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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烟花易冷人心易变 ...

  •   邺帝远看不似病重,站在跟前一瞧,却能看清他面庞苍白,嘴唇焦紫,头发干枯,神态疲惫。他不耐烦地强打精神,坐起身,手掌抚过面前一摞纸张。这些都是高欢的诗作。

      邺帝道:“太子殿下文采斐然,妙笔生花。朕常读常新。”

      高欢不动声色,道:“承蒙陛下厚爱。”

      邺帝恹恹道:“朕的病来势汹汹,恐怕时日无多。朕早闻殿下贤名,今日朝会,更是一见如故。朕命人备了宫殿供殿下居住。这样,朕便时常能与殿下相见,探讨治国之策,增进咱们邺齐二国的友谊。朕那几个不肖子,也能跟殿下学点文气,别成日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高欢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这事落到旁人头上,或许是天大的喜事;落在他身上,却是明晃晃的软禁和监视。估计早在自己抵达长安之前,这宫殿早已准备好了。皇宫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任何人入宫一趟,都要层层把关,道道监控。且不说宫内的护卫都是最精锐的御林军,光那上万名之多的宫人,便已是无数眼线。一旦高欢孤身局住在宫内、和其余南齐使臣隔离,消息可就完全切断了。哪怕大邺明天就发兵攻齐,他可能过了几个月还一无所知呢!

      果然,没等他异议,一名笑吟吟的太监已上前:“启禀陛下,太子殿下的宫殿已经备好。全宫上下上百名宫人已在宫门口列队完毕,只等太子殿下大驾光临。”

      高欢硬着头皮挣扎了一下:“陛下,高欢是齐国太子,就这样住在宫中,恐怕不合礼制。”

      邺帝佯怒:“谁有意见?让他来见朕!殿下只管宽心住下便是。”

      那太监察言观色,一击掌:“护送太子殿下起驾——”门外便响起了齐刷刷的脚步声,竟是一队侍卫,腰间按着寒光闪闪的佩刀。

      站在身后的魏易面色一变,朝高欢身侧抢上一步。

      饶是高欢定力再佳,也不免脸色不好看起来。这简直就是威胁。他勉力笑道:“陛下何必执着?若是冲撞了什么贵人,可就不好了。”

      邺帝也笑着,话语却毫不客气:“莫非,殿下是想让这些侍卫们手把手将殿下接到宫中?”他拨弄着手边的棋子,悠悠道,“朕素来欣赏殿下的才华和抱负。还请殿下顾着些朕的颜面,不要拂了朕的面子。”

      这是明晃晃的警告。倘若继续作对,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惹出事来。高欢行了一礼,微笑道:“陛下何出此言?高欢不过受一时有些受宠若惊罢了。”言毕,便在虎视眈眈的侍卫们无声的注视下,行至备好的宫殿。

      邺帝对高欢,忌惮是真的,但赏识也是真的。高欢在长安的日子,倒比在建康时还要奢靡——衣有锦绣绫罗,食有珍馐美馔,无数美人妖童流水一样从眼前过。

      高欢虽被半软禁,每日却并不无聊。邺帝时常让皇室宗亲,王子皇孙们来探望高欢,美其名曰“学习”。

      一日沐浴时,魏易忧心忡忡地问:“殿下,这邺国皇帝到底什么打算?”

      沐浴是唯一一个能光明正大地把那些宫女太监打发走的时候。只有在沐浴的时,他才能抓紧时间,和魏易说上几句话。

      高欢道:“他想看我‘乐不思蜀’的样子罢。可惜我越看这眼前的纸醉金迷,越打不起精神享受。”

      魏易看出高欢调侃背后的苦涩。可他嘴笨,不会安慰人。沉默了半天,只道:“殿下,邺人的这些卑鄙手段,殿下一定能应对得来的。那日朝会,面对邺人那般刁难,您都不卑不亢地应对下来了。那件事后来传开来,听说邺国人都在夸您呢。”

      高欢苦笑道:“那不过是在强权面前,维持一点可怜但无谓的尊严罢了。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邺帝如果铁了心要让我难看,我照样一点对策没有。相反,他礼遇我,不仅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还能博得容人之量的好名声。”

      魏易低下了头,盯着脚趾尖,默不作声。他素来是个有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的人。每当做出这个动作,说明他心里很难过。过了好半天,才又问:“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呢?”

