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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盘算连绵智脱身 ...

  •   头风来势汹汹,即便服了药,一阵阵的余痛也没半刻消停。周探竟半夜疼醒了。

      朦胧间,窗前似乎立着个白晃晃的人影。他一下警觉地从床上滚起摸剑:“什么人?”

      那人转过头,面上露出惊讶,原是高欢。不远处的宫人一听皇上的方位有动静,立刻蜂拥而上。周探舒了口气,一下躺了回去,恹恹而温和道:“晚上露重,你怎么站在窗户边上?睡不着?”

      高欢“嗯”了一声,走开去倒茶了。

      周探继续盯着窗户纸上那一片白花花的月光,念头一转。

      那扇窗子是朝南的。

      他忽伏起身,盯着高欢道:“这几日,你是不是心里闷?”

      高欢背对着他倒水。在周探看不见的地方,高欢的眸光闪了闪,似乎透出了坚决。口中却换上了埋怨的语气:“是啊。一柜子的书都要翻烂了。也没几个朋友熟人好相与的,你又忙。”

      周探问这问题,原本是为了试探高欢是否有南归之意。一听他话里都是无事而不得志的意思,语气动作也不激烈,和他一贯内敛的性子相符,瞧不出问题。何况,两年来,他安拆在身边的无数眼线,都说高欢老实的很,除了他那个呆头呆脑的贴身侍卫偶尔喜欢跑去南齐人开的茶楼里头听曲子、去了也是盯着娇滴滴的吴地姑娘发呆,没别的事情。便微微放心,道:“既然如此,便找几个人来陪你便是。你看看那些个乐坊百工,翰林学士,有没有感兴趣的?”

      高欢道:“嗯。”

      “不愿意?那想让谁来?”

      “反正旁人你也不会让的。还是老样子,让公孙述来吧。”

      原本周探还有些警惕,一听是“公孙述”,倒放松了不少:“哦,他啊,这有什么?明天我就叫人把他接来。”

      他的头又尖锐地疼了,困意也涌了上来。高欢还在不依不饶:“那你不在的那几日呢?”

      周探稍微一想,疲惫地同意了:“行吧行吧。只是他出入要盘查,除了他那个麻子随从——叫什么阿牛的来着——以外,什么都不许带。而且,就算留得再晚,也不可过夜。”

      说着将高欢捞过来,迷迷糊糊地亲了一下:“你可记得,五年前在江上,我说过,此生不会与齐国为敌……”

      高欢身体一僵。

      周探道:“我只想你知道,我的心意是不变的。你只管好好享受在长安的日子就是。等到……嗯……等到时局稳下来,再回去。”

      高欢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轻轻道:“睡吧。”

      *

      周探言出必行。第二天一大早,那公孙述便被叫来了。

      一见他来了,高欢还没怎样,宫里上下的宫人们倒一个赛一个兴奋,嘻嘻哈哈地呼朋唤友来了:“嘻嘻,快来看!那个南蛮小矮子又来了,可有笑话看啦!”

      其实,这人也是高欢的门客之一。

      周探防了所有人,尤其是门客,但唯独对这人网开一面。这是为何?

      原来,此人乃是侏儒,身长四尺,干瘪瘦小,凹鼻梁凸嘴,一双圆溜溜的双眼暴起,总是贼兮兮地乱转,猥琐粗鄙。

      据说,高欢收他做门客,纯粹因为好玩——此人念书作文章不行,但聪明绝顶,博闻广识,过目不忘。他通的都是怪艺——牛鬼蛇神奇闻异事,术数道法奇门遁甲,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人是丑了点,却有一副好嗓子。他最大的才能是说笑话,做出种种滑稽的行为娱乐人。只要他在的地方,必然伴随着一片爆笑喧闹起哄之声。就连周探都常被逗得开怀大笑。

      此人还擅长烹饪酿酒,最会创制闻所未闻但味道出奇好的佳肴。经常烹饪了分发给宫人们。而宫人们每日在皇帝身边当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极少有放松的时候。见了这么个解闷的角色,可不高兴坏了?

      不过,周探之所以对他放心,还因为此人已经是他们北邺的人了。

      这公孙述脸皮极厚,惯会谄媚权贵、攀龙附凤。哪怕有人当面讥讽他的相貌,都能当作没听见。一到北邺,就立刻被“收买”了。南齐那几个使臣之所以远离高欢,一来,是屈服于邺人的淫威;二来,是大多数人已被周探策反了。他们想着:反正南齐要完蛋了,自己又在敌人手中朝不保夕,不如保住小命赚一笔实在。因此,不仅不想着怎么搭救高欢出来,反而排挤走了少数忠心的使臣。

      而公孙述,就是这些人的“头头”,拿的钱最多,每日削减脑袋巴结邺国官员,企图投靠邺人。甚至还给周探当起了探子,汇报南齐各个使臣以及高欢的情况。对此,一直处在深宫中的高欢,自然“一无所知”了。

      这样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已被“收买”的人,周探认为他不太可能帮高欢干什么事,所以喊他来给高欢解解闷也不错,渐渐放下了防备。

