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狭路相逢勇者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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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周探来说，在接到高欢被挟持走的消息前，一切都十分顺利。
申时三刻，他按计兵分二路：胡将军持兵符率一千骑通过承天门，控制住前方；自己则与赵赫率兵直捣玄武门。
他对着宫墙守卫高举伪造好的诏令：“二皇子密谋造反，证据确凿，其心可诛！孤特奉旨捉拿奸贼，以平国难！”
当夜值班守城的小队长早换成了自己人，闻言立刻大开宫门。守卫中提出异议的，电光火石间全部血溅五步。其余人顿时吓得默不作声。周探的人马就这样成功进入了宫闱。他所带都是曾在西域一起出生入死的亲兵，身经百战，忠心耿耿。宫内事先安排好了内应。一番混战后，巡逻的御林军几乎全部投降倒戈。他们包围了邺帝日常起居的紫宸殿，暂时控制了中宫。
接下来的当务之急，便是赶在皇帝的援军到来之前，杀了二皇子和六皇子。这样一来，没了最合适的两个继承人，就算邺帝不想立周探，也不得不立了。
早在起兵前，他便假传邺帝诏令，诈二人入宫，此刻也该到了。
于是，周探又折返回了承天门上。远处是灯火辉煌的长安城，他却不看这人间仙境般的千里灯辉一眼，只静静看着脚下的路面。
那二人以为父皇有要事委托，还真乐呵呵赶了来。真是轻率的人啊，在这种时候，竟还敢如此掉以轻心，只带了寻常仪仗，便大摇大摆地要进入宫门。高头大马上，那两道半醉的人影甚至还在大声地唱着歌。周探平静地等待着他们完全进入射程，抬起了手：“放箭！”
霎时间，万箭齐发。周探身侧刮起了一阵猎猎的箭风，咻咻划破空气的声音坼裂耳畔，一时竟连远方连绵不断的爆竹声都听不见了。狂风暴雨似的箭矢中，近一些的六皇子立刻悄无声息地倒下了；远些的二皇子跌跌撞撞要勒马回头，然而很快也一个踉跄，直勾勾跌下马背。其余人呼天抢地，苟延残喘，勉强爬了几步，最终还是不动了。一眼扫去，地上满是林立的箭，每人身上至少插了数十支之多。
箭雨过后，四下死寂。周探沉着道：“赵赫！”
赵赫立刻奔下城楼。先找到了六皇子，低头仔细翻看检查，举起剑在他要害处刺了数十下，又寻到二皇子，照样断其最后一丝生还的机会。最后一手拖起一个，努力高高举起硕壮有力的臂膀，哈哈大笑：“靖王殿下，两个逆贼头子皆已就戮，可以向圣上禀报啦！”
周探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神色略微松弛，却依旧没半分喜悦或波澜。他回身一挥手：“尸身收拾好，暂时搬到宫中。不许任何人接近，违者杀无赦！”
“是！”
在全副披挂的兵士的簇拥中，周探大步迈入紫宸殿。殿前，朝中官职最高的那几位已经在候着了，神色各异，惶惶不安。周探一来，胡丞相忙投来询问的目光。周探向他点点头。几个周探派的臣子登时放下心来。胡丞相大声道：“二皇子六皇子意欲谋反，已经被陛下提前知晓，龙颜大怒，命胡将军、赵将军捉拿二贼，得而诛之。此刻，二奸人已伏诛。我大邺社稷安矣！”
其余人顿如五雷轰顶，呆在原地。中立派的还好些，只是震惊。其余站错队的，则面无血色。胡相颇为悠闲地欣赏了一阵他们的神情，才道：“靖王殿下辛苦了，陛下正急着见您呢，快进去吧！”
殿中燃着烛光。焰火扑朔迷离，起伏不定。龙床上坐了个阴郁的干枯的人形。周探抢先跪下：“不肖子参见父皇！”
邺帝不怒反笑：“好啊……好啊……从来没看出，老九你原来是个人物！”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忽然一下朝后倒去。竟被周探气得急火攻心，病情骤然加重。
周探大惊：“父皇！”
