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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连云剑河(一) ...

  •   风不晚打量着他:“我记得你水性极佳,为何现在反倒惧怕下水?”

      照时留瞧着连云河上的浮冰就脊背发寒,忍不住拽住风不晚的袖子晃了晃:师尊,弟子不是怕下水,只是天寒地冻的,我瞧着忍不住哆嗦。师尊,好师尊,有没有什么让我在水中不寒冷的办法?

      他忘了风不晚现在也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拽着对方时,心声也忍不住雀跃一些,尾音上扬,听上去就是在朝风不晚撒娇。

      风不晚偏过脸,眸光清浅:“你不如,叫我师兄,或者哥哥。”

      这便是答应一半了,照时留从善如流:好哥哥,给我点好处吧?

      他伸手,用食指与拇指比了一道微小的缝,抬到眼前,眯起一只眼:只要一点点好处,你就多了一个什么都肯干的弟弟!

      风不晚便将拳头递到他面前,照时留戳了一下,风不晚便摊开手,掌中空无一物。照时留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见手中没有东西,顿时扫兴地挎下肩膀。

      剑仙轻笑一声,将他手掌握住,温和地说:“我送你一缕灵力。”

      照时留正纳闷,两人身边的飞雪却乱了轨迹,在空中交错纷飞。他恍然,那是风。风只能通过旁的事物看见,感受到。

      果不其然,他察觉到手指上的戒圈微微发热。灵力的具体功效还不清楚,但他自信倍增,觉得自己无惧跃入刺骨的寒水。

      南天剑海一望无垠,还未彻底结冰,海面若琉璃镜面,乳白色的霜气上浮。海底呈现出蓝靛色,在日光下,深处有点点明光闪烁。照时留俯视海底,发现那些星光真的是一柄柄剑器。

      风不晚立在船上:“小心,利器伤眼。等进入剑河,不要冒然观剑。河中剑器至少千岁,都是你我前辈。虽然大部分剑器未能遇上合适的剑修从剑河离开,但大都心高气傲,若有冒失的剑修冲撞了他们,很有可能被剑气刺伤双目,甚至被群剑赶出剑河。”

      照时留:那我该怎么选剑呢?

      “等。等适合你的剑来寻你。各段剑河等上十息,若无剑器回应,你便继续溯游而上,不要回头。就算身后有剑器追上来,你也不要答应。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剑与剑修本是天赐良缘。过时勿待,勉强不来。”

      风不晚虽然和他同队,但他已有自己的佩剑,自然无需进入剑河。

      “你在剑河中时,我会乘船溯游而上,陪伴着你,无需太过害怕。”

      …

      数条乘舟行到海中央,围绕在一尊白玉雕琢的高耸雕像附近。那座白玉造像雕工精湛、高大华美,却用一条白绸蒙住双目。在玉雕身后,两块竖直的白玉被打造成剑器,剑尖直指苍穹,而剑身下半部分则深入海底。

      一人两剑,守望着南天剑海。

      “此雕塑,便是当年剑斩黑蛟的剑修,他名为徐承影,三界宁海都人。据传是一位人仙。”

      照时留望着徐承影被遮蔽起来的双目:他当年,难道是盲斩的黑蛟?

      风不晚:“不然。传闻徐承影拥有一双洞悉人心的瞳孔,百姓十分畏惧,再加上他本为人仙,若有人无意中同他对视,常常双目赤红,泪流满面。徐承影为了保护连云河的百姓,便将自己的双目遮挡起来,除了每日研究剑阵时会取下白绸外,其余时间无一例外蒙住双目,执剑守在连云河边。风吹雨淋,岿然不动。”

