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帝》菩间顷酒

35、别有幽愁暗恨生

　　魏易热切的眼睛望着他，像在迫切希望高欢说点什么似的。可经过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劫持后，他已很难将周探的形象和一个为了权力可以弑妹的人联系在一起了，只好低声道：“此事毕竟无确凿证据，听着就是了，不要外传或是议论。”

　　“皇上驾到——”

　　忽见周探身披重孝，头戴十二旒高冠而来。今日是他行登基典礼的日子。他要在祭祀天、地、社稷后，接受朝臣拜贺，昭告天下，正式成为这片国土的主宰。现在礼成，他便来为自己的妹妹吊唁了。

　　一时，众人皆俯身行礼，包括周探那两个养子哥哥七皇子八皇子。这二人今日一直脸色很差，即使强行掩饰，也遮不住瞳孔中深深的惊慌与恐惧。

　　周探径直走到灵堂前，却被一道冷不丁出现的身影挡住了去路，竟是周探生母何才人。高欢不由吃了一惊。他差点认不出她了。从前她面色红润，美目盼兮，如今却一夜之间干枯了，两颊深陷，眼窝发青，面色蜡黄。论理，她现已贵为太后，应当兴高采烈、扬眉吐气才是。可她却冷漠若槁木死灰，依旧穿着才人的衣服，只不过罩了件白色的孝服。

　　她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直直看着周探，一言不发，态度很明确：她不希望周探靠近小公主一步。哪怕仅是进入安放她灵柩的房间。

　　周探背对着高欢，看不见神情。只能看见他拜了一拜：“母后。”

　　何太后置若罔闻，脸上显示出了凛然不可冒犯的神色，好像护仔的母鸡。仿佛虽然小公主已经死了，可周探再前进一步，却还是能伤害她似的。

　　周探的声音很温和平静：“母后，请让儿臣进去，送小妹最后一程。”

　　何太后不为所动。她的身后突然蹿出个小男孩子，眼睛红肿得和桃儿一样，声音也嘶哑了，拽了拽何太后的袖子：“娘，你就放大哥进来吧！小妹没了，大哥也很伤心啊，就让他看最后一眼吧。而且小妹肯定也很愿意看到大哥哥的，你就放他进——”

　　听到最后一句，何太后如遭雷击：“回去！”

　　周措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拗不过母亲，只好抹着眼泪后退了几步。何太后看着周探，并未多话，而是当着周探的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猛地将面前的实木大门，重重合了起来。

　　这皇帝和太后闹翻的场面谁见过？周探身后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周探倒语气寻常，侧首道：“先退下吧。”众人立刻弓身含胸，倒退着火速小碎步出去了。

　　高欢也想出去，可绕过树丛的时候，人都已经跑了个干净，还贴心地把门合上了。高欢进不是，退也不是，无比尴尬，只好又退了回去。

　　但见周探低着头，在门口伫立了一刻，不知在想些什么。紧接着抬起手，拍了拍门。门内顿时响起一阵争执，最后还是开了。周措红着眼睛，死死抱住了门框，见外头人都走光了，终于大声哭喊出来：“娘，肯定是你误会大哥了！小妹怎么可能是大哥杀的？那天大哥只是正好在场而已，一定是你太难过了，想岔了……对！肯定是德妃那个老妖婆和姓胡的那几个老妖怪干的事，然后四处散布谣言，拖我大哥下水……哥！你说是不是这样？”

　　“滚回你的房间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何露珠的眼神可怕极了。周措不禁缩了脖子，恐惧地后退了几步，最后对周探喊道：“大哥，你以后一定要杀了那些害了小妹的人，给她报仇。”一抹眼睛，跑到了屏风后头。等到他的脚步消失，何太后缓缓道：“你敢不敢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探道：“儿臣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已派人去调查那日发生了什么，此事尚未有定论。但无论真相如何，儿臣能够发誓，绝对没有起过伤害小妹的心思。”

　　“胡说八道！那日必定是她不小心听见了什么，或者你们以为她听见了什么，才不明不白被杀了！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在密谋什么吗？你当我不知道一个人是溺水死的还是被毒死以后泡入水中吗？我以银针刺入胃部，针头可是黑得发紫啊……”

