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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相见时难别亦难 ...

  •   建康的东埠头本是个热闹繁华的所在。江南多商贾,建康作为首府,渡口船来船往、上货卸货,清晨至傍晚一刻也不停歇,伴着涛声摇橹声并两岸纤夫辛辣渺远的呼喊,勾勒出一幅人间烟火气十足的百里江景图。

      不过,战事将近,这生气勃勃的日常便被打破了。战事急迫。为了尽快到达战场,这三千先锋今夜就要乘船离开,再辗转开至岭南。因此,岸边多了不少拖家带口、相与诀别的兵士。这些人背着大大的包袱,部分人全身披挂了,或沉默不语,或与妻儿执手垂泪,或故意大说大笑。满场沉浸在一片肃杀和沉闷的气氛之中。

      在这乌泱泱的船的林地中,有一艘旌旗飘扬的船只最是显眼。但见船上灯火通明,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竖满了玄甲披挂的精兵。和那些载着军士来来往往的船只相比,它显得格外安静,只是静静地飘在水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周探掀开马车帘,往渡口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这只船,连带着船边率众家丁前来送行的刘公公。

      昏暗的马车箱内,张从云将一支匕首擦得雪亮,递了过来:“小心行事。”

      胡侍郎也凝重道:“不错。刺杀的事尽力即可,自保第一。一有不对,立刻中断计划,先脱身。”

      周探轻轻一弹机关,锋利的刀刃立刻弹了出来。再一收机关,它又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木头把子。

      他把这轻巧的小小木头塞进了靴子里。他今日穿了一双厚底的长靴。这靴子看似平平无奇,其实鞋底别有洞天,厚厚的底子是中空的,恰好能塞进去点小东西。周探将匕首藏好,又仔细谨慎地用力跺了跺脚,确保万无一失,才走下了马车。

      张从云悄悄道:“我们就在下游微微一点儿的地方等你。船头放一个红灯笼。你游两下就能看见。放心,文牒最快子时到。时间够。”

      周探略一点头,便手执帖文,朝南齐太子所在那船走去。还未靠近,便被一声喝斥:“来者何人?没有公文不得入内!”

      周探将帖文递过去:“邺国九皇子周探,求见太子殿下。劳烦通报一声。”

      这小将面上露出了不大乐意的神情,僵硬道:“没别的文书吗?”

      建康的南齐人其实相当不待见邺国人。像高欢这样不怎么计较出身的人,实际上是凤毛麟角。就连刘公公等一干下人,若不是看在高欢的面子上,也压根不愿意对周探恭敬的。这些将领就更是如此了。

      不过周探早料到了这一步,又慢条斯理从怀中掏出了一章盖有玉玺的文牒。这是他事先从如夫人那里搞到的。见文牒如见齐帝,不怕这些人不放行。

      这小将只好不情不愿地挪开了步子:“喏,你跟我来吧。”

      周探正色道:“有劳了。”

      这小将开始搜周探的身。不过,他没想到靴子下头还有一层,当然没搜出那把匕首来。

      “九殿下和太子殿下或许有些要事相商。还是老身在一旁伺候着罢。”

      小将正要带周探离开,一旁的刘公公却也快步跟上前来。他知道这高欢和周探关系非比寻常,只怕二人见面,会有些亲密的异常之举。若是给这些军士们知道、传了开来,可就糟糕了。因此跟了上来,给高欢照看着打掩护。

      周探跟着二人行走在狭窄低矮的船舱内。看着面前这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心中盘桓着计划:接下来就是最难的一步了。

      不知能不能支开这些烦人的眼线。

      转过一道又一道的弯,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稍微大些的房间。这屋子十分朴素,靠门是几只大箱子,用来装东西。靠窗有张狭长的榻,旁边有一只小桌,底子皆钉死在了船上。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整个屋子里所有的光,都来源于它。正窗边立着个人,正是高欢。

      一眼看过去,周探居然还没认出来。这人身上虽然是常服,头上却是一副高高的银质盔甲。打造得坚固,上头雕刻镂空着飞龙、祥云之类的精巧纹章,寒光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见有人来了,高欢立刻取下了盔甲。一头乌发顿时从背后散了下来。

      他回头一看,顿时眉毛微抬,好像很惊讶来人是周探:“是你?”

