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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审容膝之易安 ...

  •   意识复苏的时候,高欢周身正被火一样暖融融的东西包围着,额头一阵阵发着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混乱。好容易一张双眼,才发现自己被包裹在厚重的灰棉花被中。立时强撑着挣扎起来:“周探,快去救周探!”

      “——殿下无需担心!陛下已被救上来了。陛下还特意嘱咐过了,殿下只要好好静养便是,其余一切都无需担心。”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竟是赵赫。听见了高欢的问题,他立刻爽朗一笑,接过话头。

      “哦……好,很好……”

      高欢其实不想搭理这个险些占领了齐国半壁江山的男人,可又不得不维持礼数,只好勉强道:“多谢将军。”慢慢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过去多久了?这是哪里?”

      “启禀殿下,现在是戌时。已经三四个时辰过去了。殿下您先前在水边晕倒,被赵将军发现,带了过来。就近安排在了这里。殿下现在在白鹿乡中的一个富户人家。等到殿下和陛下的身体好些,能受得了路途颠簸,就回上京去。”

      赵赫倒不拘束,一眨眼闪到高欢榻前,蹲下身,掏出小刀,刷刷刷开始削一只红彤彤的果子。一边削,一边笑道:“殿下要谢,还是谢陛下罢。”

      高欢问道:“你家陛下到底怎么样了?醒了么?”

      赵赫却心虚地往别处瞥了一眼,才犹犹豫豫道:“唔……这个,总之,您想想,飘着冰碴子的河里捞上来的,当然是需要费些功夫才能养好的了。”

      “请将军说实话,阿探他到底怎么样了?”

      高欢顿时坐起,目光也凌厉了。一时倒没细想赵赫这种人怎么会用这副语气。赵赫支吾片刻,忽一叹气:“唉,别提啦。发高热是肯定的,偏偏又呛了河水,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哎!殿下!哪里跑呢!就算着急,也要养好身体呀!”

      高欢一双脚缺已经触及地面了,就要掀开垂着的重重的帘子。赵赫忙起身,握住他单薄的肩:“殿下可别急坏了,着了凉,好歹叫人拿双鞋来穿上啊。”

      高欢皱眉推开,呵斥道:“都这种时候了,可不能磨蹭了。”赵赫铜墙铁壁一样的身子横在高欢面前,硬不让他走,还递过削好的青白果肉:“那也请殿下先吃了这果子。您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可是滴水未进呢。”

      高欢推道:“我不吃。”

      “唉,算啦!”

      赵赫冷不丁“唰”的拉开了高欢榻边的帘帐:“陛下,您看,太子殿下压根就不领情,不愿意吃臣给的东西嘛。”

      帘后骤然露出周探的脸。他半靠在一张同高欢并排摆放的床铺上。原来周探就在高欢的身边,两人其实只隔了一层帘子。

      他虽脸色苍白虚弱,却挂着淡淡的笑,哪有半点要死了的架势?眼中略有戏谑,不知道听了多久。

      赵赫夸张地唉声叹气:“殿下,您有所不知。不是鄙人有意作弄你,是鄙人一进门,陛下就示意臣不要作声。鄙人原本削了果子要给殿下,谁知陛下忽小声吩咐如此如此,臣才不得已而为之。否则,以鄙人对您的敬重,是万万不敢玩笑的。”

      高欢一见到周探的笑脸,立刻知道自己被耍了,坐了回去,移开视线:“好无聊的人。”

      “好啦,不是你总对我不理不睬的嘛,我就想多看你担心一会儿……来,吃个果子。”

      打发走了其余人,周探递过白花花的果子,在高欢眼前晃了晃,语气里居然还有一副幽怨委屈的样子。

      高欢不由气笑了。自从到长安来,究竟是谁不理谁?他是体谅被那么多人盯着,不好来寻自己,才不提这茬。怎么这人却厚脸皮倒打一耙?

      可他从小养成的君子风度又偏不许把这些小家子气的不满直说出来,只推开了果子:“别借花献佛了。既然是你家臣子削的,你自己吃罢。”

      周探笑道:“我懂了。是我前些日子很少找你,不开心了,是不是?”

      高欢道:“自以为是。”

      周探还较真了起来,拉过他的手,下巴搁了上去,聚精会神地看着高欢:“其实我一直注意着你。我怎么可能当真不闻不问?那我成什么人了?”

      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高欢头一回和他离得这样近。周探真真褪去青涩,成了个青年男人了,越发棱角分明,眉目如画。尤其那一双眼睛,虽不复清澈,却越发锐若冷电。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有些太旺了,高欢耳根发热。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窗外一通冷风呼啸,竟下起了雪,甚至有一二粒从并不严实的窗户缝里溜了进来。可一碰到屋内这暖得人面颊通红的热气,转眼又无影无踪。头顶燃着红烛,吐下金灿灿的泪。眼前陈设着朴实的桌案椅凳,勾勒出一户殷实农家的图景。周探忽道:“你记不记得,在建康的时候,有一天,你忽然说,要是你不是太子,我也不是北国的质子。说不定还真手拉手,到乡下垦两亩地去了。”

      高欢没有回答他。然而他们都知道高欢记得。

      安静了不知有多久,高欢问道:“今日在河上,你……究竟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把那板子给我?你也知道,那时候,如果水再急一点,再深一点,我们很有可能就要死了。”

      “……问这个做什么。”

      周探忽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懒懒道:“当时只能活一个,当然给你了。”

      高欢看着他,想了想,还是把心底话说了出来:“你好不容易才坐上了那个位置。如果你死了,岂不是努力都打水漂了,那么久才实现的心愿,也不能享受到了。”

      “你倒是诚实……”

      有一瞬间,周探的表情局促了。高欢这才知道,原来周探脸上也会露出那种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的神情。过了老半天,他才用轻松的口吻道:“那不是更要把板子给你了?堂堂大邺皇帝,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他喃喃起来:“我不是责怪你。其实我很高兴你能说实话。很久没有人这样同我说过话了……等等,你在偷偷笑我,是不是?”