      “逃。”

      魏易吃惊得连握着汗巾的手都松开了。出逃一事,谈何容易?其余南齐使臣已和高欢完全隔开,若要逃跑,是很难和这些人联络上并谋划计划的。

      借助其他邺国人就更不可能了。皇室就不提了,都是自家人,怎么可能帮助敌国。其余邺国臣子虽不排斥和高欢文字来往,但只要话里有那么点意思,就忙不迭地起身告辞,半刻都不敢多呆。

      送礼、行贿更不可能。邺国朝堂虽不完全清廉,但斗争十分激烈,不敢随便收礼,都是以权换权的多。尤其这两年两国交战,他们更不敢和南齐太子扯上关系。一旦被人抓到把柄告发了,轻则贬到天涯海角,重则掉脑袋。

      高欢继续道:“逃。完全靠自己逃。找一个尽量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的——”

      “殿下,别说这话,我信你。”

      魏易打断了他,弯腰捡起汗巾。他直直看向高欢,目光平静而坚定,递过汗巾:“殿下不用顾虑我的安危。需要的时候,殿下只要告诉我要做什么就行了。”

      高欢的目光一下滞在魏易面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唇微微颤动。紧接着站起身,手轻轻在魏易肩上拍了拍。

      高兴的事也是有的。邺国的皇子公主们经常来看高欢,尤其五公主昌河公主。那日朝会她私自跑去看高欢的事,后来还是给邺帝知道了。不过邺帝对她宠爱有加,只佯装生气,说了几句,公主拉着他的胳膊一撒娇,又立刻是一个慈父了。

      昌河公主似乎对高欢颇有好感。和南国女子的含蓄不同,北国的女子更为大胆奔放,喜欢一个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昌河公主一点没有男女之防,总是大大咧咧跨进了门,嘴里呼唤:“太子殿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高欢挺喜欢和她交往的。昌河公主极机灵聪敏,能说会道,性子活泼,好乐舞诗歌,喜交际热闹。无论同她聊什么东西,哪怕是不了解的,也是一点就透。她在的地方,总能响起一阵阵欢声笑语。日子久了,二人倒成了知交好友。

      因着她的缘故,高欢也结识了不少皇室宗亲。众人聚在一处讲论文义,畅谈见闻,倒也风雅。时常是高欢填词,众人和而歌之;抑或是高欢鸣箫,公主和弦,善舞者翩翩起舞。

      渐渐地,高欢发现,刚认识的时候,这些人会显得热情又平易近人。可交往久了,便不由自主显示出傲慢和疏远来。哪怕嘴上不说,他们却下意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而他们自然是除了皇帝以外,最高贵的那一等了。别人供养他们、俯身做牛做马,是天生应该的。昌河公主也不例外。也因此,哪怕在一起时挺高兴,高欢却始终不能和他们真正心意相通。

      他不禁怀念起周探来。自从周探走后,再没有人能和他如此观念相似了。有些东西,只靠装是装不出来的。

      可周探只来过两次,两次还都是随着大部队来的。来了以后,也不过随着众人玩笑一二,很少直接和高欢对话。他的目光总是掠过高欢,笑意不及眼底。仿佛那些心心相印的过往欢愉的时刻统统不存在,仿佛他们压根不熟。

      有时候,高欢甚至觉得,那日在帘后周探握住他的手,以及从前的种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其实周探从来没对任何人上过心。他看上去对谁都是那样圆滑,那样热情,却又那样疏离。无论旁人如何熙熙攘攘,他总保持着局外人的姿态隔岸观火。

      除了昌河公主,不知怎的,二皇子也常来看高欢。他总是往上首一坐,翘着腿,翻开一卷书。偶尔抬头看一眼兴高采烈的公主,再看一眼高欢。他的眼神很奇怪,总带点揶揄和玩味。每次和他对上眼神,他都会傲慢地将视线慢慢收回去,落回书页上。

