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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丢脸 ...

  •   初升的太阳从楼道窗户照进来一缕,照得地板锃亮。晨起有风,泄进窗缝里,倒是把人吹醒了。我捧着单词本嘀咕背诵,效率竟然比在教室里高。
      除了我,身边还有两个被罚站的男生。他们一胖一瘦,吊儿郎当的,不把师太放眼里,聊得起劲:“大清早就罚站,晦气。”
      “师太疯魔了吧,假期她一个人布置的作业赶得上其他老师布置的总和,她是不是以为高考只考英语?”
      “她还跟老张抢过课呢。跟老张说这个节骨眼儿上,再上语文课没有必要,让老张一周腾一节语文课,留给她上听力。”高高瘦瘦的男生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真过分。”
      他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潘亮,跟萌萌的小男友许一程交好。他和许一程性格挺像的,血气方刚的体育生,总是咋咋呼呼。
      我背完了一页,翻书看下一页。
      “不是,朱奕暖,你还真认真背哪?”潘亮扭头乜我,有点儿鄙夷的意思。
      “昂。不然闲着也是闲着。”
      “你不反抗一下?”
      “怎么反抗?”
      “誓死不从,抗议师太,呼吁她取消罚站这种泯灭人性的体罚。”
      我好心提醒:“这样的话,估计明天的英语课咱仨还得站这里上。”
      潘亮嗤了我一声,目光越过我,看站在我左手边的人:“胖子,你呢?抗议吗?”
      小胖陈明恩呵欠连天,眼泪汪汪地看潘亮:“亮哥,别抗议了吧,咱跟师太对着干,这很明显胳膊拧不过大腿。”
      “怂不怂!陈明恩你太怂了!出去别说你是我兄弟,给我丢脸!”
      “亮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没看师太的脸拉得跟驴脸似的吗?我觉得朱奕暖说得对,反抗不但无效,反而会增加风险。”
      我把书举高一点儿半遮着脸,噗嗤乐出来:“潘亮,你也听我的吧。”
      “笑什么?”潘亮不服气,站直后感慨,“要是我的亲兄弟一程在就好了,他绝对不会像你俩一样怂。”
      “哪怕许一程在,他也不会陪你反抗的。”我给他浇冷水,“他这学期估计更用功更上进了。”
      潘亮:“为什么?”
      “因为……”
      陈明恩终于不流眼泪了,拾掇干净自己的泪花儿,打断我道:“脱单了,要双宿双飞共同进步咯。”
      “脱单?脱什么单?和谁?”
      我和陈明恩齐刷刷转头看潘亮,异口同声:“你不知道?”
      潘亮呆呆摇头:“不知道。”
      陈明恩转回头去,挑拨离间:“还亲兄弟呢,连人家给你找了小嫂子你都不知道。”
      潘亮后知后觉:“刘萌萌?”
      “嗯!”
      “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我不知道?”
      陈明恩奇怪道:“他发了朋友圈,你不是还给他点赞了吗?”
      “什么朋友圈?”潘亮忖了会儿,想起来了,“‘你的眼睛真好看’,里头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一条吗?”
      我没有添加许一程的微信,不知道潘亮说的朋友圈内容是什么。陈明恩声情并茂地背诵:“你的眼睛可真好看,里面有晴雨、日月、山川、江河、云雾、花鸟。但我的眼睛更好看,因为我的眼里有你。”
      潘亮惊讶:“这是告白的?”
      “不然呢?”
      “不是他随手摘抄的网抑云热评?”
      陈明恩叹气:“没救了,不懂浪漫的直男。”
      潘亮想反驳几句,楼道里有了高跟鞋的声音。听脚步频率是师太无疑。我们三人迅速站直站定,书端在胸前,刻苦用功。
      师太穿着尖头细跟的过膝靴,材质一看就不俗的大衣雍容漂亮,跟年前穿的不是同一件。我们女生曾凑在一起讨论过,为什么师太会有这么多的新衣服。最后的结论是——她有个多金且宠她的老公。
      师太站在我们面前目光扫了个来回,抱臂斥道:“那几套试卷是我巴结省城实验班的老师,好不容易问她要的,结果呢?要回来你们珍惜吗?你们自己数数还有几天高考?你们班的英语平均成绩差隔壁班好几分,臊不臊?怎么着,觉得自己是特长生,就不肯屈尊学文化课了?”
