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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今夜还如昨夜长 ...

  •   有些事的发生纯属命中定数。就在周探启程离开南齐前四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岭南暴乱。

      起因是夏天暴雨,岭南发大水,以至田里颗粒无收。

      岭南节度使是个只会中饱私囊的蠹虫,只管自己富贵,哪管百姓死活,一直拖着不管。结果到了秋冬天,粮吃尽了,大批百姓只好四处逃荒,沦为流民。

      本来,这事也能补救。报给朝廷,发兵发粮赈灾就行。奈何这岭南节度使做贼心虚,知道高欢是个硬茬,生怕多年来作威作福的事败露、丢了官帽。因此,给何彦亭送了成车成车的贿赂,硬生生把消息压了下来。建康城大大小小上千名京官,竟无人知道出了这么大一桩灾祸。

      然而,纸包不住火。流民越来越多。到后来,饿殍满地,哭声震野,甚至出现了卖儿卖女、人尽相食的现象。灾民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到处被驱逐,最后走投无路,干脆揭竿而起:反正朝廷不管我们死活,不如拼了!

      近十年来,南齐江河日下。除了底子厚些的江南富庶些,其余地方真真是民不聊生,惨不忍睹。这岭南灾民一反,居然响应者云集,一夜之间队伍暴涨至数十万人,一时声威震天。众起义军很快打出了旗号,攻占了岭南都督府,杀了节度使点了天灯,明着和南齐朝廷对着干了!

      消息传到建康,真是震惊朝野。饶是齐帝,这次也是满腹牢骚、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震惊归震惊,镇压平叛才是最要紧的。齐帝算来算去,发现朝里居然无将可用。唯一能用的,是高欢的舅舅、先皇后的弟弟、江阴杨氏的当家杨将军。然而,因为齐帝忌惮,此人早几年就被赶出朝廷了,如今正守徐州道。

      奈何当下关头平乱要紧,别的也顾不得了,齐帝忙封他为镇南大将军,命高欢督军,连夜上岭南平叛去。

      好在杨将军为人忠厚,一听说出了事,立刻上表请愿,鞠躬尽瘁地带兵去了。

      于是,近期要离开建康的人,除了周探,还增加了高欢、以及数万征召入伍的士兵。

      接到消息的时候,周探猛地一跃而起,无视嘴都笑歪了的张从云,跨上马背,直奔太子府。

      一脚跨进后院的时候,高欢正在指挥人收拾行礼。他站在一棵银杏树下,肩上落满了黄叶。

      忽有一双手替他拂去了落叶。高欢抬头,只见俊美的青年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仿佛很急迫地赶着来见他似的。可真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牢牢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把手巾递给周探擦汗,浅浅一笑:“什么事值得这样急匆匆的。”

      青年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你要去打仗了。”

      “是啊,怎么了。”

      青年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一定要好好回来。”

      “这个么……”

      明明事关自己的生死,高欢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家丁们来来往往。或许是多年来父亲兴建佛寺道观、宣扬道法的缘故。高欢耳濡目染,对生死多少看淡了些。和这些下人担忧、悲痛的神色相比,他实在淡定得有些过分了,仿佛不过是要去近郊暂住几天似的,有点置身事外的漠然。

      “生死有命。如果该战死沙场,就战死沙场。”

      “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周探打断了他。

      “哦?”高欢意外地看了周探一眼,“我只是陈述事实。刀剑不长眼睛。没人能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会怎样回来。”

      周探有气无力地耷拉下了头,修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

      高欢温和地看了他一阵,忽然微微笑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出事,希望我一直平平安安的?”

      “……是。”

      高欢拍了拍周探的手背:“好。我答应你,努力完好无损地回来。”

      周探对这个答案似乎不满意,只是勉强地“嗯”了一声,便默不作声了。

      他磨磨蹭蹭地赖在高欢的身边,背着手,默默立着。直到天黑,都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高欢给他这苦兮兮的样子逗乐了,命人多抱了一条被褥来,大大方方地把床榻分了一半给他。

      若是平常,他肯定不会这样爽快的。但现在既已差不多到了生离死别的境地,他也不愿再想这想那的了。

      等到下人们低眉顺眼地走了,周探果断地挨到了高欢的身边,一下环住了他的腰。高欢低眉,浅浅一笑,拍了拍他的脑袋,继续借着昏黄的烛光,读他的兵书。

      他们并没有做更多的事情。周探就这样枕在他的膝上,不停地烦躁地翻身。

      若是平时,他一挨到高欢身上,要不了多久就平稳地入睡了。今天却翻来覆去的。忽“唉”的一下叹了口气,辗转反侧一阵,又“唉”的一下,再叹一口气。

      高欢放下书,指尖在他眉心一点:“睡不着?”