　　她狠推周探：“她从来不吃外人给的东西，因为从小到大我都一直这么叮嘱她……能让她吃下东西都，只有那几个她信任的人……绝对不是德妃，不是姓胡的，也绝不会是德妃的那些宫女太监……”她的声音十分凶狠，“那天，在那座宫殿里，能让她心服口服吃下东西的，只有……”

　　她没有说下去，可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她盯住了周探，目光里满是排斥：“你回去吧。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也不愿意请求她的饶恕，那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她的哥哥。她才不要见你。”

　　周探屹立不动，仿佛一座雕像。忽一拳重重打在门框上，声音竟少有的带上了愠怒，低沉道：“所以母后是不相信我吗？”

　　他已是个成年男子了，速度和力道都大得惊人。何太后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高欢只能看见周探的背影，不知面上神情如何。可何太后此刻的眼神十分惊恐，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忽然没了全身力气，颓然坐在门槛上：“你走吧，别再来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有时候，真后悔把你送给了德妃……刚送走的时候，没觉得太难受，可不知怎的，时间越久，就越后悔。在你五岁以前，德妃从来不让我看你一眼。那时候我就后悔了。”

　　周探没有任何表示，只有拳头越握越紧。

　　何露珠说得语无伦次：“六岁第一次见你。你直接吓跑了，根本不认识我。那时候，德妃或许是觉得我没威胁了，才允许我送衣裳，送吃食……你大概不知道这些吧，她从不许我主动提。你吃的糕点都是我送去的。德妃讨厌甜食，宫里压根没点心师傅。直到九岁那次你病了之后，才同我逐渐熟悉起来。但和一直在身边长大的，就是不一样，根本亲不起来……”

　　“再后来，你长大了，对我也很好。可不知怎的，每次看到你，就觉得害怕。我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干什么……然后，你妹妹就出事了。”

　　周探沉默了很久，才道：“母后还是不相信我吗？”

　　何太后正要张口，忽脸色一变，大骂起来：“你这个贱人还有脸面出现？滚！滚出去！”一边骂，一边将周探往台阶下推搡，目光却牢牢看向远方的宫门处，目中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高欢向宫门口望去，之间德妃正提着裙摆、款款跨过宫门。她现在是皇太后，身披孝服，却没半点丧夫的沉痛，反而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见何太后如此冒犯辱骂，也不生气，皱起眉：“下人都怎么照顾何太后的？几日不见，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见她毫无退意，何太后忽怒极攻心，抄起什么瓜果杯盘就往外扔去，登时雨点样子打出来，乒乓摔了一地。周探忙上前要拦住何太后：“母后冷静！”

　　然而何太后已经摔红了眼，哪停得了。忽有一只茶盏“咚”的正中周探额角，立刻一道鲜血“刷”的流了下来。众人吓破了胆，忙围上前去：“陛下！”

　　周探却直挺挺地接下了攻击，一言不发地抹了一抹血迹。何太后终于停下了攻击的动作，喘着气，挣扎着，重重关上了门。周探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着紧闭的大门道：“母后，您现在已经是太后了，还请尽快换上符合您身份的服饰，搬到和身份相衬的地方住。”继而转身离去。

　　高欢看了他远去的背影，和逐渐又鱼贯而入的人，只觉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对魏易低声道：“我们也走吧。”

　　晚霞初上，一片红光。可他却没心情赏看，也没心情回宫去，这个沉闷而阴湿的宫廷里幽暗的氛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漫无目的地逛了片刻，走到自己宫后那一处小山边上，忽发现那静僻的山石后头，正冒出细小的烟雾。

　　高欢心中警铃大作。宫内是严禁明火的，不知这是在捣什么鬼。他和魏易对视一眼，蹑手蹑脚走过去，隔着石头缝，悄悄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那两个慌慌张张的人影，居然是七皇子和八皇子，脚边的小小布袋中，放了一整摞黄纸，原是在烧纸。八皇子一边烧，一边闭着眼睛碎碎念：“唉，小妹啊，今儿是你的头七，你便安心去了吧，千万别来找我们……唉！其实我们真没想到那天会变成这样啊。你那么善良，应该知道，我们两个哥哥是无心的——”