      “是我。”

      明明心里惦记的是那两个依然杵在门口的闲人,周探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住了高欢,炽热的眼神仿佛要把高欢整个人的形象深深地烙入脑海。

      说这话的时候,他抢在所有人行动前,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高欢的手:“是我。”

      身后飘来刘公公强自镇定、让那小将先退后几步的声音:“……殿下有要事相商……先行退避……”

      周探用力地抱住了高欢。高欢虽然并不排斥二人的身体接触,但还是给他这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推他一下,低声道:“你疯了,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对。我疯了。”

      周探有力的臂膀强行搂住了怀中的身躯。为了进一步赶走刘公公,周探当机立断,没给高欢继续推他的机会,扣着他后脑勺就重重地吻了下去。

      他把几乎上半身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唇畔。双臂死死钳住了高欢的后背,使得高欢一时难以发力,只得由着他灵活地撬开了他的唇舌。

      高欢用拳头去捣他的腹部,作为抗议,可惜收效甚微。而且,说实话,高欢的抵抗也并不坚决。显然,事实和周探算得差不多:在不会被下属们发现的情况下,高欢是乐意在这最后的离别关头,和自己呆在一起的。这么说,还真得感谢尽职尽责的刘公公,帮他赶走了闲人。

      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原来是刘公公后退不及,一时忘了自己在狭窄的船上,不小心踢到了门框,大为尴尬:“这个……老奴……可要告退?”

      周探暂时离开了高欢的唇,深深埋进高欢的肩头,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松竹香气,喃喃道:“就一炷香的功夫……一炷香就好……”

      高欢胸口起伏不定,皱眉看着他,却也没有推开他。周探再一次捧起他的脸,又吻了下去。这一回,他的动作轻柔了许多,更多了几分缠绵不舍的深情意味。

      终于,高欢无力地抬起手,对着刘公公摆了两下。看着余光里刘公公立刻低着头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周探那一刻内心有了大笑的冲动。

      他也真的笑出来了,捧着高欢的脸看了他一阵,看得高欢有些撑不住,转过了身,去看窗外逐渐被蓝色光线笼罩的十里风烟。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小桌上的头盔上,抚弄着坚硬冰冷的铁片。周探从身后继续抱住了他:“在想什么。”

      “你看这些人……”

      原来,高欢此前看着的原来是那些被一船一船装走的士兵。除了将领所乘坐的船只,其余船上都载了满满的士兵,三五成群扎堆在一处,没伴儿的则保持了一点缝隙,抱着行囊,沉默地盯着江面。远远看去,这些人就像是装在同一片树叶上的蝼蚁,光线越来越模糊,粒粒黑黢黢的身影涌动着。

      “你说,其中有多少人能好好回来?”

      周探道:“不必担心。该回来的,都会回来的。”

      高欢苦笑道:“差点忘了,你是邺人。不用想这些。”

      周探沉默地抱了他一阵,忽然抬手合上了窗户。

      他指着油灯,看着高欢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对着灯光发誓,虽然我周探在大邺人微言轻,不过,我绝不会针对大齐,绝不会主动去伤害、去侵略别人。如果有谁做了残忍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说这话的时候,高欢静静地看着他,平和的目光像是清澈见底的一汪潭。他的目光中露出了柔和:“好。”

      周探再一次抱住了他。

      这一回,高欢没有抵抗,而是像往常一样,手轻轻覆在了周探的背上。也正是凭借着这个动作,周探感受到了高欢别在腰间的宝剑。他的怀抱逐渐变了味,手也不安分了起来。听着高欢同样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坚定地将高欢压在了身下。

      “这里是船上——”

      “这是最后一次。”

      高欢的目中还是闪过了一丝惊讶、局促和羞耻。周探却只是不容置疑地继续利用自己对于对方的熟悉,让他一点点放下了防备。

      “很快就好……”

      他蹭着高欢的耳背。可没过多久,他就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今日魔障了一般,竟在欢愉的同时也开始头昏脑胀。有那么几个被拥抱着的时刻,他满腔的杀意竟暂时被抛诸脑后,而专注于回抱着这唯一一个幸福地认真拥抱过他的人。

      无法接受……绝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看向那苍白的咽喉,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覆了上去。他强迫着自己保持情绪高昂的同时,努力地想象自己马上将要如何决绝地在这里留下一道血痕。“——啊!”或许是手劲太大的缘故,高欢慢慢涨红了脸,艰难道:“你……干什么……”周探连忙松手。高欢一阵窒息后的呛咳。

      门被敲响了,刘公公紧张的声音传来:“殿下,您不舒服吗?”

      “不妨事——先别进来!”

      高欢立刻出声回应,阻止了刘公公的步伐。刘公公对自己的白眼估计要翻上天了吧。周探心道。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反正高欢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何必在意死人的一个奴才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呢。

      他看着高欢的脸,忽然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原来是汗水。高欢的面上也满是汗水,不过还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一边为他抹去了额头的汗珠。

      周探忽然道:“其实,我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

      高欢眼睛微微睁大。结束了。他坐起身,背对着周探。最后,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反复说着这样诀别的废话,周探悄悄地俯下身,手伸进了靴子里。摸到了坚硬的匕首的鞘。

      他盯着面前的背影。

      这背影只覆盖了件素白的单衣。被昏沉的灯光一照,还是和往常一样,那样冷冽,那样孤高,却又是那般单薄。

      高欢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不过周探已经听不到了。

      浑身的血液由后颈冲上了他的头颅。耳畔在剧烈地轰鸣。

      只要一刀。

      只要捂住高欢的嘴,然后在他的喉咙上那么轻轻地一划。就能完成任务了。他就可以带着满身的功勋回到邺国,更好地踏上那一条他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八年、才终于摸到了路牙子的那一条通天的路。

      可为什么他的手就这样停在了背后,就是不能对着那暖素色的背脊捅下去那一刀呢?