      周探一下坐起了身:“对。”

      高欢看他的眼神越发温和,其中含着些别样的光彩。已有许多人和周探一样,走到他面前,请他一定要平安归来了。有平民,也有曾经的门客、仆从。这么多人记挂着他的安危,让他原本还有几分焦躁的心完全安宁了下来。

      而其中,周探的记挂对他来说格外有意义:自己在乎的人,同时也在乎着自己……他对周探宽慰似的笑了笑:“我下午说的不过是最坏的情况。怎么说,我都是三军主帅,哪里就那么容易出事了?”

      他忽下床,取来了一只埙:“要不然,我给你吹一段吧?”

      接着,便将那埙放在唇畔,轻轻地吹了起来。

      高欢会好几种乐器,琴、横笛、埙……南齐尚文之风盛行,齐帝、杨皇后也都是多才多艺、善作诗文的风雅之士。高欢自幼耳濡目染,对琴棋书画这类风雅的东西似乎特别有天分,轻轻松松就能掌握其中要领。

      流水般的埙声从他的指尖唇畔汨汨地倾泻而出,温润如水,哀婉缠绵。周探听了一阵,忽然有些奇怪:这曲子真是好生耳熟。再一想,却记起来,这曲子其实来源于自己。

      他平日里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哼着同一个调子。高欢心细,有一次问他这是什么歌。周探就如实告诉他,自己小时候体弱,经常生病,发热咳嗽,一咳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可母亲不在身边,德妃又不可能分神出来照顾他,因此,一直是一个老宫女照料他。每当他咳得撕心裂肺睡不着,老宫女就一边给他喂药,一边哼这首歌哄他入睡,因此他记得特别清楚。

      没想到高欢居然记下了这个调子,还改成了一支曲子。只不过,和原始的那个只有几句的简单调子相比,高欢在其中加了一些变化,便成了一首小调,又轻快,又温柔,被埙一吹,竟还有些让人潸然泪下的冲动。

      他的视线忽然一下钉在了高欢的脸上。

      高欢闭着眼睛,专注地吹奏着,并不知道那总是目光清澈热烈的情人,此刻正以深幽幽的复杂眼神死死盯着他。

      正在此时,朦朦胧胧的窗户外头忽传来一阵呼喊:“殿下!何故今夜生此离别伤感之意?”竟是那剩余几名不愿意离开高欢的门客。

      本来,门客们是有专门的安置地的。不过,那地方早被齐帝以“不养闲人”的名头给取缔了,因此这几人就被安置到了太子府后园的客房。今夜,他们远远听到了埙声,为其所动,不禁循声而来。

      南齐的士人们,不同于北邺的拘谨,更多了几分落拓不羁,直接在高欢窗下就喊出声发问。

      高欢起身批衣,又挑了一件厚重的毛茸茸的大氅往周探肩上一披,猛得推开窗户,对窗外朗声道:“先生怎知这曲中的意思?”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一阵寒风骤然从窗中席卷而来。周探不禁打了个冷颤。再看向屋外,几个士人却皆是披着单衣就出来了,手中拎着酒盏酒壶,一看就装了泡满了寒食散的烈酒。有人脚步踉跄、竟然连鞋都没穿:“此曲回环曲折,将到至高处,却又急转直下;将到至低处,却又柳暗花明……曲中之意,不是苦别,便是相思——”

      话没说完便被另一人打断:“殿下,别之将近,能饮一杯无?我们给你——送行!”