      照时留再望向徐承影的雕像,难免心生敬畏,只是仰望对方的下半张脸,猜测徐承影不蒙眼定然也是一位芝兰玉树的神仙人物。

      行舟猛地一晃,以造像为中心荡开一圈凛然的剑气,徐承影造像手腕微抬,从海底抽出一把长剑,剑上海水似瀑布一泻而下。

      徐承影双手持剑,朝着连云河方向挥出厚重的一剑,海上风雪骤停,白色的剑芒似千堆雪翻滚而去。剑气拨开海水,如同切桂花糕一般,将海水一分为二,露出当中的一条甬道,甬道底部插着无数剑器。

      照时留便跟随着寻剑的弟子分批进入剑海甬道。

      等到他落到河底,四周弟子皆不见踪影,身后两道水幕缓缓合拢。抬头时,依稀能望见风不晚的乘舟如同一片竹叶悬浮在海面,却无法望见中间的水波,似是凌空而行。

      照时留朝前行,河底散落着卵石,数十把明晃晃的剑器或是插在河床上,或是埋在淤泥中。

      他默数了十息,不见剑器有反应,便继续溯游而上。

      如此反复,大约走了一个时辰。

      河底的剑器肉眼可见减少。

      照时留提高警惕,谨慎地不去观这些剑器,只是站在供人停留的莲花台上,一声一声地数着吐息。

      四周静谧无声,眼尾有一道红光掠过,照时留余光去捕捉那道光,去发现视线尽头有一柄剑上坠着红缨,他双目一痛,连忙垂下头。

      “筑基?这样低的修为是如何走到这的?”

      有一道年轻的声音询问他。

      照时留敛着眼眸,毕恭毕敬交出鹤纸:回前辈,我晚辈无法说话。

      “原来是喑人……”

      照时留已经数完十息,歉意拱手,就要往前走:前辈,此处无剑器垂怜我,我需要接着往前了。

      他往前行,正要越出莲花台。

      那声音便道:“你既然是要我的剑,为何不多与我待一会儿?”

      但照时留已经迈出莲花台,走进了下一个地方,闻言心中一惊,正想回头去看,又想起风不晚的叮嘱,只能在心底连道数声抱歉。

      “我这里有许多剑器,你想要哪种?”

      那年轻的声音又出现了。

      照时留略有疑惑,难道真遇上风不晚说的反应迟钝,十息过后才追来的剑器?

      他不敢无视对方,但也不能选择对方,于是斟酌道:剑择剑修,晚辈修为浅薄,不敢妄言,请前辈谅解。

      他数了十息,群剑毫无反应,只能又前往下一个莲花台。

      但新的一段剑河仍旧响起方才的声音。

      “既然知晓自己修为浅薄,为何不停下来直接同我交流,若博得我欢心,或许也可择你为友。”

      照时留没见过这么难应付的剑,闻言只答:抱歉,前辈。您在十息之内未选择弟子,这说明我两并不适合,不能勉强。

      那剑忽然拔高声音。
      “我偏要勉强。”

      照时留进入下一个莲花台时,上面已经站了一个人,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暗红色的长发,乱蓬蓬的,他穿着一身花纹繁琐的服饰。

      照时留盯着那些花纹,回忆起连云剑河的百姓也曾穿过这种特色服饰。

      男人见照时留出现,骤然接近照时留。一张脸上透露着不满,下半张脸绘制着诡谲的红色图腾,唯有那双眼睛,沉稳如古井,亮如明星,与他狰狞的神色截然不同。

      像是原本只是一个了无生机的木偶,却被人装上了一双漂亮瞳孔。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古怪。

      “你为何不选我?”
      照时留同他对视只觉得头脑昏沉,他立即移开目光:前辈,晚辈修炼缓慢,只会拖累前辈。

      徐承影是一位人仙,双目能洞察人心,虽然双目这条能对上,可面前这位徐承影实在不太像剑修,可他又自称是剑器。

      照时留:前辈,好聚好散……总会有更适合前辈的人出现……

      “奇怪,真奇怪。你的修为虽然只有筑基,可身上却有股强大的气息,叫我看不清你的命运。以往遇到的剑修,虽然实力在你之上,可我都能一眼望清他们的命运,为何你不一样?”他站直身体,“我叫瞿如,你不必唤我前辈。”