其余侍从大气也不敢出。要是平时，他们早冲上去摁住周探了。可现在，邺帝眼看着要归西了。六皇子、二皇子也死了。这皇位还不铁板钉钉是九皇子的？哪敢动周探一根汗毛，反倒小心翼翼上来问：“九殿下，怎么办？”
周探道：“把御医全部叫来，务必要让父皇醒来！”
下人们抢着飞奔去请。最后折腾了一个时辰，邺帝终于咳出一口浓痰，悠悠转醒。只是脑袋不清楚，分不清谁是谁，对着一个小黄门喊“父君”，吓得那小黄门差点一头撞死。喊着喊着，邺帝重复的名字越发少：“青儿，小延……”原是死去的先皇后和先太子。
好容易脑袋清楚了。邺帝看着窗户纸上忽明忽暗一排盔甲的倒影，长叹一声，嘶哑道：“事已至此……老九，不立你不成啊……来人，研墨……”
他命人缓缓写了诏书，立周探为太子。又写道，自己年老体弱，不堪重任，若是挺过了这几日，便让位于周探，自居太上皇。
周探握住了那墨迹未干轻飘飘一张的诏书，只觉手中从未如此沉甸甸的充实。
邺帝冲他招招手：“你们都下去……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下人们退到殿外宣读旨意去了。周探走上前，恭恭敬敬跪在邺帝面前。
邺帝气若游丝：“帝王之道，在于制衡……朝中……无论清浊忠奸，抱团是大忌……另外，宗室以及太祖封的那一批老贵族，依旧有着相当的势力……我与先皇耗费数十年，才铲其三之二……尔当勉力大权独揽，巩固皇威……”
“是！”
“另外……德妃的胡家……不可留。不可以为外戚，长其权焰。你是聪明孩子，知道该怎么做。”
“是！”
见周探神色坚定、语气果断，邺帝满意地点点头，伸出了骨瘦嶙峋的手。
周探正要握住，邺帝却轻轻一挥，打开了他的手掌。
原来他不过想指墙壁：“……齐国……必须尽管解决。若是待其有喘息之机，后果不可估量……”
周探抿紧了嘴唇，低头受教：“……是。”
邺帝交代完了身后事，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渐渐又神志不清起来。
殿里只余下风烛残年的老人艰难嘶哑的呼气。
周探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邺帝面前。
他死死盯着邺帝棱角分明又干瘪的侧颜。这张脸与他有七八分像，年轻时也是个英武的俊美男子。此刻却是皱纹丛生，疾苦不堪。看着看着，周探的眼神里逐渐有了点子情绪，有了点光辉。
他又喃喃起来：“青儿……延儿……”
周探看着他，忽然道：“这么多年了，父皇一直记得先后与大哥。每逢佳节，面前的案上必然摆上三副碗筷。中宫之位、太子之位也一直空着。”
周探的语气平和安详，简直是在自言自语：“父皇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了这个位置争成什么样了吗？早些定夺太子，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发生了……如果过去几年不立储，是因为没定下来人选；今年冬天，您病成那个样子，又试探了我们那么久，难道还无法定夺吗……”
邺帝只是直勾勾看着头顶的帐子，眼神一片茫然。
周探转向邺帝：“父皇，您没有别的话要和儿臣说了吗？”
邺帝好像明白又不明白：“……啊？”
他呼哧呼哧喘了片刻，忽又清醒起来。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一般，面上骤然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看向周探的眼神中居然出现了一点哀求：“还有……当皇帝是要狠心，但不能过了……父皇希望你……不要手足相残，留他们一命吧……”
周探缄默不语。
片刻后，他再次重复了那个问题：“父皇，您真的没有话想和儿臣说了吗？”
邺帝摇头：“该说的都说完了。没了。你退下吧……”
他的嘴里嘟囔起来：“最后，让婷儿进来……我要见婷儿……我还没给她找一个好驸马，我要交代清楚……”