　　“闭嘴吧你！天天念，头都要给我念炸了！都已经成这样了，还说什么？”

　　“七哥，我真的好怕，可谁都不敢说，都要憋疯了……周探要是知道那天是我们俩把小公主带过去，还帮她躲过了其他宫女太监，他肯定会把我们弄死的……你听说了吗，射死二哥六哥的时候，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七皇子也心里发毛，但还是壮着胆子：“你不要说了！”

　　八皇子怒了：“喂，难道你就不怕？”

　　七皇子也怒了：“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平白无故去讨好什么周探！不然能惹出那一堆事吗？！”

　　“怎么怪我？不是你成天疑神疑鬼的，说，我们和周探关系不好，万一周探成了皇帝，以后没我们好日子过的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高欢听了一刻，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二人是墙头草，只想保命，顺便弄点儿好处。但因早年嫉妒周探，三人争执不休，闹过很多不愉快，甚至数次坑害彼此。因此害怕周探成功上位了，会报复他们。于是就想着讨好讨好周探，日后也好说话。

　　结果一盘算，才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周探喜欢什么，周探身边人嘴又严。看了一圈，只有高欢曾经和周探交好，又没什么利害关系，就想来探探口风。

　　哪知高欢那日正在午睡，只有小公主在宫门口玩。他们知道周探和这个妹妹感情不错，便想和她套近乎。听到小公主说很久没见过周探了，便自告奋勇，带她去找周探。

　　到了德妃宫门口，才发现周探要和德妃商量要事。他们一直对周探商量的事很好奇，却又没法子知道。此刻见了小公主，计上心来，帮她悄悄从偏僻的窗户翻进议事的屋子，又暂时支走了屋内的宫女，哄骗小公主玩捉迷藏，让她躲在柜子里窃听周探在聊什么。那几个宫女太监压根没想到小小的柜子里还塞了个小孩子，见二位皇子走后，以为屋内没有人，也没发现端倪。

　　二人吵了半天也累了，默不作声地坐在了火盆边。过了一会，七皇子犹豫道：“老八，那日，你是躲在假山洞里，等着小公主出来的。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吓成了这样呢……”

　　八皇子道：“你别问啦！”

　　“你告诉我，我好想想怎么编口供嘛！何况事已至此，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关系呢？临死前，总得当个明白鬼吧？”

　　八皇子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四周，终于开口：“其实……我看见的不多。就记得等了半天，忽然那屋子里一阵骚动，紧接着周探牵着小公主的手就出来了。我从来没见过周探脸色那么难看过。他以前从没对他妹说过一句重话，那天却不知道训斥了什么。小公主当时就哭了……

　　“后来周探把她带到旁边的屋子里。这时候德妃出来了，脸也不好看。她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但周探却一下子跪下了，好像在求她什么。他们争了一会儿，周探说什么，‘保证’‘尽快举事’……然后德妃点点头……没过一会儿，周探就脸色苍白地端着一碗粥一样的东西，到那个屋子里了，然后……”

　　他打了个哆嗦，好像想起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嘴唇发抖。七皇子也害怕，不过还是催促道：“你说，说呀！”八皇子这才道：“……然后，没多久，屋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打碎东西的声音，然后小公主就被周探横着抱出来了，我看见她脸上全是血……”

　　“然后呢？”

　　“有什么然后呀！我看到这样子还看什么？吓都吓死了，赶快出来把你拖走了。祖宗的，真给我撞上了！不然死的可是咱俩……现在想来，估计是撞破了造反的事儿了。这周探心也够狠的，居然能下得了手……”

　　“殿下！”

　　魏易原本听得直发愣，猛一回神，才发现身边的高欢不见了，立刻焦急地回了身。却见高欢已疾步走出了数步之外。魏易忙追上去，小声道：“殿下，你要去哪里？”

　　高欢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我要见周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