      照时留以为他说的是风不晚的灵力,半真半假地告诉对方:瞿如前辈,我的师尊是半步金仙,他在我进入剑河前赐予了晚辈一样法器,或许前辈感受到的气息,便是我师尊的吧。

      剑河中出现了九块磷石,上面有铁索伸出去,分别镇压着九把剑器。

      照时留一踏入这段剑河,便察觉到有多道冰冷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似是在仔细审视他,将他剖得一干二净,毫无保留地立在原地。脊背一阵发寒,他不敢乱动,只能默念十息。

      瞿如还是跟在他一侧,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些剑器不理会你?”

      照时留:请前辈指教。

      “你在心中默念十息,他们无法听见。”

      照时留早就疑惑自己为何没有得到剑器回应了,闻言恍然大悟:那前辈,晚辈该怎么做?

      瞿如道:“很简单,你选我。反正继续走下去,也没有剑器比我更厉害。”

      照时留不理解他为何非要纠结自己,只当风不晚那缕灵力影响了对方判断。索性不再回应对方,略一思索,掀开长袖,露出腕上的铃铛与戒圈。

      他摇了摇铃铛。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剑河中,如同涟漪荡开。

      剑器归于沉寂。

      还是不适合。

      照时留难免心中焦急,若是整条剑河中都没有适合他的剑器怎么办?难道他真的只能选瞿如?

      下一段剑河略有不同。
      该处剑河开阔了许多,九柄剑器并排插在嶙峋白骨上,这段骨脊长而宽。正中的巨剑大约有数十米高,剑身斑驳,在至高处,微微能瞧见镇山二字。

      剑河的传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唯独这柄剑器的故事照时留在进入剑河前曾听闻过。

      镇山巨剑,当年是插在黑蛟逆鳞处的一柄剑,千年来从未离开剑河,也从未有剑修听过它的声音。

      剑河中的剑器大多在千年间修出了剑灵,声音有的如瞿如般年轻,且是位男人。有些则是女子,甚至还有孩童、老者。

      而镇山插在黑蛟的逆鳞处,千年前便耗费了镇山剑大部分剑意,所以剑修们不约而同认为镇山巨剑要么没有修出剑灵,要么就是剑灵陷入了沉眠,在千年中仍旧温养着魂魄。

      照时留不觉得自己会引起镇山的回应,便摇了三下金铃,期待着其余剑器回应。这次,在最左侧的一柄剑竟然嗡鸣一声,照时留欣喜抬头。

      身侧的瞿如已经闪身过去,立在那把剑器前,伸手按住震动的剑身。

      “是我先来的,你闭嘴。”

      那剑挣脱不开,很快归于沉寂。

      照时留眼睁睁见它不再颤动,也没有回应,不由得有些失落。他默许瞿如跟在身旁,一是因为对方有可能是徐承影前辈不能无礼,二是因他虽然主动追上来,却并不影响照时留选剑。

      但现在瞿如不准剑器回应他。

      照时留:前辈,你这样于我不公平。

      “为何?”

      照时留:晚辈只需要一柄心意相通的剑器,成为日后修炼的伙伴即可。前辈这样勉强,是为难晚辈,也为难自己。

      瞿如转过身,面色冷了下来:“让你选我,就这么难?”

      照时留直面他:虽说剑器择主,但晚辈以为,剑器与剑修本就是共同作战的生死之交。所以不单单是剑器选择剑修,剑修本该选择自己的剑器。

      照时留:瞿如,我不会选你。十息之内,你未回应我,本是无缘。之后强求,又有何用?

      照时留:勿要勉强。

      勿要勉强?