      陈明恩弱弱的:“不是。李老师您消消气。”
      师太表情缓和点儿,问陈明恩:“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交作业?”
      “真忘带了。”
      “明天带过来。”师太转而看我,“你呢?”
      我说实话:“老师,我忘了写了。”生怕被骂,我连忙承诺,“我今天开始补,一定认认真真地做每一道题。”
      师太冷哼:“还有忘了写作业的人。自己来学校干嘛的,没点儿数吗?你怎么不把自己也忘家里?”
      我撇嘴,低头腹诽这娘们真凶。
      师太问潘亮:“你呢?”
      潘亮长得挺高,一米八八的大小伙面对一米六出头的师太,不得不低头。人低着头,但话说得傲:“报告老师,那些题太难了,我一道也不会,所以没写。”
      师太闻言果然大怒:“你不会就不写?高考的时候也有不会的题,你写不写?”
      “高考和平时的作业性质不一样。高考可以蒙可以胡诌,但平时的作业练的是基础功,没有糊弄的必要。”
      “反了天了你。不写作业还强词夺理!”师太气得脸更长了,骂人的声音响彻楼道:“你能耐,以后我的作业你都别写,我的课你也别听。”
      潘亮默然,一句话也不说了。
      “到铃响之前,你们甭想回教室,都给我站着。”师太不抱臂了,纤细的指头直指潘亮的脑门,“还有你,这周我的课你都给我站着听。”
      她说完踩着高跟鞋气鼓鼓地去了旁边办公室。
      办公室是我们班主任的,用陈明恩的话说,师太肯定又去给老张告状了。
      我同情潘亮:“我说吧,反抗会适得其反。”
      潘亮昂首:“怕什么?站着听就站着听。”
      我蔫蔫地垮了劲儿,重新翻开书页。陈明恩在一旁嘀嘀咕咕:“完了,老张知道咱仨不写作业还顶嘴,这周班会又是批判大会,我们得丢人现眼四十五分钟了。”
      被批评我倒是不怕。丢人现眼怕什么,全班几十号人,大家都是熟人,谁还没有个被批评教育的时刻?师太什么脾气大家又不是不知道。
      我安慰陈明恩:“陈明恩你放宽心啦,挨骂也是我们三个一起,又不单是你一个人。咱体委被罚站一周都不怕,一节班会而已,别慌。只要不是在喜欢的人面前露丑,我才无所畏惧呢。”
      楼梯上有脚步声,我下意识循声看去,剩下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
      灿烂的晨光里,计辰宇和栗听言先后上楼拐进了楼道,朝教室这边而来。
      我唇瓣嗫动,愣了三秒后躲开他们的目光,迅速抬起书遮住了整张脸,把自己埋在了书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想逃逃不开,想躲无处躲。“无地自容”这四个字我瞬间体会了个遍。
      无所谓栗听言怎么看我,我只在乎计辰宇!
      栗听言说,计辰宇喜欢优秀的人。
      优秀的人里……不包含被罚站的人吧?
      栗听言和计辰宇的脚步逼近,我假装看不见听不见,眼睛死盯着书本。潘亮没眼力见,在一旁扥我的衣袖:“朱奕暖,你哥。”
      我默不作声地甩开他,拒绝接受一切信号。
      潘亮提醒:“你哥,栗听言。”
      我暗暗瞪潘亮一眼,示意他别出声。
      偏偏他不够聪明:“朱奕暖,你哥在叫你。”
      我无奈移开书,对站在几步外的栗听言尬笑了一下。
      栗听言放慢脚步,口型问我:“怎么回事?”
      我撇嘴,一脸丧气。
      栗听言呲着牙乐,对我没有一丝丝同情。我羞答答、怯生生看一眼他身边的计辰宇,又倏地低下了头。计辰宇比栗听言绅士多了,只是惊讶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嘲弄我的意思。
      栗听言和计辰宇的脚步声消失在三班门口,我沉沉叹口气,怒目看潘亮:“我又不瞎,你提醒我干嘛!!!”
      我还没来得及委屈,潘亮自己先委屈上了:“我跟你哥经常一起打球。队友情谊,他关心你,我帮他不行吗?”
      “你从哪儿看出我哥关心我!”
