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帝》菩间顷酒

31、龙亭易新主

　　“这些北邺人真不是东西！”

　　回去之后，魏易一直一言不发。屏退众人后，才一拳砸到浴桶沿上，声音里满是厌恶和震惊：“小公主的死分明大有蹊跷，这些人却装瞎！那九皇子也是，自己妹妹都这样了，还和没事人一样，也不查清楚来龙去脉，真是冷血至极。”

　　高欢没有接话，心却似浸在冷冰冰一盆铅水里似的灰暗沉重。他早知这样的事在北邺屡见不鲜，可亲眼目睹的时，却依旧触目惊心。

　　他作为旁观者尚且如此，难道当事人真能轻描淡写就带过去了吗……不，他向来对母亲和弟妹很好……

　　高欢下意识觉得周探不是这样的人，可仔细一想，却又找不到任何证据。

　　忽然惊觉。自己对周探的那些美好印象，都是建康的那段日子里留下的。可那段记忆真的可靠吗？他原本还觉得周探无欲无求呢，可如今周探这副夺位的架势，哪里有半分淡泊名利的样子。

　　脚边蹭过来一个温热的小东西，居然是那小猫，轻手轻脚又钻来了。高欢叹了口气，用湿巾替它擦了擦身上的污渍。一抹下去，却发现了不对。那沾在素白巾子上的，压根不是什么泥泞，而是半干了的血迹！

　　猫儿瞪圆了绿油油的眼睛，对着高欢“咪呜”了一声，低头去嗅那巾子上的血迹。似乎被血腥刺激了似的，猛得跳了起来，对着高欢凶恶地哈气。

　　一瞬间，高欢只觉后背发凉、毛骨悚然。这猫儿素来和小公主黏在一处的。每次小公主拜访自己时，都要带上它，莫非……高欢定了定神，安抚了猫儿，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水中。

　　看着水面上一点一点散开的暗红的血丝，他惊喘出一口气，果断将那猫儿捞了起来。

　　魏易惊疑不定：“殿下，小公主这回也是抱了它来的。属下绝无半点虚言！看来，小公主真的是——”

　　“行了。”

　　高欢打断魏易：“这事要保密，谁都不能说出去。”

　　魏易神色凝重地“嗯”了一声。接下来的时光里，一直努力地低头装作无事发生，以遮盖眼神里的愤懑不平。高欢看着他，心中暗暗叹息。闭了眼正要休息，却被魏易的低吼拖下了榻：“殿下，后山上好像有人，正看着咱们这里！”

　　高欢顿时睡意全无，冲向魏易所指的后院。抬头一看，只见在小院后方那座低矮的山丘顶、那几块突出的山岩上，当真立着个人影。只可惜那山上栽满了高大的松柏，使人看不清具体轮廓，只能在月光的照耀下，勉强能辨认出是个人。

　　“站了多久了？”

　　“不知道，属下一看到他站在那，就赶紧报告了。”魏易吞吞吐吐，“其实……之前属下也见过几次。不知怎的，他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好像怕被咱们屋里人发现他是谁似的。属下之前见那人只是站着，也没甚么别的举动，就没报告。只是，经历了今天的事情，属下觉得北邺太不安全了，就赶紧来告诉您……”

　　高欢略微安心：“或许是喜欢安静而已，倒不一定为了我们。算了，既然无事，便回去睡吧。”

　　躺回去后，他却破天荒地失眠了。好容易入了睡，又不断梦魇。他记不清梦里的情形，只觉得眼前一遍遍闪过红白交错、惊悚诡谲的光，沉闷粘腻，四肢发凉，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好容易醒了，却已到了白日高挂的时辰了。

　　窗外有放炮仗的声音。今儿是正月十五，元宵，不少宫人告假回家了。没回去的便寻了点炮仗来放，沾沾喜气。冬天的太阳惨白惨白的，仿佛火气全□□冷的大地敲骨吸髓了。今年上元节，民间照旧热闹，宫里却似死人堆一样寂静。唯一起了点波澜的，就是邺帝挣扎着下了床，走了一圈，像是朝全天下昭告他一时还死不了似的，接受了众皇子皇女、宗室、文武百官的祝福，不过很快又倒回去了。

　　期间，二皇子无聊得不断打哈欠，看见高欢，又是微微一笑。据说，朝中的局势似乎微妙地朝有利于二皇子的方向倒了，难怪他心情好。

　　周探眼下一圈微黑，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一直在思索。

　　等到午时过后，他忽然一扬披风，大踏步朝殿外走去。二皇子懒洋洋地上前，语气中不无嘲讽：“今儿过节老九还要顶着悲痛到军中忙活，真是辛苦了。”

　　周探恭顺地微微低头：“这是愚弟应当做的。”

　　临到将要踏下那白玉阶梯时，他忽又回了头，扫视过这金碧辉煌的朝堂，仿佛要牢牢记住眼前的这一幕——济济一堂的皇室宗亲；党派林立的臣子；皇子们带着假笑和醉意互相试探和打趣；五公主在众人簇拥下，无聊地拨弄着发梢，忧愁的目光看着邺帝寝殿的方向；二皇子以王者的姿态挥斥方遒……后来，高欢才知道，当时周探是抱着必死的心走出殿门的。他想看看自己人生结束时，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光景而已。