      瞿如怔在原地,脑海中忽然有画面浮现出现,喃喃自语。

      “许多年前,似乎也有人同我说过这句话。”

      瞿如捂住自己的一只眼,骤然发难,他掌中出现一把剑,一步一步靠近照时留。

      照时留警惕地望着他,想要往前进入下一段剑河躲避对方,没想到瞿如更快,一剑抵着他额心。

      瞿如道:“我有许多事想不起来,但你给我的感觉太古怪了,太古怪了。你不选我,我没法从你身上找到答案。所以你得留下来,陪着我,帮我找回记忆。不然你今日非但不能离开剑河,还无法得到自己的佩剑,并且从今以后,更不许你踏入剑河半步!”

      胡搅蛮缠,蛮横无理!
      照时留按住自己的戒圈,想从里面取出行藏,但他心中犹豫,瞿如身法太快,实力远超他,如果硬碰硬,照时留肯定讨不到半分好处。可若是就这么放弃,照时留又觉得可惜。

      遇到比自己更强的人,若他没有第一时间杀了自己,不妨听听对方的要求。

      照时留便松开手:你想我怎么帮你?我并不认识你,不知道你以前发生了什么。

      瞿如便问:“剑海里的剑器都是我的吗?”

      照时留一头雾水:你不是说是你的吗?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照时留:以为您就是徐承影前辈。

      瞿如轻轻念了一遍徐承影的名字,却听见剑河中的剑器嗡鸣,剑身掠过一道白光,唯独镇山依旧如同一道危峰矗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寂静无声。

      瞿如:“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你知道他?和我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照时留便将自己听到的有关徐承影的故事全部告诉对方,三言两句将千年前恢宏的斩妖故事描绘出来,瞿如歪了一下头,又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

      照时留注意到了: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瞿如和他有相同的疑惑:“总觉得你一提起斩妖的故事和那个叫徐承影的剑修,我的眼睛就很疼。为什么?”

      照时留藏在长袖下的手拨动着自己的戒圈。

      他在想,若是瞿如提起徐承影就眼睛疼痛,那他或许可以试试在对方疼痛的时候逃跑,但这样的话他不能在剑河继续停留,还要躲避着瞿如的剑招,至少十息才行,十分冒险。

      照时留用余光瞥向上方,河面之上只有一艘梭形行舟,他知道那就是风不晚的行舟。照时留在同一段剑河停留时间过长,不知道他的三师尊有没有留意到,若是觉察到了,那就只需要在风不晚做出反应前不死在瞿如剑下即可。

      照时留:我已经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你。你的记忆还未恢复,我无计可施。

      瞿如收了剑,略显焦躁地抓着自己的暗红色长发:“肯定是遗漏了什么,不应该,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照时留松了口气:前辈,你还记得自己是何时出现在剑河的吗?

      瞿如抬起头,静默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一指剑河下游:“我记得,我从那片剑海的冰川中苏醒过来。那时候,我能望见自己的身体,很长,有黑色的鳞片,身上插着许多剑器。”

      照时留心中一紧。

      这个描述,他不是徐承影前辈,更像是徐承影斩杀的那只黑蛟!

      好在瞿如对于徐承影在剑河设剑阵杀妖全无印象,不然按照传闻的描述,面前这头黑蛟可是残害了不少连云河夹岸百姓,作为人仙的徐承影千年前没有杀死对方,如今千年已过,瞿如应当修为更胜,刚刚筑基的照时留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猜出对方身份,但也不能告诉对方,照时留还要装作只是遇见一位大能,虽然惧怕,但也不能害怕得太过荒谬,引起瞿如的怀疑。

      但他的身体已经微微发颤,一滴冷汗自额边滑落。剑河外是冰天雪地,剑河中温度偏低,照时留却觉得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无法否认,瞿如很危险,是他遇到的除了厉从空以外第二危险的人。

      瞿如自然发现了:“你很怕我?”