      有时候,他也会主动同高欢说话。但话题总是往齐邺两国的方向上引。明明是旁人避之不及的话题,他却一次次地提。每当这时,公主都会不自然地沉默,尴尬地笑。

      高欢很快就明白了:其实二皇子是邺帝的传话筒。目的很明显——邺帝希望南齐能识相一点,开门投降,放下抵抗,少做无谓的牺牲,减少两国的损失和伤亡。

      邺帝得的是肺病,随着冬天的临近,身体也越来越坏。二皇子话里的意思也越来越明显。有一天,他问高欢:“殿下可会骑马?”

      于是,这浩浩荡荡十几名皇室贵胄的骑队便由含元殿杀出,一路飞驰向了长安城城墙。高高的城楼上,但见残阳如血,一片红光亮彻远方的天际;另一半的天则冰蓝得出奇,挂着半轮幽灰的月亮。

      二皇子遥遥一指。高欢望去。他指的乃是驻扎在城外、正在例行每日操练的上万大邺雄兵。

      但闻“呜”的一声,军中号角齐鸣,数千铁骑立刻从西边飞驰而来,滚起埋没了路旁树木的巨大烟尘。如此严谨的军纪、彪悍的战马、铁血的兵士,是南齐压根不曾拥有的。尽管这些只是一小部分,刹那间,高欢却仿佛见到了邺国出征时雄兵百万、战车千乘的盛况。

      “殿下,请看我大邺热血男儿,比之大齐,如何?”

      二皇子说话比周探和邺帝都直白得多,人也没那么圆滑、城府。对着高欢洋洋洒洒说完了那些邺帝转告的套话,便一改语气,摇着头,直言道:“殿下,我这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直说了吧。殿下要打的,是一场必输的战争。”

      他让其余人退后,指着此刻已肃然列作数班的队伍:“看看兵力、粮草、装备、将才以及打仗所需要的支持的国力吧。这些差距,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三年五载之内能追得上的了,更别提追上的过程中有多少阻碍了。何况许多齐人压根就不想打仗。”

      高欢微笑不语。二皇子不以为然又十分可惜道:“殿下,你是明白人,知道我这些话不是在唬你。肚子都吃不饱,爹娘都不能好好送终养老,子女都不能好好抚养长大,人没一腔怨气就不错了,还有什么心思谈家国大义呢?”

      高欢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军士,好像对方只是在和他谈论天气一样,娓娓道:“大战未到,不言胜败。”

      “殿下,你很固执。”

      “责在身,任在身,不得不固执。”

      二皇子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了高欢一刻,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不错!这话我听着很喜欢。其实从前,我不过觉得殿下和那些南朝文士有什么不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白脸罢了。可这些日子和殿下一相处,今日又见殿下骑术精湛,我就知道,殿下其实是个有见地的好男儿。好!就冲这话,我认了殿下这个朋友啦!”

      其余人虽然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但见二皇子忽然如此大笑,也纷纷笑了起来。二皇子一挥手:“既然是朋友,一起去长安城走一圈吧。”他忽一手搂住了高欢的肩头,“东市头是个好地方,到了晚上可越发热闹了。我们这些皇子都爱逛,说不定——”

      他一下压低了声音,笑道:“——还能碰到老九呢。”

      高欢面色如常:“殿下怎么忽然提及九皇子?”

      二皇子低笑道:“听说在建康时,老九和殿下是至交好友。老九曾被刺杀,九死一生之际,是受了殿下照拂,才活了过来。但现在一回长安,老九却对殿下不闻不问,甚至时常和父皇、臣子商讨伐齐之计。虽说私情不可与国事混为一谈,可我这个二哥,实在是看不得弟弟如此薄凉。以后碰到老九,一定狠狠教训他。”

      高欢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倒不介意这个。”

      二皇子眯起了眼:“是么?”他退了两步,目光却没有半点恭喜的意思:“那就恭喜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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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烟花易冷人心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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