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帝》菩间顷酒

37、同床异梦各自眠

　　高欢放下书，拍开了那只不安分的手，佯装不悦斥道：“这么多人呢，要做什么？”

　　周探笑着迅速抽回手：“那是我唐突太子殿下了。给殿下赔不是了。”

　　在这两年里，二人也渐渐恢复了关系。一开始，刚当上皇帝的时候，周探出于谨慎，还算规矩，只偶尔来喝喝茶、下下棋。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周探手中自己的势力一点点壮大，他的底气也越来越足，渐渐放开了起来。等到不必忌惮他人眼光或议论的时候，他终于用了晚膳后就没再回去，而是将一干宫人侍卫通通遣去看门，自己带着高欢和高涨的情欲倒在了那杏黄的重重帷幕后面。

　　高欢一边同他往屋里走，一边问道：“刚从书房来的？”

　　周探伸着懒腰：“不是。刚刚上朝回来的。”

　　高欢问道：“那怎么没穿朝服？”

　　周探一下摊在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揉着额头：“早解下来了。那些东西沉甸甸的，戴在头上身上，压得人浑身不快活。”

　　高欢微微一笑：“那真可惜，今天中午备的菜都是油腻的。”

　　其实他也知道，周探每次进他的门之前，必会把什么朝服帝王冠配饰之类的东西统统解下来，仿佛觉得那些东西不该带进来似的。

　　周探却眨眼间精神头变得很好，一跃而起闪到他面前：“那不妨事。我今天胃口好得很呢。”

　　忽一把捞过高欢。天旋地转一瞬间，高欢便仰面躺到在桌子上。四周熙熙攘攘的宫人霎那间潮水一样无声无息退了个干净。

　　高欢推他：“别这样……先吃饭。”周探含含糊糊地埋在他耳边道：“……我不饿。待会再说。”

　　汗珠细细密密的，一点点一颗颗地浮现，滴落。高欢渐渐难耐地摩挲起了面前人的十指：“嗯……和你说了多少次了，都这样的身份了，还是胡闹。”

　　周探一抹汗，一个挺身，进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滚着汗珠笑道：“胡闹这一下又如何？谁敢多嘴？”

　　“……那你以后，好歹让那些人再走远些。门缝是漏的……”

　　日头一点点走过中天了，周探终于喘出口气，缓缓地拉起了衣襟。高欢只觉腰酸背痛，动弹不得，磨蹭了半天，终于打发周探先行去沐浴了。自己只是先草草披挂好衣裳。

　　他只觉口渴得紧，便直接拎起茶壶，直接对嘴，喝着早就凉了个透的茶。魏易一点点从门边上蹭过来，面色阴沉得乌云一般，嘴唇也是煞白的。

　　高欢见他过来，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其实，魏易从前并不知道高欢和周探早有私情。从前，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门客，不在高欢身边伺候，因此也不知情。甚至曾因为高僖那些不三不四的传言，和那些个公子哥们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最后还是高欢亲自将他从牢房中捞出来的。

　　早在一开始恢复关系的时候，高欢就明确让他暂时站到外门去。但是他心眼实，死活不乐意，最后居然阳奉阴违，和那些宫人们歪缠了一番后，还是冲到了门口。

　　结果那天屋内正好黑灯瞎火的，只有一盏黄乎乎的油灯。魏易见灯影里周探似乎将高欢狠狠地摁倒在地；自家主人颈部紧绷弓着身子。还以为有什么大变故呢，急得顾不上思考，瞬间踹开门，一阵风冲进去把周探揪了下来。最后被数十个侍卫押住拳打脚踢，又被脸色铁青的周探狠狠蹬了一记窝心脚，才发现自己到底冲进了个什么样的场合。

　　从此以后，高欢看见他，总觉得讪讪的。

　　他可不是周探。周探脸皮多厚呐，当着一院子人都能旁若无人地亲昵。高欢就不行。哪怕在边上看的不过是那只散养在自己这里的黑猫，他都没法亲近周探半寸。其实，很久以后，高欢才知道，周探不过是寻常帝王的想法——那一院子的人在他眼里并不存在，当然也谈不上难堪。

　　但，对于这件事，魏易有自己的看法。

　　比如此刻，他正含着悲愤的泪光，颤抖着唇，义愤填膺道：“邺人竟然如此辱没殿下……殿下忍辱负重。您受苦了。”

　　高欢的手一顿。

　　其实，倒也不全是这样……

　　他温和地摇摇头，耐心地试着解释道：“不，这个……于此道上，我不是被强迫的。”

　　魏易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殿下不要用这种假话来安慰我。属下素来了解殿下的心性如何，是绝对不会降贵纡尊，俯身于这卑劣小人的。”

　　高欢沉默。

　　不过，魏易很快就自我排解，嘀咕了起来：“唉，殿下您一定是有什么安排，我相信您……反正这周探比他老子还过分，还小心谨慎。自从他当了皇帝以后，看着我们的人不仅没少，反而成倍多了……”

　　高欢道：“总有办法的。你只消把我吩咐你每天要做的那些事做好，就一定能逃出去的。”