      照时留斟酌着语句:若是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自然害怕,更何况晚辈只是筑基。

      “你虽然害怕,但没有尖叫着吓破胆,还能和我说话,胆量也算不错。”

      瞿如走近了一些,俯视他,照时留忍不住退后一步,后背贴上了一柄剑。

      什么时候?

      照时留偏过头,那只是一道剑影。

      “你在看什么?”

      瞿如看不见我。
      剑上传来风不晚温和的声音,在空荡的剑河中宛如春风拂面。

      瞿如顺着他的视线没有发现异常,只是棕红色的长发微动,他诧异:“哪里来的风?”

      照时留心底微微安稳,连忙告诉风不晚自己的处境:师尊,他不肯放我离开!而且我怀疑瞿如就是徐承影前辈当年未杀死的黑蛟!师尊,我该怎么办?

      那柄剑便化成风不晚的虚影,温声安抚他:别害怕。他现在对你没有杀意,暂时不着急逃走。不过黑蛟还活在剑河中,未免叫人疑惑。

      照时留一面回答瞿如:我没有感觉到风。
      一面分神回复风不晚的虚影:他说自己没了记忆,想找回记忆。

      瞿如显得有些遗憾:“我许多年没有感受到风了。要是真的,该多好。”

      照时留:你没离开过剑河吗?

      “我没有记忆,为何要离开?记忆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照时留:你这样对我直言不讳,若是其他人来了,你还是这么问对方,你不怕对方将你当做传说中那条黑蛟?我不是说你就是,只是你的形容未免也太像了,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剑河外有许多剑修,近日还在举办大比,说不定还有许多修为在徐承影前辈之上的修士,他们若是误会你是故事里的黑蛟,要来杀你,你怎么办?

      瞿如一怔:“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照时留:找回记忆没有错,但要是你之前真的是那个黑蛟,你会去杀人吗?就像现在举着剑威胁我一样。

      瞿如很快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会是故事里的黑蛟?而不是徐承影?我威胁你是因为你不选我,还想着逃走,我要找回自己的记忆,我只有这么做。”

      照时留无奈:好吧好吧,方才不理你是我的错。但我只是忙着寻自己的剑,我帮不上你的忙,你放了我可以吗?

      瞿如望着他,摇头:“不,我反悔了。虽然之前是生气你冷落我,不帮我找回记忆,但现在我觉得你挺有意思,我很感兴趣,我不想放你离开,你要陪着我在剑河找回自己的记忆,那个时候你才能走。”

      怎么这么难对付?
      照时留拧了下眉头:你有想要找回的记忆,我也有想要做的事。为何必须要强迫我留下来陪着你,这不合理,这不公平!只许你达成自己的目的,却不准我走自己的路,你这样,就算不找回记忆也是自私自利!

      瞿如冷笑了一声,只望着照时留,面上的图腾似有鲜血流淌,他的眉目变得风流狭长,图腾淡去后,竟然越来越像花玉楼的面庞。

      春色撩人,颜如海棠。
      四面的剑河卷动,万千碧波逐渐化为赤红色,一场海棠雨猝然而落,馥郁的香气扑鼻。

      瞿如身上的衣物也变成了花玉楼常穿的红袍,身上金色的链子点缀着铃铛,他手掌捏着一把淬血滴的骨剑。“花玉楼”原本面无表情,但下一刻,他忽而扬起唇角,露出照时留熟悉的笑来。

      “小石头,许久不见,可有想念三师尊?”

      照时留怔在原地。
      令人恐惧的是,他知道那不是花玉楼。

      可他的目光却停在对方的脸上,他的大脑停止了思考,心中空荡荡的,就像他曾坐在花市无尘的海棠树下时,好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听不见花玉楼的金铃声,听不见他轻柔烂漫的笑声,他只是将双手平放在膝头,却有一朵缱绻的海棠落到他的掌心。

      那不是花玉楼。

      “小石头,见到师尊怎么不过来?”