      然而,就是这么个被他视作丑角的人物,却让他少有的狠狠栽了个跟头。

      周探不在的每一天,公孙述变着法子带来麋鹿、鼋鼍等一干山珍海味,与山鸡并数十味佐料,炮制了整整一鼎的鲜汤。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宫人们闻见那鲜味,口水都止不住地流。公孙述又带来了自己制作的清酿,载歌载舞、妙语连珠,极尽滑稽调笑之能事。

      周探走了,便是压在宫人们头顶的老虎走了;而高欢虽看着冷淡,其实是个好脾气、气量大的主儿。众人渐渐松了口气。几个贴身服侍的甚至与高欢、公孙述等人通宵达旦畅饮,寻欢作乐,一连数日如此。

      待到第七日,贴身服侍的宫人们都微醺了后,高欢轻轻在公孙述耳边道:“时间到了。”

      公孙述眼睛一转,顿时跨坐在自己那跟班麻子身上,命他狗熊爬:“驾!起——”

      众人顿时哄闹着大笑起来。这麻子是公孙述的固定跟班,相貌比公孙述还丑——脸上皮肤黝黑,疙里疙瘩,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据说是小时候害了花子抓破的。公孙述说,聘他来当侍从,就是为了衬得自己好看点儿呢。

      公孙述闹够了,道:“我饿了,咱们开饭罢!”众宫人喝着酒也馋了,连忙乱叫一气,拍手称好。公孙述便煮起一锅鸡汤,取出数十只布袋,每一只里面都放着形状各异的东西。众人凑上去一看,却是各色的蘑菇。有灰白的,褐色的,白色带着半点的,杆子发着青的,红色伞儿的,粗细长短各不一致。

      众人立刻失望起来:“炖蘑菇!这有什么可吃的?哪有肉有滋味?而且万一吃死我们了,你负责不成?!”

      公孙述嘿嘿一笑:“怎么可能?这些品类,我都是亲自吃过的,要是你们这些官人出了事,我还有命吗?我可告诉你们,这都是深山老林里头寻来的无上珍品。煮出来的鲜味,包你一口离地,二口登仙!什么猪牛羊,都不是它的对手。”

      众人不信。谁知熬了没一会,那汤果真发出了诱人香味,勾得人口中一下积满了口水。公孙述亲自捡起,每一种都吃了一筷子,果然无事。二十来个宫人这才信了,你一口我一口尝起来,渐渐一筷子一筷子停不下来。

      高欢也假意吃了,实则丢在了地下踩碎。而公孙述更是早服用了毒性相抵的药物,此时只是轻微头晕。

      忽有个宫人跳起来,身手一下下地用力拍:“蚊子!好多蚊子呐!”其余不少宫人们则是两眼发愣,晕晕乎乎。门外的侍卫们见了,也没进来管,只当他们又喝多了在胡闹,习以为常。

      高欢、魏易、公孙述、麻子对这些人反复查看,确认他们已神志不清后,立刻走入了屏风后面。

      公孙述忽一把跪下,低声:“殿下,事不宜迟,请赶紧出宫,赶至城南的商会,一路接驳的车马船早就安排妥当,殿下很快就能坐船南下,回到建康了!”

      那麻子一把撕下了脸上的皮,露出了后头光滑的面容:“殿下,赶紧戴上,和魏公子一起,让公孙先生带出宫吧,剩下来的就交给属下吧!”

      原来,这二人都是高欢的门客。

      那“麻子”本貌与高欢有八分像,涂粉抹脂后批了头发,暗了灯,更有十分;而那公孙述精于旁门左道,其中有一项是易容乔装,而且他极其擅长模仿一个人的神态、言辞、语气。在他的帮助下,那替身将高欢学了个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早在出发前,高欢就和公孙述商量好了对策。而后来公孙述的“背叛”,也是对策中的一部分,目的就是以防万一邺人出尔反尔,好有个自己人照应,顺便散播假消息、混淆视听。因此,周探之所以听了各路情报、认为高欢没有私自逃走的计划,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高欢换上了麻子满满的丑皮,放下头发,黏上了替身原本戴着的成堆胡子,又弓了背,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公孙述做了几张一模一样的丑皮。毕竟,做好看的皮很难,化丑却容易些。

      那替身有些难为情地将衣服解下来:“殿下,为了计划成功,我故意多日不沐浴,让衣服破烂。就是因为,一般人会厌恶一个邋遢的丑人,从而远离他。只是,殿下素来极爱清洁,恐怕……”

      话音未落,高欢已面色如常坦坦荡荡地将发着酸臭的衣裳往身上一披:“此法妙哉!只是你,这样英俊潇洒的人,却要在这样的皮囊下生存,实在委屈。”

      那人沐浴完毕,换上高欢的袍子,微微一笑:“无国哪有家。若是我在这事上退缩了,我的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一定会无颜认我这个老二的。”

      他见高欢将要走了,却又回头愣愣看着他,目光悲戚,忙催促道:“殿下还不走,是怕我将您演砸了,毁了形象吗?放心好了,即此刻起,孤便是齐国太子。”

      “不,你是白楚年。你永远是。”

      高欢从衣服怀里摸出了一支簪子,递给他:“这个你落下了。”

      那簪子上镶着红梅花,显然是白楚年与某位女子的定情信物。白楚年一愣,又微笑:“不可能兑现的诺言,有什么必要再留着呢。”

      公孙述那惯常嬉皮笑脸的脸上此刻一丝笑容都没有了,青蛙一样的大眼睛里只有浓重的悲伤。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白楚年顶多只能装几日,可能明天早上就会被发现了。介时,等待他的只有死亡,甚至生不如死。

      但他还是说:“殿下,我们快走吧。”

      白楚年道:“殿下,从迈进太子府门槛的那一刻起,臣就想到有今天了。又何必伤感于别离?”

