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帝》菩间顷酒

22、九天阊阖开宫殿

　　周探的相貌看上去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优美的眉弓下是深邃的双眼，鼻梁高挺，依旧仪表堂堂。只是褪去大半青涩，越来越像一个成年男人了。

　　他目光如炬，唇畔挂着浅浅笑意。肩上披一件朱红的锦袍，其上以五色丝线织就华彩的纹章。他一抖锦袍，登上含元殿前连天的白玉阶梯。晨曦的金光让锦袍粼粼地闪动。虽然人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这身衣裳倒端的是春风得意。

　　今日是七月初一。按照大邺律令，全体京官都要集中朝会。此次朝会的意义大不一般，是收服西域以来，西域诸国第一次来中原朝拜皇帝的日子，因此格外盛大。殿后已设好了筵席，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以显示大邺雄厚的国力、宽广的襟怀。

　　与周探同时向这堂皇宫殿走去的，还有成百上千名官员、使节。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停下，行礼，喊一声“九皇子好”。周探一一谦恭地回礼。走到台阶正上方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脚下壮阔的风景。

　　高欢也随着他的眼神，朝下看去。

　　不得不承认，大邺确实是中原汉人实力最强有力的代表。大邺皇宫依山傍水而建。正殿含元殿凭借地势，天然地比周边要高出些许。殿前筑明台其下有九十九级白玉阶梯，其下是数十丈之宽广的广场，站在一头往另一头看都无比费劲。文武百官从正殿中一路排到宫门外去，最多时直有上万人。远远看去，紫，绯，绿，青……沿着台阶次第逶迤而下，别有一番严谨有序的震撼和肃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中原的尽头是长安，长安的尽头是含元宝殿。只有天子才能站在这高耸入云的九天宫阙上，俯视着多如恒河沙数般的天下万民。

　　这一眼看似寻常，高欢却捕捉到了几分感慨万千的意思。

　　他已经看了周探好一会了。从一眼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周探起，就一直看着他。

　　不过周探却没注意到他。也不能全怪周探。高欢所站的地方，实在太不起眼了。

　　现在还没到正式早朝的时间，含元殿门口聚集的皇室宗亲、三品以上的朝廷要员还未进殿列队，而是三五成群，站在门口，抓紧时间说几句话。而不大重要的西域使节等人，则站在大殿两旁列队，等待召见。

　　高欢本不应在使节中。可邺国为了表示对南齐的轻蔑之意，故意将他和西域那些小国的使者安排站在一处觐见。南齐来的一行人自然气得不轻。在中原人眼里，汉人是要比那些蛮夷要高贵的。这样的安排岂不是赤裸裸的侮辱？奈何如今性命全操在人家手上，只得忍气吞声。

　　高欢面上却一片平和，丝毫不见怒火，甚至还和周围的西域使节们简单地聊了起来。直到看见了周探，才暂停了对话，看了周探一刻。

　　与高欢攀谈的使节也注意到了周探。

　　这大胡子摇头晃脑道：“这九皇子真不简单呀！之前，虽然突厥人被你们汉人击退了，但我们西域诸部还是不服中原人的。这位九皇子随同胡将军被派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来沾舅舅光的软柿子哩。没想到他还挺有本事，打了不少漂亮的胜仗。最重要那一战，就是有他的支援，邺国人才能赢的。”

　　说这话的时候，周探终于注意到了高欢。他的眼神随意地扫了过来，轻轻点了一下头，便掠过去了，面上没有任何波澜。

　　忽从殿门那边走来一群华服的人，都是北邺皇室打扮。为首一人朗声高喊：“老九！”继而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周探立刻转向了这人，也朗声笑道：“二哥！”上前拍着那人的肩膀。

　　几个皇子立刻亲亲热热地说起了话。不过，这五六个人中，明显只有二皇子周延、六皇子周挺以及周探能够平等对话。其余的只是附和着旁人的说法，无伤大雅、不着痕迹地恭维着他们。不时有身着紫色官服的大员或是皇室宗亲走来攀谈。气氛热烈极了。

　　在这些人身后不远处，也站着数名皇子。但待遇就没这么好了。冷冷清清地站在角落里，无人在意。

　　其中，有二人站得极近。他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周探身上，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嫉妒。高欢凭借着直觉猜到，这二人就是另外两个被德妃收养的皇子。

　　忽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佩环声，伴阵冲天的香气。一列宫女手执仪仗华盖而来。中间跑出了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女子，身着绯色衣裳，头戴琳琅的簪钗，鬓边一朵小红花：“二哥，六哥，老九！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教我好等！”原是邺帝最心爱的五公主。

　　二皇子道：“野丫头，这也随便乱跑的地方？小心待会父皇见你又乱跑到这，一顿好骂。”

　　五公主一吐舌：“父皇才不会嘛！要是他硬要怪我，你们都给我说情不就是了？好了好了，阿探，你不是说你认得南齐太子？快指给我看啊。”