      该不该?不该。

      他不该走过去。那是瞿如,他知道那是瞿如,照时留的腿脚如有千斤重,叫他立在原地,往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

      他不过去,花玉楼自然拖着骨剑走了过来。

      像,真的太像了。

      照时留的目光从他的发梢,仔仔细细地往下滑,额心的血红滴坠,一模一样的面孔,如出一辙的服饰与身量,就连走路的姿势与握剑的姿态也分毫不差。

      叫人胆战心惊,屏住呼吸。
      花玉楼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照时留仰起头,下一刻,花玉楼的手已经落到了他的头顶。

      就连抚摸他的力度也全然相似。

      照时留没有忍住,闭上了眼,唇瓣颤抖,等对方抚摸自己的头顶。

      你知不知道,我很想您。

      如果思念能化作河流,一定能顺着流水流淌过时光,汇入冥河,将他的心声告诉乘坐过冥河渡船的花玉楼。

      他知道这是瞿如,他什么都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海棠雨是假的,骨剑是假的,花玉楼也是假的。

      可是他对花玉楼的想念是真的。

      “那你要留下陪我吗?”

      照时留怎么会不答应?

      他睁开眼,眼中拢着一层水汽,但目光坚定,他抓住花玉楼的手腕,放下来。

      不。

      花玉楼的眸中掠过一道暗光:“为什么?”他瞧了照时留片刻,忽然嫣然一笑:“又是因为风不晚?也对,你之前便是想同他告别。总不可能是厉从空,那个不会怜香惜玉的家伙,真叫人心烦。”

      照时留:不,不是因为二师尊。只是因为你不是花玉楼,我想见您,见的不是瞿如变的您,我会努力修炼飞升,就算千年时光,我也会来你的那界寻你的转世,只为了见你一面,看看你过得如何。我想见的,是你,不是别人。

      花玉楼一挑眉:“那你喜欢的二师尊怎么办?”

      照时留:我会和他讲清楚,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是我的家人。喜欢很重要,但如果要叫我抛弃家人,全身全心去喜爱一个人,我做不到。师尊,我修不了有情道。我的心太小了,装不下太多人。

      “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因为先离开你,所以对我念念不忘,等你日后反应过来,风不晚曾等你许久,那时候你怎么办?你对我,不是爱,照时留。是雏鸟对于养育自己的成鸟的依赖之情,你对我有着超越常人的好感,是因为我是你生命中遇见的第一个重要的人,而我又因为飞升过早离开了你,所以你印象深刻。照时留,可若是,不,没有若是。我告诉过你我曾经是一个怎样的恶人,所以你应该知道,现在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的,只是为了在你心中留下超越所有人的印象,不可磨灭,叫我凌驾于你身边所有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之上。只要这样,你就无法爱别人,也不会跟着别人离开。”

      “照时留,你有没有想过我在骗你。”

      照时留:不可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玉楼捧起他的一缕长发,倾下身体,目光中带着凉薄的笑意,说出的话足够冷冽。

      “因为,我过去没有得到你,早就想出这个办法。只想着等寻到你转世那日,就用在你身上,叫你也品味一下永失所爱,遗憾错过的滋味。”

      照时留松开手,退后一步,睁大眼望着他:你不是花玉楼。

      瞿如挺直脊背:“对,我不是花玉楼。但我说的话,却是他的真实想法。你又了解他多少呢?就为了要追寻他的转世而不顾一切修炼?以你的根骨与资质,耗费千年修炼,到时候见到他,发现他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花玉楼,又或者你本来就没有认识过他,比如你不知道他爱的人到底是位怎么样的人。不光是他,就连你喜欢的二师尊,那位叫风不晚的人,你也不了解他吧。”