      “他时时刻刻在关心你啊!如果不是‘童言无忌’,我以为你俩谈恋爱呢。从高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俩挺配的。”
      我:“……”
      一旁的办公室门打开,老张给师太陪着笑脸,笑盈盈地走了出来。师太跟只傲娇的花孔雀一样瞥我们一眼,踩着优雅的高跟鞋进了教室。
      老张等师太离开后迅速变脸,笑脸变怒容。他刚满四十,用他文绉绉的话说,已到不惑。他时常自诩到他这个年纪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能忍能让。可是每逢我们不听话,他那些孔孟之道、哲学思想一一不管用了,他跟个生气的河豚似的,拧着眉毛一脸严肃,萌凶萌凶的。
      “错了没有?”老张负手在我们三面前踱步,活像电视剧里的宰相模样。
      我们仨异口同声:“错了。”
      “知错就好。错犯了,罚就得领。”
      老张先指潘亮:“你,早读结束先给李老师道歉。李老师是师长,更是女孩子,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顶撞为难她呢?道完歉后值日两周,回去跟卫生委员说,班上这半个月的卫生由你一个人打扫。知道了没有?”
      潘亮规矩站定:“知道了。”
      老张转而看陈明恩:“你是学声乐的,给你交代件任务。天冷,你们总打瞌睡,以后每节课铃响后,由你带头合唱一遍班歌。要把气势唱出来,把你们那些蔫头耷脑的困意给我唱散喽!”
      陈明恩点头:“嗯!”
      他又问:“咱班歌是什么?”
      老张愠怒:“你说班歌是什么?回去问班长去。”
      陈明恩犯难:“老师,许一程这两天训练,这周回不来。我没法问他。”
      潘亮叨咕:“你傻啊,微信问啊。”
      老张怒目逡巡二人,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语气缓和不少:“你平时不是挺听话的吗?怎么也不写作业?”
      “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一定认真完成作业。”我乖巧低头,等着领罚。
      老张昂下巴示意有走廊那头:“在一楼那个位置,实验室侧墙上有块黑板,看见过吗?”
      我回忆了下,摇头:“没有。”
      “咱们文科班不常去,但是理科生经常去那边做实验。那块黑板每个学期都要重新画板报,这个任务交给你。”
      我讶然:“画什么?”
      “随你。术业有专攻,画你擅长的。”老张想了想又道,“内容要宣扬真善美。”
      “我一定完成任务。”
      老张满意展颜:“行了,你们别站着了,回教室去吧。以后认真完成作业,不可忤逆老师。”
      陈明恩在回去的路上动容得不行:“老张人真好,如果到毕业那天,我会舍不得他的。”
      潘亮终于不是木鱼脑袋了,同感慨:“我也舍不得,老张在我心里是恩师级别的存在。除去老张,我同样舍不得我的专业课老师。我还舍不得食堂二楼的香锅,一楼的小炒肉,舍不得体育馆的篮球场,操场的塑胶跑道,还有训练的苦日子。哦对,我也舍不得一程。”
      “你怎么张口闭口许一程?你中许一程的迷魂汤啦?”
      他们两人嘀嘀咕咕的,跟说相声一样,一整个早晨都没有安静过。
      我在他们的聒噪声中回首看楼道,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扇门口。七八点的太阳正红,最浓的那一抹打在门口的班牌上。班牌白底红字——高三(三)班。
      我忽而意识到,论起即将结束的高中生活,我没有认认真真地想过我会舍不得什么。
      我会舍不得什么呢?
      大抵会舍不得在画室里的日子,舍不得跟萌萌一起苦中作乐的时光,舍不得身边可爱的同学,舍不得……
      会舍不得计辰宇吧?
      可是奇怪,我好像不难过与他别离。计辰宇在我的青春里像黎明熹微时穿透暗夜的晓色白,我懵懂的过往是黑夜,而他无意识地做了我的晨光,用清浅的色泽照亮了我隐隐萌动的少女情愫。
      他整个人如东升的朝阳一样,是耀眼的、盛大的,拥有最为璀璨的未来。
      我从没有想过去参与他的未来,故而也没有想过与他的分别会有多么令人不舍。
      并非妄自菲薄,只是我自认为我们都还小,不该轻易地去定义自己的未来,也不该盲目地逐流别人的未来。
      所以我会舍不得什么啊?
      看着高三(三)班的班牌,我意外地不可遏地想起栗听言的模样。
      见鬼!我好像舍不得栗听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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