婷儿便是五公主，也是先皇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周探忽然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邺帝，面无表情：“五公主已经歇息了。”
邺帝不管不顾地继续念叨：“快去请五公主……”
像是父女间的心灵感应一般，窗外当真响起了一声哭叫：“父皇，父皇！你怎么样了？快让儿臣进去呀——”竟是五公主半夜被火起声交战声吵醒，急急忙忙赶到紫宸殿看父皇如何。
邺帝居然回光返照，一下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婷儿来了，快进来！”周探俯下身，摁住了他的肩膀，坚定而缓慢地让他重新睡了回去，轻声道：“父皇，您累了。这是幻觉而已。五公主并没有来。”邺帝像小孩子一样从喉管里呜咽了几声，茫然地看着窗外。五公主的哭声断断续续从窗外传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眼中的光火一点点熄灭了，瞳仁也渐渐放大，变得浑浊无神。渐渐地，就连心口的最后一丝鼓动，也消失不见了。
周探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又探了探鼻息，静默地半跪在地。等到死去好一会后，周探才猛一顿首，冲到门口，砰地推开沉重的实木门，眼中滚下两行热泪：“太医！哪里快来个太医！父皇不好了！”
太医们连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五公主也跟着一股旋风一样冲了进去。可哪里还救得回来？太医们跪作一片：“靖王殿下，皇上已经……御龙殡天了！”
“啊——”
“殿下！”
五公主无法接受这个打击，尖叫一声，竟晕厥了过去。半晌转醒，见周探背对自己，正和一众大臣商议起了后事以及登基之事，忽冲了上去，对着周探的后背猛地一推：“为什么不让我进去？都是你捣的鬼。要不是你今天晚上在那里杀人放火，父皇才不会就这么走了！诸位元老，诸位将士，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众人默默看着她，没答话。周探眼中杀机骤起。公主看他一眼，一跺脚，失声痛哭：“你们好心都是装的，都是假的。你们都不帮我说话，让我进去看父皇最后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好狠的心……今晚到底怎么了，二哥死了，六哥也死了……”
周探眯起眼睛。赵赫轻笑：“反应还挺快。”
宫门外忽一阵骚动，似有争执之声。周探皱眉望去，看清来人面容后，却立刻道：“放他过来。”
但见一侍卫打扮的人灰头土脸、慌慌张张拜倒在地，原来被派去看护高欢的侍卫：“靖王殿下，校尉徐朗他……他反了！劫走了齐国太子，还让您在天亮之前，亲自赶往城北护城河畔见他，他有条件要谈。否则……否则就要让齐国太子葬身鱼腹。”
周探还未答话，胡将军先笑起来：“这徐朗倒是好笑，作为二皇子的党羽，事到如今居然还如此不自量力，妄图与朝廷对抗。”
周探沉思道：“徐朗此举目的不明，谨慎起见，还是去看一眼好。”
胡丞相反对：“这徐朗指不定设下了什么诡计，要戕害殿下，还是别理会好。那齐国太子就算出了事，也不影响大局。”
周探道：“孤就要登基。若是齐国来的人质在眼皮子底下被劫走杀害，置孤的面子于何地？”
他压低了嗓门：“国舅，我这皇位怎么来的，您也清楚。议论是免不了的。举国皆知，我在建康时常受辱、落魄孤单，只有高欢以礼相待，还结为好友。若是这一回我见死不救，百姓岂不是要议论我无情无义、卑鄙小人了？刚即位就失去民心，可不是好事情。”
胡丞相略一沉吟，倒也觉得言之有理，一声“国舅”更是喊得他心花怒放，便点头同意了。周探带着人马，浩浩荡荡杀到了城门之上。但见护城河的悠悠水浪之中，飘着一叶扁舟，舟上仅有徐朗和高欢。旁边有三四叶小舟，舟上皆是蒙面的死士。