      高欢忽然用力地打开了窗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在那一个瞬间,周探确信,在那人的眼里,似乎有眼泪的踪迹。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立刻转回了身子。

      赶紧刺下去吧,不然没有机会啦!

      这声音一遍遍响起。周探终于扬起了手。利刃出鞘。面前人正低着头,暴露出了脆弱的后颈。可看着这木兰花瓣一样洁白的脖颈,周探却忽然坐了回去。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匕首已经飞出了窗外,划破夜空,闪过一道短暂的白光,落进了深幽不见底的江水里。

      “好像有什么声音。”

      高欢被这轻微的声音惊醒了似的,有些迷惑地看向窗外。周探立刻扳正了他的肩膀,回答道:“是鱼罢。晚上经常有鱼从水里跳起来的。”

      “哦……”

      周探却忽然不急了。刺杀任务失败了。但他却没有任何失望的感觉,反而从心底感到了一阵疲惫的安宁。可能他还没习惯杀人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高欢沉默了片刻,忽然俯下身。从衣服上解开衣带,将那一把从来不离身的剑解了下来,递给周探:“你收好。”

      周探一愣。这把剑是高欢的母亲杨皇后特意命工匠斥巨资打造,剑身锋利无二,其上铸有象征着帝王身份的腾龙飞凤,工巧无双。这东西,贵重是肯定的,关键是高欢对它爱护有加,平日里从来不离身的。

      “你送了我那样多的东西。我却从来没送你什么。一国太子,如此寒酸,岂不是笑话?”

      高欢的目中是满满的笑意。

      他把剑往前递了递,微笑:“接着呀。”

      周探慢吞吞地双手握住了剑。

      沉甸甸的剑身,毕露的锋芒昭示着它也是一把危险的利器。不过周探并不打算用它来对付它的前主人了。

      他忽然抬头,冷不丁道:“我要走了。”

      “那我送你——”

      然而,压根没等高欢把这个“你”字说完,周探已经单手轻巧地一撑,像是跳上一匹马似的越过了窗棂,跃进了沉沉江水之中。

      “扑通!”

      “阿探!”

      伴随着水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焦急的呼喊。周探水性甚好,对这呼喊充耳不闻,只奋力朝那红灯笼所在的方向一股脑前进。

      十一月的天,河水已十分冰冷刺骨了。身后传来哗啦拍打的水声,似乎有人伸着杆子想要打捞他。可杆子哪里比得上水流快。眨眼间,周探已经消失在了河流的远处。

      他猛地吐出一口水,一个打挺,扑上了准备好的隐蔽的乌篷船。在张从云惊喜交加地扑上来前,就粗声低吼出来:“开船!赶紧开船!我被高欢发现了,刀子都给扔到河里了!九死一生才在人来以前捡条命!”

      “妈呀!”

      张从云胡侍郎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对着摇橹的一阵狂呼乱叫:“快解绳!快解绳!划呀!使劲划!”“赶紧回去!”

      周探却对这手忙脚乱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靠在船篷上,回头看着身后的大河,以及越来越远的、逐渐被树木枝桠遮挡的城池的轮廓。

      月色真凉啊。周探看着河畔那一丛丛绛紫的草丛,以及远处黑沉沉的江面上那一艘孤单的船只,以及上面飘扬的旌旗的影子,忽然有了仰头大笑的冲动。张从云划船划得上气不接下气,偶然抽空看了眼湿成落汤鸡的周探,不禁吓得一咂舌:“殿下,你没事吧!怎么你差点没命,现在还笑成这样啊?”

      周探随意对他挥了挥手。接着探入怀中,摸到了那把剑。

      ……该怎么编这把剑的来头呢……偷的抢的,买的送的?

      他总是习惯于在事情尚未发生前,先预设好可能遇到的一万个问题,再配上一万个解答。可是今晚,此刻,他忽然暂时丢弃了这个习惯。转而举起张从云扔过来的酒葫芦,大口喝了一口烈酒。

      周身变得暖洋洋的。他闭目,在一片江风中开始养神。

      躺了不知道有多久,却觉得原本应该风干的面庞,依旧一阵一阵地被凉意袭击。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一个身着太子服头戴远游冠的身影,身骑白马,意尽风流,傲然若仙。他一抬手,摸了一把,才发现两颊是湿润的。不知是河水,还是眼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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