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狭路相逢勇者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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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徐朗始终将剑架在高欢脖子上，以防周探对世子下手；周探则摁住了小世子的肩膀，死死盯着徐朗。小舟就这样载着相互制约的两组人，缓缓地向前飘去。两岸上，赵赫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跟着，虎视眈眈地盯着徐朗，唯恐他做出什么损害周探的举动来。
刚开始，岸上还有些看热闹的百姓，可时间一长，路途一远，也就放弃了。偶有不知情的乡民好奇地远远张望几眼，可一看两岸朝廷官兵气势汹汹的样子，却又缩了回去。
渐渐的，徐朗眼中浮现了几分忧虑。
高欢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只能暗自叹息。
徐朗在想什么，他能猜到。围观人群是能制约周探的。可没了这些人的监督，周探就不一定守约了。等到没人的时候，周探大可命赵赫将他们全杀了，然后随便扯个什么理由敷衍过去。这样一来，周探又保全了名声，又铲除了徐朗、世子这两个隐患，一举两得。
至于他自己么……一个过去的情人，和享受千辛万苦得来的皇权相比，好像并不难选。
他不禁看了周探一眼。周探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甚至趁着没人注意，对着高欢比了个手势：双手十指交叉握住，两个大拇指竖起，兔耳朵一样弯一弯。从前，周探告诉过他，这是小时候跟师父后头学骑射的时候，师父和他私底下约定好的手势，意思是“一切安好、无需担心”。
高欢撇开了视线。
若他还是三年前那个没真正尝过生活苦头的自己，是万万不会这样揣测周探的。可三年平叛，在人间地狱中走了一遭，又见惯了南北两朝的人情冷暖、千人千面，他实在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把“情”之一字的分量看得比什么都重。何况周探这些日子来时不时露出的决绝，更让他难以相信他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
像是佐证了高欢的想法似的，岸上众兵面上逐渐显示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似乎在奇怪自家主公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周折保全一个齐国太子。虽然说两国关系紧张、千钧一发，可大邺对上南齐，稳赢，实在没必要保全一个太子。
飘了半日，终于飘到一处破破烂烂的码头。不远是一座山头，并不高，但十分广博，连绵数百里。
这山虽离长安不远处，没出朝廷的控制范围，但是山中地势险、洞穴多，易于藏身。若是带着世子进山躲起来，等朝廷的人不注意再乔装打扮溜走，再找就难了。
徐朗带着高欢，上了一辆备好的马车：“靖王殿下，请您将世子交与末将的人，不许派人再跟着他们。末将会驾车到山顶的开阔地盯着。等到两个时辰后，您就能上来接人了。届时，末将会坐在这辆马车里，任由您处置。”
周探道：“孤要跟着，保障太子殿下的安危。否则怎么知道你一定会信守诺言？”
立刻有将士着急大喊：“不行！这样太危险了！”周探大声回道：“孤既说了要让太子殿下平安无事地回来，便一定会做到。这位徐将军也是忠义之人，否则何以为了我二哥做到如此地步？想必他也一定会信守诺言。”
不得不说，对于这些大老粗的心思，周探还是摸得挺准的。这些人中虽不乏精明利己之辈，却也容易为这样宏伟壮丽、义薄云天的情感而热血喷涌。果然，这将士愣了，最后感动道：“陛下真乃大义之豪杰是也！”其余诸将也颇为动容。
徐朗一抽马鞭，车就缓缓沿着弯弯曲曲的路上了山。今日的天灰蒙蒙的，山顶的树都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好不萧索。周探只带了稀稀拉拉几个骑兵，慢吞吞跟在后边。
徐朗原本带的几人中，一大半都去保护世子了，身边只剩了三个人。他知道，现在已完全被周探的势力包围，高欢是他最后的筹码。因此丝毫不松懈，牢牢看住了高欢。
两个时辰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最后，徐朗终于松了口气，慢慢地上了马车，放下了手上的剑：“好了，靖王殿下，现在随您处置了……”接着闭目不语。
周探带来的人一把按住了他，缴了械，上了马车。山道崎岖难行，天又极冷，北风呼啸如刀割，因此坐车是最好的选择。徐朗任由周探绑了他的手，等到车慢慢颠簸起来的时候，忽道：“殿下，最后，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徐家满门忠烈，却出了末将这样一个大不敬之人。还请殿下将末将开除出族谱，不要辱没徐家忠烈侯的名声。”
周探看了他一会，忽叹道：“徐将军，你实在太可惜。其实你是个聪明人，可惜挑了这么个主子。否则，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华有才华，要功勋有功勋，人又很年轻，真是个人才。”
他摇头：“孤真是不懂啊，二哥究竟有什么魔力，值得你忠心耿耿到这个份儿上呢？”
徐朗低头不语，半晌，忽道：“这是末将最后一点时间了，就说些真心话吧：殿下，像您这样的人，大概是不会明白从小在襁褓里就认识、一起长大、一起念书骑马、一起上战场同生共死、一起约定好了要成就一番事业，是什么样的感觉。您更不会明白为了某个约定、某种信念、与某个人之间产生的羁绊，而乐意献出生命的感觉。”
他弯眼一笑，笑中有淡淡的轻蔑：“这么说给殿下听，殿下估计要发笑了。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死？可末将就是如此：如果破坏了约定，独自一个人苟活下去，那么真比死了还要痛苦。”
