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帝》菩间顷酒

23、万国衣冠拜冕琉

　　“好久不见。不知前些日子那问候信，殿下可曾收到了？”

　　赵赫此人，除了生性残忍外，还睚眦必报。受过的任何委屈，任何不愉快，只要一有机会，便一定会报复回去。或许是不满高欢当年冷落他的缘故，一有针对高欢的事，他一定冲在前头。

　　明明对别人还能客客气气的，碰到了赵赫，高欢却只冷淡一点头，礼也不回，转身就继续往前走。其余南齐使臣也露出了难堪、尴尬或是愤怒的神色。赵赫快步上前，无赖地拦在了高欢面前，一把攀住了头顶的枫树，以一枝挂满红叶的树杈挡住了高欢的去路，笑道：“殿下，我只是想着，咱们从前好歹主仆一场，如今却差点兵戎相见，怪不好意思的。这才来赔个礼，道个歉，可别不理人呀。”

　　“刷——”

　　一直紧跟在高欢身边的一名侍从瞬间挡在高欢身前，手中抽出一节防身用的短棍，戒备的目光牢牢瞪住了赵赫。

　　此人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劲瘦，浓眉凤目，衣着是简单朴素的一身黑。一直一言不发，片刻不离地紧跟在高欢身侧。他是高欢仅存的几个门客之一，武艺高强，擅长剑术。此次跟随高欢北上，贴身保护。

　　“哟，我说谁这么凶，原来是魏兄！好久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呀——哎，老兄，何必这么紧张？这众目睽睽的，我怎么可能做什么？快收起来吧，若是给人看见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姓魏的剑士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棍子收了回去。

　　他看了高欢一眼，似乎有些不安。北邺宫廷严禁带兵刃入内。若是发现，可是按谋反论处的死罪。这棍子虽然不是兵刃，但用好了也有不小的杀伤力。

　　高欢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让他退后。紧接着，面无表情地看向赵赫：“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赫见状，心情大好，“哈哈”了两声，正要开口，忽有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赵将军。”

　　这是个清朗的年轻男子的声音，甚至带着点愉快的笑意。可赵赫脸上的神情，却瞬间从吊儿郎当无缝地变成了谦卑恭谨，简直比翻书还快。

　　赵赫对那人微微垂首，行了一礼：“见过靖王殿下。”

　　那站在一株枫树下微笑的，可不是周探？

　　他笑眯眯的，气定神闲地漫步上前：“圣人就要入席了。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日子，一会定要头一个赐赵将军御酒呢。将军不赶紧入席，怎么反在这里摘叶子玩？”

　　赵赫呵呵笑道：“殿下太抬举我了。圣上要赏赐功臣，第一个也得是胡将军嘛！”

　　周探的视线在他袖口沾上的一片红叶上停留了一刻，道：“将军莫要随意攀枝引叶，横生枝节，以至袖子上沾了草叶。待会落到了圣人眼里，便是失礼。”

　　赵赫连忙拂开这叶片，爽快笑着，连连道“不会，不会”，倒退着离开了。

　　等他完全淡出了众人的视线，南齐使臣中才有人低声骂道：“二姓家奴！”

　　周探收住了笑容，转向高欢，略带歉意道：“此人刚被提拔上来，还有些不知好歹，让殿下和一干使者见笑了。”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是对陌生人似的礼貌和冷淡。高欢只觉心底一阵失望，摇头道：“还请大邺管好自家官员的言行举止。靖王殿下。”他看着周探头上高高的华丽的冠帽，行了一礼，转身，留周探一人继续站在原地。

　　眼光的照耀下，周探眯起了眼睛。

　　有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迷惘，手不由自主抬起，轻轻抚摸过头顶那冰凉的王冠。

　　虽然封王的诏令早就下来了，不过，正式的封王礼，是在今日早朝才举行的。

　　为了表示对自己这个平定西域有大功的儿子的认可和赞赏，邺帝特意挑了人来得最全的今日，在全天下人的面前，给周探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仪式。