      高欢接了酒盏,一饮而尽道:“多谢诸位相送!高某明日就要启程去渡口,行船至京口大营点兵了。待到归来之时,再与诸君以酒洗尘……”

      他没注意到,说这话的时候,身后的周探面色越发阴晴不定。

      他想起了明日的某个计划。

      高欢的行程是众人皆知的。毕竟,打仗前要点兵。而南齐京城建康附近最大的驻军地,则是地处南北之冲、自古便是兵家要塞的京口。因此,明日半夜时分,高欢要乘船去镇江,和他舅舅会合,再行军至岭南平乱。

      而周探的行程,则大有奥秘——胡侍郎已经打点完毕,虽然名义上是四日后走,但为了防止生出事端、中途再跑出个人行刺,实际上,周探明日晚时就趁着众人启程从军的混乱之际,偷偷到渡口上船,直接横渡长江,再由旱道回长安。

      此事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计划,现在连船都已经好好地泊在渡口了,只等明日周探人一到,就立刻开船。

      不过,按照这份计划,在上船前,周探要干一件事。

      在渡口以私下会面的名义,杀了高欢。

      这事情完全能够做到。根据如夫人那里传来的消息,朝中的文牒还没完全批好,最快也要明晚午夜子时才能送到高欢手中。

      而在此之前,一整天,高欢都会在码头等文牒。

      高欢办事效率高,早已把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因此,明日,他手上并没有太多公事要处理。周探完全有机会约私会高欢。只要想办法把私会的地点设在靠水的地方,又暂时不要别人在场,周探就有机会刺死高欢,再跳水逃走,坐上北上的船只。

      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点对周探来说并非不可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在私人生活上,高欢对他已经完全卸下了防备。而情人相见的名头,更能让他有充足的理由暂时支开其余人。

      这个时间也不用太长,一炷香就够了。

      周探一面思索着明日要如何行动,一面坐在黑暗中,低头久久看着高欢安详的睡颜。

      每每看到睡梦中的高欢,他都要大大地羡慕一番。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每天晚上会被窗户上吹过的几阵风惊得夜不能寐的同时,居然有人能睡得如此沉,如此香甜,如此安稳。今晚没有月亮,只有一点蜡烛光,红烛已经烧断了,烛泪流了满地。高欢清秀的眉眼舒展着,胸口平稳地起伏,嘴角微微牵起。如果做了梦,应该是好梦。

      他忽然用很小,但是很清晰的语气唤了一声:“阿探。”接着翻过身去,背对着周探,继续睡了。

      周探将要躺下去的动作顿了顿。

      曾经,他和高欢耍赖,说二人互相喊“殿下”实在是太生分了,不如换个叫法。他说:“你比我大了六岁,就喊哥哥好了。”高欢不同意,嫌腻歪,何况他也想不到怎么喊回去比较好。周探就说:“我们那里叫阿弟。”

      “阿……”

      结果高欢只发出半个音节,就说不出口了,好像有些苦恼,深吸一口气,败下阵来。周探道:“那你也喊阿探吧。”高欢不愿意,辩论着辩论着,就被周探压在了身下。过了很久,才投降似的,说了声:“阿探。”从那以后再没喊过。

      没想到今晚居然在这意外的时刻听见了。

      周探忽然觉得心里泛起了一股糟糕的感觉。

      也不对,其实,这股子糟糕的感觉很早就有了。只不过,一想到明天这个时候高欢已经被自己一刀结果了性命、成为一句冰冷的尸体,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周探又发现了一件糟糕的事情——不知半夜谁先动的手,总之,早上醒来的时候,二人的姿态颇为亲密无间。他尝试着轻轻抽身,却发现二人的头发有一缕绕在了一处,牵连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解了半天,解不开,还把高欢弄醒了。无法之下,高欢只好把两人的头发齐齐割下。好在这一缕并不多,有它没它丝毫不影响二位光辉灿烂的外表。

      ——难道这些无足轻重的征兆能说明自己今晚行动失败吗?!

      周探压下心头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气,阴郁地看着高欢握着断发、起身翻箱倒柜不知干什么去了。

      或许是自己昨晚依依不舍的忧郁模样演得不错,高欢并未多想,甚至还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脸,把一匹黧黑的暖融融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肩头,亲自给他系好了带子。

      回到质子府,坐在镜前,一下一下磨着原本已经锋利无比的匕首的时候,周探想,今晚还是保险一点,不能来硬的。他可没把握自己能不能用暴力牵制住高欢。

      最好是高欢自己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出来,一刀毙命。这样一来,自己轻松,高欢的死状也不会太难看。对二人都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今夜还如昨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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