周探眯眼看了他一会，然后百无聊赖地转头拨了拨车帘：“哦。是么。”
一阵北风从窗外吹来。徐朗的鼻子忽动了动，脸色一变：“什么味道？”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粗粝：“你今天佩了什么香？香囊在哪？手上怎么回事？快把手心露出来！”
他这反常的举动让高欢心中一震，仔细一闻，才发现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血腥味，不仔细闻，还真发现不了。而周探的右手则一直收在袖子里。
周探嗤笑一声，靠在了椅背上：“行吧，被发现了。唉，要孤说，徐将军你老老实实当个糊涂鬼不好吗？死在你那肉麻的幻想里不好吗？偏要那么敏锐，自寻烦恼。”
他伸出了手，手心赫然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徐朗疯狂地暴动起来：“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我杀了你……”
高欢豁然开朗：难怪一路上周探不断摁着世子的肩膀，不时摩梭一下，原来是通过擦上自己的血液的方式，留下气味印记，好马上展开搜捕。至于香粉，应该也是如此用途。
周探笑道：“真巧，连老天都站在朕的一边。船上正好有一颗钉子凸了出来，朕就忍痛割了割。只可惜香囊徐将军是见不到啰。为了以防万一，早撕破了，香粉洒到世子身上了。嗯……赵赫今日带了数十条猎狗，个个鼻子灵的很，不知现在找到世子没有。”
徐朗疯狂地要扑上来，两个兵差点没摁住他：“无耻！卑鄙！狡猾！我要和你拼命——”
他忽然狰狞地笑了。高欢从没想到过这副永远斯文、沉静的白净面容上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神情：“哼……太子殿下，真是对不住了，要你给这个豺狼陪葬……可谁叫你看上错误的人了……”
他看着高欢，眼神奇异而包含同情和嘲讽：“你也真傻，你知不知道你这位好朋友其实——”
然而没等到他说完，周探眸中厉光一闪，杀机毕露，电光火石间拔出匕首朝他口中一搠。徐朗登时口不能言，鲜血淋漓。但他到底是自幼习武、上过战场的将军，身手自然是不错的。他不知怎的爆发出一阵神力，一记漂亮的过肩摔，忽带着两个侍卫，冷不丁重重撞向马车侧边。
“轰隆——！”
霎那间，天旋地转。薄薄的马车壁竟然不堪负荷，一下子带着整个车朝山下滚去。这是一处颇为陡峭的坡子。高欢瞬间心凉了半截：这一侧下头的，是河啊！
滚落的一瞬间，他不假思索下意识高喊：“周探——！”
然而，话音未落，却已被一个高大的玄黑身影所扑倒，牢牢地箍在那人怀里。马车不断地翻滚。高欢只觉从上面掉到下边，又从左边摔向右边，一时头昏眼花，眼冒金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好在有抱着他这人笼罩着，要害没受伤。身上那人却闷哼了几下。高欢只觉心揪了起来：“阿探，你怎么样——”还没来得及，却已经随着四分五裂的马车，落入了刺骨的河水之中。
惊叫声从两岸响起。然而高欢却顾不上看一眼。那针扎一样冰寒的痛觉让他失声惊叫，却又结结实实喝了几口带着冰碴子的水。只能死死攀住眼前这一块漂浮不定的木板，一点点往上蹭。
他的水性并不好。小时候母亲怕他贪玩水出事，因此从不许他下河。倒是周探在胡将军的要求下，颇识水性。“抓稳了……”似乎有人一托，高欢忽轻松地趴到了木板上，瞬间摆脱了大半冰冷刺骨的感觉。好容易一抬眼，面前那人果然是周探。
高欢用力去拉他的身子：“你快上来……快……”
可这薄薄的板子哪里受得了两个高大男子的重量？更何况衣服还吸饱了水。木板起伏不定，随时都要翻。周探面色惨白，浓黑的眉目看着高欢：“喂……之前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这下好了，真要同时死了……”
他竟然嘴角还扬得起来。忽然下定决心一样，猛地一推，将高欢与木板推向了岸边的方向，自己却倒向朝潮水的深处：“算了，你回去吧——”
一瞬间，高欢只觉鼻头一酸，滚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了出来：“别走！你不是好不容易当皇帝了吗？你不是要风风光光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吗？怎么不继续你的抱负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连绵不断的涛声。周探的身影远了，小了，最后当真看不见了，被最后一朵浪潮吞没。刹那间，高欢打定了主意：他要活下去，马上就到岸上去，然后想办法救周探……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他居然还能抱着木板，一个猛打挺，努力地朝岸上伸胳膊蹬腿。哪怕麻木到失去知觉，哪怕有了濒死时那十分温暖的错觉，依旧一下一下竭尽全力地划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大浪打来，他终于被拍到了岸上那一片碎石之中。却顾不上喘息半点，立刻挣扎着要起身奔跑。
几个骑兵哒哒骑着马飞驰而来，用惊奇地眼光看着他：“殿下，别动啦！跟我们走吧！”赵赫弯下腰，咧嘴架起了高欢的半条胳膊：“真是感天动地的情谊啊。”
高欢一把推开他的脸，手上却轻飘飘使不上劲。赵赫“啧”了一声，好整以暇地将他拖了起来：“行了，别硬撑了。已经取了木板和小舟了，靖王殿下肯定没事。”
高欢没听到一样，依旧努力要站起身，浑身上下却使不出半点力气。他知道岸上嶙峋的碎石将他的手脚割出了千条万道的伤口，血迹拖出了一条，却不管不顾。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最后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第33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