　　周探笑道：“他今天身体不舒服，来不了了。改日我再替你们引见吧。”

　　“你骗人！我特意起这么早，就是为了看看什么人才能写出《方山赋》这样的文章嘛……现在你居然说这种话！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大邺风气开放，贵族女子并没有太多限制束缚。更何况五公主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邺帝对她从小就万般疼爱。因此这擅自跑到前朝的行为虽不合规矩，却无人责备，反倒不约而同地包容。

　　几名金枝玉叶调笑了一阵，终于给五公主指了高欢。

　　众人的视线都被这一队女眷吸引。如今全部转移到高欢身上了。一下有上百只眼睛盯住了高欢。就连一直在高欢身边喋喋不休的大胡子，都注意到了异常：“咦，殿下，你干什么了吗？”

　　五公主已经走上前来：“大邺五公主，向太子殿下问好。”

　　高欢礼貌地垂下眼，不直视，回了一礼。

　　五公主“扑哧”一声，绽放一个明明灼灼的笑容：“众人都道殿下是个老学究，只有我说，殿下肯定看上去就像你的文章那样，不同凡响，相貌堂堂……果真是这样！”

　　高欢道：“殿下过誉了。”

　　“好了，五姐姐，你看，御前侍卫们已经开始进来了。”

　　周探带着笑意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打断了五公主继续问下去的话头。五公主不满地一撅嘴，回头一看，果真如此，嘴上还是说：“你真讨厌，我刚要说些要紧的话呢，就这样打断我。”连忙带着人跑了。

　　周探这才又看了高欢一眼。他的目光还是那样平静，走上前来，拱手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高欢还礼：“好久不见。”

　　二人干巴巴地对话起来：“这几日甚是繁忙，未曾拜会太子殿下，失礼了。”

　　“无妨。我此次前来或许要在长安多住一阵子，以后再见，也不迟——”

　　二皇子高大的身影忽挡住了高欢的视线。他是个颇为魁梧的男子。周探已经够高了，没想到他甚至比周探还要高些。

　　他负手而立，对着高欢上下扫视了一通。明明高欢没比他矮太多，这几眼硬是看出了居高临下的意味。他扫过南齐使团中的其余人，微一撇嘴，目光中透出了一点鄙夷。还是周全地行了个礼，甚至笑了笑：“百闻不如一见。太子殿下当真风姿过人。”

　　高欢觉得，自己在北邺这群人心里，或许也没那么不重要。否则干什么一个两个跑来看他鼻子眼睛怎么长的。

　　周探懒懒笑道：“二哥，老学究之类的话，似乎是你说的。”

　　二皇子回头笑骂道：“臭小子，尽会拆我的台！——太子殿下，请莫要介意，我只是看殿下的文字字字珠玑，便以为是成日读书的人，不然怎么写得如此好？”

　　周探道：“这找补找得可不怎么样。”

　　“你——”

　　正在谈笑间，忽然号角齐名，鼓乐齐发。原是上朝的时候到了。但见金殿正中，一个头戴十二毓冠冕的男子由八名宫侍搀扶着，缓缓步入龙庭。发已半白，不怒自威。霎那间，整齐列于殿内殿前的成千上万人齐齐拜下去，声呼万岁，声音一直冲九霄而去，方圆十里，都传遍了这山呼海啸似的“万岁”。

　　觐见过后，便是盛大的筵席。其实高欢真的不想去，不过也推脱不得。就在高欢和南齐众人由静僻的小道往殿后走的时候，身后忽有一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哎哟！”

　　高欢回头道：“怎么了？”

　　那人埋怨道：“奇了怪了，不知道哪来的石子儿，崩了脑袋。”

　　话音刚落，却有一锦衣小童从他们身后的花丛跳了出来，手中举着副弹弓，大声喝到：“呔！南齐人哪里逃！快快放下抵抗，束手就擒！”

　　这小孩儿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生得玉雪可爱，性格却不讨喜，一脸倔强骄傲，上蹿下跳，颇为好斗。

　　被打的人大怒：“邺人怎如此无礼！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侮辱使节！”

　　高欢拦住了他的动作，仔仔细细看了小孩一阵。刚一见这孩子，他就觉得有几分眼熟，再一细看，眉眼处与周探有几分相似。

　　他忽然问道：“小友，你家哥哥可是九皇子？”

　　小男孩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道：“你就是齐太子罢？那我不打你。我听大哥哥和我娘亲说过，你对我大哥哥不错。你走好啦！”他的眼睛朝树丛深处一看，忽然面色一变，又钻了回去，一溜烟跑没了影。

　　南齐使臣还要上前理论，却被高欢轻轻拦下：“何必和孩子动气？”叹了口气，“若是邺人都像孩子一般心直口快，日子或许还要好过些。”

　　正要向前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喊：“太子殿下！”

　　这声音听似沉稳，实则唐突。高欢一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个武将打扮的男子，皮肤黝黑，身材健壮高大，嘴角撇着一抹微笑，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竟是那助邺伐齐的赵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