　　所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高欢的身上，深深地逗留了片刻，然后腋下夹着金甲，按着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火是在夜里烧起来的。好大的火。冲天的光焰直接将高欢从睡梦中拉回了现实。他草草批了件大氅，便踏着薄薄的睡履冲出了门。远方传来异乎寻常的响动。高欢眉头骤然蹙起。这声响他再熟悉不过，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最为阴暗的噩梦——那是只有战场上两军交战冲锋时才有的厮杀声。

　　火光照亮了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那些平日里铁面无私只管看住高欢的侍卫们一瞬间慌了神，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城本应是这世上最安全、最太平的所在，此刻却弥漫着血的味道。

　　高欢镇定下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有哪几个手脚快的？赶紧去看看。打听到了重重有赏。”

　　众侍卫一听，暂时找到了主心骨，连忙遣了三人骑马跑了去。不多时，满身沙砾碎石地跑回来了，脸上是扭曲和兴奋的光芒：“不得了！二皇子和九皇子打起来了！二皇子死了！我听那些人喊什么，二皇子要造反，打算今晚行刺陛下。九皇子知道了，带着人，在二皇子进宫的时候带着兵截住了路，当时就放箭，杀了二皇子……”

　　二皇子死了？

　　九皇子赢了？

　　就这么毫无预兆的一下午一晚上的事？

　　众人登时傻了眼，张大了嘴，一动不动站在了原地。高欢只觉心头一片空白，连思绪都停滞了。

　　周探反了？周探造反？周探杀了他的二哥？周探带着兵，打进了大邺皇城腹地了？

　　刹那间，无数疑惑涌上了心头，旋即退了个一干二净。难怪周探总是和德妃、胡将军、赵赫一直在计划着什么……或许是这几人平时都是一幅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样子的缘故，或许是人们总下意识觉得叛乱离自己很远的缘故，从来没人敢想像他们居然如此大胆。可争皇位，其实不就是个比谁更狠、更大胆、下手更快的活计么？二皇子赢了出身，赢了朝臣，可偏偏没想到周探还有这破釜沉舟的一手。

　　“放下兵刃，不许反抗！”

　　一声清朗的大喝打断了高欢的思绪。转瞬间，竟有黑压压一片铁骑，不知是谁的人马，围住了高欢这宫殿的正门口。

　　“啊——”

　　惨叫响起，侍卫们瞬间有四五人倒在了血泊中。其余人纷纷举起了剑，警戒而惊恐地望着面前这几十个全服披挂的铁骑。

　　高欢抬眼望去，却发现为首那人竟然是徐朗。

　　他的脸上满是血，两颊是深深的泪痕，声音和面容却如平日一般温润冷静：“我们有一百人，你们才二十人可以调遣，是绝对打不过我们的。不过，只要放下兵刃，我便饶你们不死。都是同僚，我说到做到。”

　　侍卫们被将信将疑，放下了兵刃。徐朗果然守信：“好！现在，都退开！”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地一步步倒退。徐朗驱兵上前，缓缓包围住了高欢。魏易拔出了剑，横于胸前。徐朗道：“魏先生，请放下剑。你们只有两个人。而且，只要听我的话，我便不会伤害你主子的性命。”

　　魏易不为所动，依旧用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徐朗，似乎要以死相拼。高欢对他轻声道：“没事，你只管放下。”

　　魏易一愣。高欢低声道：“你自己说过什么？我的话，必须要服从，一个字都不会违背。”

　　魏易喉间逸出一点抗议的哼哼，最后还是听了高欢的命令，放下了剑，退出了包围圈。

　　徐朗拍马上前，缴了高欢的械，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上了马，然后自己也跨了上去。声音依旧彬彬有礼：“殿下，对不住了。我有要效忠的人。”言毕，高欢便觉喉间抵上了一个冰凉的物事。是刃。

　　马匹驰骋了起来。剑锋一下一下蹭着高欢的肌肤。高欢强自镇定，问道：“徐将军，你究竟要做什么？要带我去哪？就是死，能不能也让我做个明白鬼呢？”

　　“殿下，恕无可奉告。如果您再问，末将真的要动手了。”

　　刀刃微缩，高欢只觉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了下来。想了想，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他们似乎来到了护城河边似的地方。徐朗驾着高欢，上了一艘小小的船。河水荡悠悠的，北风吹起刺骨的冷意。徐朗招手喊了个人：“你去通知周探，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否则，齐国太子就要人头落地，殒命河上。”

　　高欢摇头，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拿我威胁周探，是没有用的。何况，二皇子已经……”

　　徐朗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高欢道：“不信，你看吧。”果然，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来。有人开始劝徐朗：“小将军，算了吧，你快自己逃命吧。就算是舆情都认为齐国太子对周探有恩，可周探谋反的事情都干得出，怎么可能顾忌这样一点小小的名声……”

　　高欢也认为这人说得很对。除非周探脑袋被驴踢了，否则才不会刚刚登上皇位，就为了他跑到这么个吉凶未卜的地方来。

　　谁知徐朗还是坚持着，仿佛觉得高欢有什么对付周探的魔力一样。没想到，天快要亮了的时候，还真有人陆陆续续出现在了城楼上。身后的徐朗忽道：“殿下，对不住，僭越了。”言毕，捏着高欢的下巴，让他抬起脸，对准了城楼。

　　这时，高欢终于看清了楼上的人。周探赫然站在最前方。他头戴十二旒帝王冠，身披皇袍。看样子，俨然篡位成功了。

　　他低头，看着徐朗：“徐将军如此大费周章，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