　　在群臣一浪又一浪“靖王殿下千岁”的高呼中，周探虽然身体拜倒在金銮殿上，可他的灵魂却似飞到九霄云外一般。接过那轻飘飘的一纸诏书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自己那空落落到心里发凉不安的双手，终于握住了些东西。

　　筵席上，南齐众人被安排与西域诸使坐在一起。北邺到底还是给了南齐这个大国最后的面子，将南齐的几人安排在了较为上首的位置。众使臣虽心里大为不满，嘴里不停念叨“北国蛮子欺人太甚”，却只能老老实实坐下。一落座，才发现蛮子实在太居心险恶了：正对面居然是那该死的赵赫！

　　在天子面前，赵赫收敛了不少。不过，一寻到机会，他就冲着高欢举起酒盏，挑衅似的敬一杯，再盯着高欢的脸一饮而尽。

　　高欢无视了他这无聊的挑衅，只管心无旁骛地低头夹菜、饮酒。

　　不远处传了来一阵阵欢声笑语。原来是最上首的二皇子、六皇子和周探，以及一干最为得势的臣子和皇室宗亲，正围在邺帝身侧，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群人妙语连珠，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的欢笑。这是邺国权力的最高圈子，其余人压根没有参与其中的机会，只能用艳羡或者向往的目光看几眼。

　　在自己高兴的同时，邺帝也没忘了旁人。每隔一阵，就会叫上几个使臣或者是臣子，到他面前同他说话，赐下酒食和一斛斛的赏赐。筵席下方，鼓乐管弦悠扬，来自五湖四海的歌伶舞伶不断地粉墨登场，精彩纷呈的舞姿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在这一片繁荣富贵、生气勃勃至极的热烈氛围中，高欢也逐渐被感染了。

　　他的思绪一点点飘远，到最后，却只觉得心中沉甸甸地悲伤。载歌载舞的场面，南齐不是没有，可那只是忽略了大众疾苦的寻欢作乐罢了；眼前这样君臣和乐、胡汉一堂、歌舞升平的局面，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当下的南齐的。

　　那个之前和高欢聊过几句的大胡子使臣揉着大肚子，举着酒盏，兴奋地往高欢身边“咚”的一坐：“太子殿下！邺国人这宴会办得真不错呐！”

　　胡人性格豪爽奔放，一般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这胡人噼里啪啦一下说了一大堆话。说他叫乌尔巴，是龟兹人。从前做香料生意。后来生意大了，又了解中原，国王便派他来当使节。

　　他话锋一转，一指周探：“要我说，那位可真不简单。”

　　高欢镇定道：“怎么忽然说到九殿下了？”

　　乌尔巴道：“我直说出来，殿下可别生气！之前你们在路上那段事情，我在不远处都听了个梗概啦——我们龟兹人的耳朵都是神亲吻过的，非常灵光——我跟你说，你千万别被那几句话骗了。之前提拔那个赵赫的，就是这位靖王！”

　　尽管从之前赵赫对周探异常恭敬的态度便看出了几分端倪，然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高欢端起酒盏的手还是在空中一顿。

　　乌尔巴滔滔不绝：“也就你们南方人不清楚吧！这在北方都是公然的新闻啦，随便找点儿有门路的人打听打听，都能知道这个消息！当年，这赵赫不过是个小百夫长，脾气差的很，品行也不咋地，时常欺凌人，和上司一直不对付，所以哪怕他经常立功，也不提拔他。

　　“后来，有一天，正好是九皇子带领他所在的队伍。九皇子是个亲力亲为的人。和那些娇生惯养、蹭蹭功勋的皇子不一样，几乎每时每刻都和手下人呆在一起，甚至冲锋陷阵。赵赫就这么被发现了。你也知道，卫国公胡将军是他的舅舅嘛！就这样，赵赫得到了提拔。”