　　他嘴上这么说，可其实一点儿也不能高兴鼓舞起来。

　　他甚至对自己的话能不能实现都没什么信心。直到夜里，都迟迟不能入睡。

　　身边的周探倒沉沉睡去了，炽热的手臂紧紧环绕着他，无比安稳舒适。从前，周探的睡眠是最差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可这些日子来，高欢却见他每日都睡得十分香甜，比以前的自己都香甜。反倒是自己，成了夜不能寐的那一个。

　　他看着周探那棱角分明的面孔，心中却不住涌现白日和魏易的那一番对话。

　　魏易有一点没讲错：周探确实一点没有放松对于高欢的限制。他不仅增加了“护卫”“服侍”高欢的人手，甚至还在自己的寝宫紫宸殿旁，将一处荒僻许久的小宫殿翻修了一番，作为高欢的居所，好让高欢每日生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像是怕高欢不会乐不思蜀似的，他还专门将那宫殿修成了高欢在南齐的太子府的样式，每日用的东西都是南齐那里来的一等一的好货。

　　可高欢怎么能享受得起来？这些东西越奢华，他在使用的时候，就越想起自己从前那些手下的兵将们的面孔，有热切忠诚的，有愁容满面的，也有麻木不堪的。还有那些生着病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躯体。

　　因此，他是越享用，越难受。可他又不得不对着周探摆出云淡风轻、完全相信的笑脸。毕竟，在这种情况下，周探是不可能主动放他回去了。若是贸然提出、或者试探，周探必定会提高警觉，加倍防御。

　　所以，目前必须装无事发生，让周探不要进一步怀疑。

　　也因此，二人现在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而扭曲。

　　其实，和周探破镜重圆，他是高兴的。这也是他这么多年里，内心的最深处渴望过的事情。可只要情绪稍微高涨一点点，压在心头那些国仇家恨又涌现了来。他知道从前那些仗不是周探打的，周探上任以来也没对南齐动手过。可周探日后会如何对待南齐还不知道。他不得不防。

　　周探嘴唇动了动，或许是在梦中喃喃说了些什么，转了个身，又背对着了高欢。

　　身上火炉一样的热量离开了。高欢喘出口气，轻轻叹息了声，也转过身子，看着明晃晃的烛火。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个机会，尽快逃出去。

　　可这太难了。

　　两年里，在不让周探惊觉的前提下，他想过无数个方法出逃。可每一个都以失败告终。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不仅是长安城的中心，还是长安城皇城的中心啊！他身边围绕着的人和周探这个皇帝一样多。他手上又没有兵，又没有将。这怎么能敌过那重重哨兵关卡，逃得过上万道眼线？

　　除非……周探不在长安，皇城里人手减少。这些宫人因为皇帝不在，降低警惕，会不会有机会呢？

　　可皇帝怎么会轻易离开自己的京城？何况，以周探的风格，哪怕出去避暑，也极有可能把他带上的。

　　高欢又叹了口气。

　　那厢，周探却是一觉到天亮后，爽快地翻身起床。高欢仍旧寐着。周探的指尖拂过他的发丝，深吸口气，才利落地起身。出了门，赵赫已经恭候在不远处了。周探上了马，与他并肩而行，问道：“让你昨天晚上去和胡老大谈，谈得怎么样了？”

　　胡老大是胡丞相的大儿子。这年轻人虽然不笨，但是没他爹的精明。非常爱财，还总不爱听父亲的话。

　　昨晚，周探借用赵赫之口，给胡老大捎去口风：自己打算把淮北一带盐铁经营的差事，全部交与他负责。盐铁可是个肥差，油水可以捞出一座金山。那人自然十分喜悦，压根没想到，周探是在给自己下套，打算以他为突破口，套住整个胡家。

　　赵赫一笑：“那小子一听说是让他去弄盐铁，喜得什么话都应承啦。”

　　周探满意地点头：“那就好。唔，不过也不要操之过急，可以吊吊他的胃口，让他别那么容易拿到。这样他也更容易深信不疑一点。”

　　赵赫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圣上好计！”

　　周探闻言，哈哈笑道：“赵将军啊，你可是我手中的一员大将。你听着，事成之后，从那里到那里的地，你自己挑。”他指了指西边的辽阔土地。赵赫立刻翻身下跪：“但听圣上差遣！火海刀山，万死不辞！”

　　周探满意地将他扶起。赵赫起了身，目光直直看着周探：“圣上，接下来，对付了胡家，您有什么计划。”

　　周探不假思索：“往南边打。最好在朕三十而立之前，将这中土，全部变成大邺的领地。”

　　赵赫立刻道：“是！何况齐皇倒行逆施，民间人心惶惶，早该寻一个圣明的新君了。只是……”他低头，似乎有些踌躇。

　　周探道：“哦？”

　　“只是，那齐国太子，该怎么安置好呢？让他留在这里，他还是很有可能往回跑的。”

　　周探道：“将军觉得，应该如何处置呢？”

　　“臣不敢说。齐国太子是陛下的朋友，臣不敢妄议，说出僭越的话。”

　　“那么，假如。”周探慢条斯理道，“你的一个知心好友，私底下问你如何处理，你会怎么回答呢？”

　　这回轮到赵赫忽然不笑了，道：“这点上，臣会告诉他，臣这回倒和胡丞相他们想到一起去了：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周探低头沉思，不知可否。半晌，轻轻点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