤诣,想要铲除奸佞,让南齐走上正轨的时候,周探正在背地里日夜不停地给那些奸佞输送力量。他们有数十万的白银进账,都是从周探那里牵线弄来的。

      “周探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都是苦肉计。他在寄回来的情报里都写得很清楚,自己是怎么误导你们南齐人的。他写的那些‘诉苦’信,其实每封都暗藏玄机,中间夹了一层,上面写着南齐打听到的最新的情报。负责查验信封的官员都是被何彦亭打过招呼、重金贿赂过的。而且,周探总装出一副苦哈哈被欺负的样子,仿佛写信不过是为了求父亲放他回去。你们的官员也就没有多想。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呢,因为当时我正在协理朝事,南齐的事,是我在后方从头到尾参与的。

      “殿下,你不知道吧?刚去南齐一个月,周探就在密报里写:这一个月来,南齐太子不在建康,无法勘察到他的为人。然而,已查明南齐太子极得民心,且对邺国戒备极强,这一个月就是在外地的江北大营巡视。高欢此人是个巨大威胁,必须及时铲除。

      “后来,不知怎的,周探倒是再也没提过您了。不过,背刺您的事情他一件都没少干。

      “也是因为这些,我发现他不简单。他是个威胁。于是打算杀了他。没想我的人反被他借机除掉了。甚至,我后来还听说,保护他的人,是殿下您。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直接笑出来了。殿下,你真的很傻,竟然没看出来他才是最大的威胁,甚至还不知不觉庇护了他。

      “不过也不能全怪你。周探是个很可怕的人。他最精通的,其实不是心计,而是装傻。而且他有种一眼就能看穿人心底最渴望的东西的能力。他很会装出你最想看到的那一种傻。从前,在我们这些兄弟面前,他就一副混吃等死、溜须拍马的草包样;相信在您这样的好人面前,他一定是一副老实巴交、受尽欺负的样子吧?

      “再后来,父亲给他下了一道密令,让他杀掉您。

      “而他的回复是,儿臣必当竭尽全力、铲除南齐太子。那时候差不多是夏末时节吧。具体诏书的内容我誊抄了一份,附在竹筒内,殿下如若不信,可以查看——”

      再接下来的字,高欢没看下去。

      他匆匆忙忙翻开了那张誊抄的密令。上面还密密麻麻附着其余密令。

      他自虐一样一遍遍地看,希望找到破绽,希望有什么细节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是二皇子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要挑拨自己和周探的关系。可他一遍遍地揭开伤口,撕扯得鲜血淋漓,却不得不屈服于自己的理智。这一切才是真相。他忽然明白了当年周探为什么一夜之间转变了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忽然由排斥嫌恶变成了心悦喜欢……原来那些亲近的时候,他想的都是怎么杀掉自己最保险。

      他忽然有了干呕的冲动。他从来没如此恶心过。

      他还是视线模糊地看完了二皇子最后几句话。

      “自从周探回到长安、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起,我就隐隐觉得,有一天,或许会败在他的手上。后来,我遇见了太子殿下。说实话,抛开两国恩怨,我对殿下同情更多一点。如果不是身处二国,我们应该能结为好友的。您是个好人,也有才华,可惜生错了地方。其实殿下应该也清楚,您不像周探,没什么野心,只不过从小的教养让您死守着大齐人的严不放罢了。如果是个普通人,完全能平平顺顺过一辈子。

      “殿下这样的厚道人,和周探混在一起,肯定没好下场。我就在想,我虽不是什么善人,坏事也没少干,但若能在死后给下辈子积点德,也是功德一桩。于是,我写了这封信,交给手下人,告诉他们,若是哪天我死在周探手上,就把信寄到建康的太子府。这点儿人脉和能力,我还是有的。

      “周挺。”

      火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亮度。在肆虐的火舌中,高欢忽然看见了那只蓝色的面具,画着五彩的花纹,已被烧了一半多。有那么一瞬间,高欢忽有了冲入火中捞起的冲动。可他抑制住了自己,只是看着那另外半边也随着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一道被烧去了,化成了腾空而起的蝴蝶一样的灰。他看着火光一点点燃烧,殆尽,熄灭。最后只剩下微红的余烬。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自己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古人云,三十而立。可他却什么都没做成。

      他想要当一个好君主,却白白放过了周探,甚至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帮助那一□□人;他想要驱除邺人,夺回疆土,自己却被困了三年之久;甚至,他已经这么大了,却连个小家都没有,还是孑然一身……

      他忽然痛恨自己。作为邺人,为什么没有发现周探是个骗子?作为太子,为什么没能铲除何彦亭这一□□人?作为儿子,为什么没能劝阻父亲改过?作为长兄,为什么没能管教好幼弟?作为主人,为什么没能保护好自己的门客?作为将领,为什么让自己的士兵无望地送死?!

      为什么?!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刘公公牢牢摁住了手脚。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剑,此刻正满手鲜血地握着剑刃。刘公公惊恐地扯着嗓子大喊:“来人!来人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您都回来了,时局还有救呢。只要我们现在努力,从头来过,一定能让一切好起来的……”

      真的有救吗?

      高欢茫然。

      他放眼望去,园中满眼只见风竹萧索,颓影乱颤。远方的池塘面上,漂浮着一些残荷的尸体。夜风习习,那些黑影便如同颠簸在风浪中的小舟一般跌跌撞撞。

      没过几日,消息一桩桩传来了。五公主死了,胡家倒了。家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后院,带着惊恐的神情,递来一沓新鲜送来的北方信息:“就是刚刚传过来的事儿!五公主、信陵王这些宗室密谋,打算趁邺帝不在长安时造反。结果周探早有埋伏,在长安和洛阳的郊区交战,把宗室的亲兵都灭了个干净。邺帝当即下令斩杀叛徒。差不多七日前,信陵王全府连带着王妃家里数百口人全部在闹市口抄斩,五公主也赐了白绫!这可都是金枝玉叶啊……经过此事,宗室里再没有人能威胁周探了……

      “同时,胡家也被高密,牵扯其中,满门涉嫌谋反,也全部停职下狱,留待发落了,估计也没有好下场。还有……”

      他的语气渐渐喏喏了起来:“这个……据说,邺帝一拿下了叛军,便立刻从洛阳启程赶回长安。回去以后,发现了……嗯……太子殿下不在了。据说邺帝大发雷霆,从没见他那么生气过。连宗室这回造反,他都没发这么大的火。将那些渎职的下人都处理了个干净,以儆效尤。以及……公孙大人和白大人还是……殉国了。”

      高欢闻言,身影踉跄了两下,最后还是缓缓挺直了身。

      这一瞬间,高欢忽然明白了。整个南齐就好像一艘漏着底的小船一样。而他能做的,只不过是看着这艘小船,一点一点沉进漆黑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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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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