周探厉声道：“徐朗，你可知已犯下叛乱的死罪！孤素来对你的才华赏识有加。若是就此放下刀剑，大可从轻发落，免去死罪，重新给你启用的机会！”
徐朗将明晃晃的长剑架在高欢颈上，大声道：“靖王殿下，事已至此，臣自觉死有余辜，殿下请别再在我这个罪人身上浪费仁慈，不如将仁慈给更需要的人罢！只是，罪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同意。只要殿下答应了臣的请求，臣立刻便放了齐国太子，并且主动引颈就戮，绝不逃避。”
周探道：“那孤就给你一个机会，说出请求。但也别得寸进尺，提出不该提的要求。二皇子怀有犯上作乱之心，应处死罪，无可饶恕。若是为他求情，那边免了吧。”
徐朗道：“非也。何况二殿下已死，臣又如何能让死人复生？只是，二殿下的世子尚且年幼，而且是臣的侄儿。还请殿下看在骨肉亲情的份儿上，饶了他的死罪吧！”
按照大邺律令，凡是意图反叛的，都要诛其九族，以绝后患。若是皇家，虽然不用波及无辜的兄弟姐妹，但子女都是逃不掉的。周探略一沉吟，道：“好，那边答允了你的请求。”
徐朗道：“还请殿下将此事昭告天下，将告示贴到城门与闹市口，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同时，赐世子免死金牌，现在就将世子送过来。臣会派人用小舟接走世子。等到这一切都做好，臣自然会放了齐国太子，束手就擒。”
周探微笑道：“这有何难？来人，去接世子。”
众人听了，十分惊讶，却又不敢不从。没一会，可怜的还孩子便被抬了过来。他还没睡醒，显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只是一脸惊恐地看着四周。周探又写好诏书，贴在了城门上。
此时，城门已开。之前还没开的时候，便有早起的人聚集在了城门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现在，九皇子逼宫的事情在消息灵通的人中已经传了个遍，现在的城门上沸反盈天，人们纷纷跑来看这千古奇观。
徐朗又道：“殿下，现在请您亲自将世子送上舟，等到世子到了下游，被接到岸上，臣自然跟你走。”
“不可！一派胡言！你又在打什么歪心思，拿二皇子世子和齐国太子的命要害靖王殿下？”赵赫一声大吼，似乎怒极。
高欢看着赵赫，一阵恶心。他知道，赵赫绝不讲义气忠诚，只认利益。这番表演虽然逼真，可也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只不知他和周探瓶子里卖的什么药？
他不由看向周探，没想到周探从城楼上消失了。没一会，惊叫四起。周探竟真牵着世子的手，走到了护城河河边。
他举起吓傻了的世子的手，对两岸的人群大声道：“孤在建康时，百事不成，进退维谷。齐国贵族恨大邺拿走了他们的城池，便辱没我，故意分给我漏雨发霉的房子、蛀虫的大米、有些贵族子弟甚至拳脚相向。
“这时，太子殿下站了出来。不仅没有仇视，还鞭打了欺辱孤的人，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后来又与孤结为好友，充分显示了胸襟和气度。在孤被刺伤后，还拿来名贵的药材、请来最好的大夫，尽心尽力地救治。太子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有知遇之恩。若是今日孤任凭太子就此落难，孤如何立于天地之间？因此，今日这违反王法的过错，孤愿一人承担。”
“好！”
众人本就看热闹不嫌事大。高欢虽然是南齐人，不过在北邺的名声也不错。众人看这样一副慷慨激昂的场面，一时倒真有些感动。
“那么，徐将军，请你将船划过来罢。孤答允了你的请求，也请你言出必行，遵守承诺。”
作者有话说第32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