      高欢沉默不语。看了白楚年最后一眼,转身走了。

      外面依旧闹哄哄的。几名宫女太监还沉静在晕乎乎的幻象中。高欢视若无睹,径直跟着公孙述上了马车。

      魏易身手好,早绕过侍卫,翻出墙去,奔到车边,一吸气,撑起身,牢牢地贴在了马车顶上。他穿了黑衣服黑面罩,再拿板子和布匹一遮,真真什么都看不出来。

      然而,没一会儿,他便发出了干呕:“呕……公孙先生……呕……这是什么味道?!”

      这时,高欢也已到了车边,闻到了这股臭不可闻的味道,却料到了一样一言不发,坐上了车。公孙述对着魏易笑道:“这个,为了让门口那些难缠的侍卫们不仔细盘查,我打算谎称麻子吃错了蘑菇,坏了肚子。马上要赶紧看郎中,否则憋不住了……为了更逼真点,我还真带了腹泻的蘑菇……你看那几个侍卫宫女——!”

      远处,果然有几个人争相往茅房跑去。魏易沉默了,捏住鼻子,勉力维持。

      快到大门的时候,公孙述一抖开准备好的沾满污秽的衣裳,掀开马车帘,果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守门的侍卫被熏了个够呛,路过的羽林郎也倒退了好几步:“什么臭玩意!妈妈的,赶紧滚远点!”

      公孙述一边媚笑着塞银子,一边不住鞠躬:“对不住对不住,这麻子贪嘴,吃了不该吃的主子吃的东西,因此肚子坏了,一直停不下来呢……看这弄得!”

      老侍卫不住干呕;又见那大胡子麻子脸上全是恶心的疤,哼哼哈哈个没完没了,只怕这人有病,只派了两个小侍卫去查。小侍卫们忍着恶心,翻了一通,又钻到车下。见没什么问题,便也不看了。也没发现顶上的魏易。赶紧踢了车子一脚:“快滚!明儿我们就启禀圣上,你以后别想再来!”

      公孙述连忙抓上去纠缠:“是小人错啦!这可使不得呀大人——”侍卫们闻见他身上酒臭混着恶臭,赶紧挥舞着刀剑,逼着公孙述把车驾走:“还不快滚!偏要动粗的是不是?!”公孙述心中求之不得,连忙走了。

      马车行驶上了安静的道路。

      月光照着坊墙。夜晚的长安城静悄悄的。

      高欢看着陌生的街道,忽然发现,来长安的两年,基本都是在严加管控的宫中的度过的。其实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地方,没有沿着街道走一走……而这其实是他来长安前唯一的心愿。

      死寂中,马车悄悄地到了南齐的商队中,那里早就埋伏好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南齐到北邺来经商的。有的是线人,有的则是想要挽救南齐的人。他们早就买通好了守卫,只说要办货。

      在河边,高欢迈进了准备好的小舟上,魏易也站了进去。一回头,公孙述却依旧站在岸上。

      高欢惊愕:“先生,一起走吧。”

      公孙述笑了,脸上却只有凄怆:“我……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说不定,凭借我这张嘴,还能救下白先生的命呢。”

      “那你的家人呢?”

      公孙述道:“说到这个,殿下可提醒我了。您回去以后,可要为我正名啊!我的家人听说了我叛入了邺国,写了信来,骂了个狗血淋头呢!”

      高欢知道他其实素来和家人关系系好,这话还不知是顶着如何难过说的。有人递来一碗烈酒。高欢与公孙述对望一眼,一饮而尽。

      他们都知道,无需再劝,也无需多言。这个结局,是他们早就料定了的。无论那最后的最后世界会变成何种模样,他们都会如是选择。白楚年、公孙述也好,高欢、魏易也罢,只要到了该步入万丈深渊的时候,他们都会眨眼都不眨地往下跳。

      此时,江水尚且迅疾。上船没半刻,长安城那高高的城楼就变成了一道矮矮的弧线。船上的人都不说话,心里难受得要命。

      高欢闭上眼,死死压抑住那鼻酸到无以复加的感觉。

      魏易脸上的愤怒消失殆尽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迷惘。他盯着江水,一下下朝里扔着随手扣下来的木屑:“殿下,要是周探回去,发现您不见了,他会干什么?这场博弈,最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高欢睁开眼,空洞道:“时间会给答案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盘算连绵智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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