　　他的眼神忽然阴沉，带着仇恨：“赵赫是厉害，但我们恨他！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他对手下人说，只要割下敌军士兵的脑袋，就能有重赏。越多越好。他手下的士兵们便发疯一样地杀人。投降了也杀。甚至拿手无寸铁的平民凑数！而赵赫明明知道这个情况，却依旧鼓励……

　　“每攻下一座城，他就纵容手下人抢劫、杀戮、放火。他自己也这么干！他在都护府的家里，有整整一座金山啊！只要他去的地方，都会变得人间地狱一样……”

　　一讨伐起赵赫，立刻有其他胡人加入进来，小声但愤怒道：“他还荒淫无度！把我们的公主贵妇变成他的妻妾，把我们的首领、官员都抓过去当奴隶……他报复心非常强，以前被富人、官员欺负过，得势了便报复所有这些人。”

　　“之前那个打压他的小将，听说被他诬蔑打了几百个军棍以后气死了……越有地位、身份越高贵的，他就折辱得越厉害……”

　　“但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后来他的行为给九皇子发现了。不知道九皇子怎么处理的，反正人全放回来了，财物也还了不少。他从此以后也收敛了。”

　　“九皇子在我们西域干了不少好事，休养生息什么的。可是他是中原人。中原人比我们强大，我们不得不听他们的。加上北邺皇帝对我们也不错，就认他当老大吧！”

　　“唉！我们不是蠢货，怎么不知道赵赫只是邺国威慑我们的手段呢？不服软，只会招惹来更多个赵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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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首，欢声笑语照旧一点点飘来。高欢却觉得那声音也越发刺耳，越发震耳欲聋。仿佛有只手牵扯着他的耳膜，不断地往下用力揪。酒一杯杯下肚，虽然没醉，他却渐渐觉得胃里泛起了一丝丝疼痛。

　　他倏忽起身：“抱歉，诸位，我要醒醒酒。”便悄无声息地，逃离了那个名利场。

　　呼吸着花丛中清爽的气息，高欢一口气踏到了地势略高的一坐假山上。假山上有座小亭子，四周罩着纱帘，明显是个休息的所在。

　　高欢走上前，正要掀开帘子，面前却冷不丁蹿出了一个矮小的、只到他胸口的身影：“喂！你干什么！你，你先别过来，这里现在不能进去！”

　　原来是周探的亲弟弟，十四皇子周措。

　　他威胁似的举起了弹弓，可惜没什么威慑力。或许是看多了人间险恶，高欢忽然觉得，这顽劣的小男孩倒也挺可爱，忍不住逗他：“那你说说看，这人人可乘凉的亭子，有什么不能进的？”

　　凉亭中立着一个婆娑的人影。周措道：“不行……就是不行！我占了！里面已经满了，加不了人了！”

　　高欢故意激他道：“可惜，我已经认出来里面的人了。你还是——”

　　“什么？你认得我娘？！是不是大哥哥和你说的？那可别说出去！千万别！说了，我和我娘亲要倒大霉了！”

　　周措一下扑到高欢身上，攥住了高欢的领口，似乎想要提起来。奈何身高和臂力都不够，只能不伦不类地挂着手。

　　正在此时，亭中那女子倒先出来了。她带着面纱，头上身上的服饰也不过普通宫女打扮，明显是假扮成照料皇子的普通宫女的。此人便是周探的亲娘，多年前忍痛将儿子送走换母子二人光明前途的露珠。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早已成为了五品才人。又生了十四皇子和八公主这一对双子。

　　她低头，深深作了一礼：“妾身何氏，参见太子殿下。”

　　她的眸子微微抬起，幽幽叹了口气：“妾身打扮若此，不想还是被识破了。

　　“其实……妾身不过是想在这里……站一刻罢了。还请殿下莫要将此事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