      他忽坐了起来,作势要用枕巾扑上来。可毕竟还是个病人,一激动,便一阵呛咳。高欢点着他的眉心,摁下去:“躺好!”周探这才哼哼两声,倒了回去,悻悻作罢。

      赵赫手下的兵都没走,举着火把执勤,将小小的院落照得白昼一样光明。窗户纸上映着穿堂的片片雪花的倒影,像飘洒的蓬花,又像纷繁的绒絮。他们就这样看着那轻盈的影子,虽然浑身剧痛,心情却出奇的轻松。

      或许是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缘故,抑或是连年生活在勾心斗角中的缘故,这修养的短短两天内,在这座孤僻安静的小小村落里,他们竟久违地感受到了安宁。以至于坐在马车上、颠簸了数个时辰,重新看到长安城那巨大的城墙一点点升起、临近、大开,那震天的嘈杂滚滚扑面而来的时候,高欢忽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重新适应了吵闹后,高欢还是问出了那个重要但不愿问的问题:“徐朗怎么样了?”

      周探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没捞上来。下游找到的尸首。”

      高欢没再问,只觉心里不好受。

      虽然被脖子上架着剑威胁的是自己,落入冰河疼痛数日的还是自己。可想起徐朗,他却并无恨意,只有沉重苍凉。他的心头弥漫着生还的庆幸,他也明白徐朗和那世子的下场只有死。可他依然觉得徐朗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其实,徐朗也不过是孤注一掷地干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大邺何其庞大?一个徐朗又如何能抗衡?天底下似乎并没有太多单枪匹马斗赢整个世界的神话。即便是“完璧归赵”那样激动人心的传奇,也是在双方力量能够抗衡一段日子的前提下,才能完美上演的。若是到了“秦王扫六合”的时候,蔺相如是死是活、赵王受辱还是受礼遇,恐怕得取决于秦王的个人好恶了。

      周探还朝后,先是为老邺帝风光大葬,甚至拖着病躯,亲手抬着棺木,送到了陵墓之中,以示孝心。

      据说,当时新帝失魂落魄,没有半句言语,等到看着墓门就要关上的时候,忽崩溃哀哭、几近晕厥。真是见者落泪,闻者伤心;又听闻老皇帝病时,新帝曾亲尝剧毒的草药以试药,将手伸入滚水之中试探药性如何,乃至割肉下药。其情之哀恸,其心之精诚,绝无半分虚情假意。

      因此,二皇子、六皇子这两个不肖子,竟敢趁着老父亲病重作怪,实在太可恶了。于是,其家眷全部下狱听候发落,朝中一时风雨飘摇。

      由于这些事搅得朝堂风雨大作,以至于小公主的葬礼办得悄无声息,几乎没人注意。

      虽然周探对这个妹妹的死十分重视,以几乎是皇后之规办丧,还是显得格外冷清,只有几个皇子皇女前去吊唁。

      高欢便是那极少数吊唁人中的一个。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消息悄悄地在宫闱之中传开了,虽然传消息的人因为恐怕招来杀生之祸,不敢明说。不过,由于这个可能的秘闻太过震悚恐怖,还是流传了开来。

      高欢将要走进灵堂的时候,被魏易拖到了一边。

      现在的魏易可谓是寸步不离了。他趁着人杂,把高欢拉到了没人的树下:“殿下,你知道吗,小公主的死可不简单,可不是玩水溺死的。里头大有门道呢。”

      “听说,那日其实是小公主不知怎的,跑进了德妃、新帝他们密谋议论的房间,不小心听到了他们谋反的对话。您也知道小公主,嗯……有些粗心,说话……不注意。当时,为了谋反的事情不败露,他们就杀人灭口,谎称是淹死的。”

      “小公主其实是砒霜中毒死的。所以,那天猫儿身上才会沾有血迹……那其实是小公主吐出来的血啊!唉,难怪那畜生那日一直炸毛呢,原来是看着小主人死在面前了,唉……”

      “而且,装着砒霜的那一碗银耳羹,听说就是新皇亲手端过去的!殿下,您以后千万别和这人来往了。周探这人狠毒到连亲妹妹都能下手,还不知道以后干出什么事儿来!”

      高欢只觉一阵头晕,有些天旋地转。

      他定了定神:“谁发现砒霜中毒的事情的?不是没验尸吗?何况也没有亲眼看见的人。”

      “没有是没有,但是……”

      魏易摇头:“发现砒霜中毒的,是何才人——不,何太后自己啊!她从前在,呃,乐坊里呆过。她说,被药死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发现时她神志都失常了,跑到德妃宫门口讨说法——也就是那一次,被人听见了,她说周探害死了自己妹妹,事情才传开来的!

      “真可怜呐……哪个母亲受得了这种事?后来,何太后冷静点了,为了自己好,也不骂周探了。每日闭门不出,只管诵经祈福。虽然不闹腾了,可只要德妃、周探一走近宫门,就发疯把他们打出来……您看,一个母亲,总不能冤枉自己的儿子杀了自己的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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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审容膝之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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