      “他的过去,他的身世,他口中的师祖,他为何修有情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你知道吗?”瞿如打量着他的神色,“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算喜欢一个人?只是单纯喜欢他的皮相,喜欢他对待你的态度,但那从不来一个人的全部,就像海面之下的冰山,从来都只有一角露出海面。又好比,剑河中的千万剑器,真的只是徐承影留下来的吗?你知道吗?有没有可能是别的剑修丢下来的?又有没有可能当年的黑蛟其实不是恶蛟,徐承影杀他也不是传闻中那般惊心动魄。你不知道,你只是听说。拿着自己接触到的一片剑器碎片,去拼凑出一个故事,一个人,一段爱意。”

      “所以,我要找回自己的记忆。而你,应该重新明白为何求道?为何求剑?为何有情。”

      照时留吸收了他的话,陷入了思考,周围的海棠花便化作点点星光汇入他的身体。他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维持那副懵懂又豁然开朗的神情。

      最后他闭上了眼。

      瞿如有一点没有说错。他确实不知道花玉楼的过去,也不知道风不晚的过去,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十五年的相处就觉得花玉楼理所应当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想要为了见他修炼,为了他求道,可求道本不是为了旁人。道路是为了自己走,剑是为了自己挥舞,从来没有人能帮他。

      如果有一日,花玉楼对他说:我从来没有你要为了我修炼。
      那照时留只会觉得我吃了这么多苦是为了花玉楼啊。

      可修炼从来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见花玉楼只是选了一个听上去尊师重道的名头。

      他应该为了自己修炼。而不是为了花玉楼,也不是为了风不晚。

      只是想去见一个自己想见的人,但不能让对方有负担。
      与其仰望别人,不如平视自己。

      他要为了自己求剑。

      不知过了多久,照时留再次睁开眼时,瞿如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正坐在镇山剑下。四面的海棠雨消失,剑河中飘起薄雪。

      瞿如一见他醒了,便道:“你已经入关一月有余,现在的修为似乎到了,咦?你的金丹呢?”他的瞳孔一缩,一只眼又剧痛起来,瞿如捂住自己的眼睛,“你没有金丹,你如何修炼的?还是我看不见你的金丹?为什么?”

      照时留:或许我还未至金丹。

      照时留也不知如何回复他,只是听说自己在原地站了一个月,更加古怪,便去寻风不晚的虚影,没想到对方早已不在,他抬起头,河面也没有了风不晚的行舟。

      照时留:多谢前辈指点迷津,我想继续寻适合的剑器。

      瞿如拔高声音:“你还是要走?”

      照时留郑重点头:要走。我是一位剑修,我要自己的剑。

      瞿如一顿:“你的回答不一样了,所以你悟道了。真好,要是我也能想起过去的记忆就好了。”

      照时留往前走,瞿如跟上去。

      “还剩下十五段剑河,每段长约一里。剩下的剑器都是名剑器,你觉得他们真的会选择你吗?”

      照时留:但可一试。前辈,你不如和我一起前行,说不定走完最后这十五段剑河,你也能寻找到一些过去的记忆?

      瞿如还是答应了,两人一道往下前行。

      新的一段剑河仍旧是九柄剑器,只是河床中裸露着数道深渊般的剑痕,而上方已经望不见海面,只有无数明晃晃的剑器如水流过,流至尽头又折返回来,形成一个庞大的圆形剑阵。

      照时留十分熟悉这个圆形剑阵,昔日在连云剑河,他自上而下望见的便是由剑河百姓组成的一层层圆形,想来一千年的剑阵也如同这二者,是无数剑器组成的层层圆形。

      瞿如仰望着那个剑阵,隔了半晌才道:“我想起一点画面,我看见许多人在浅滩边击鼓起舞。鼓声阵阵,每一次跳动,都会踩起浪花。

      照时留没有得到剑,两人继续前行。
      在这里,他们发现一块巨大的方尖碑,上面有剑刻出来的字迹。

      瞿如凑过去,念出上面的字:“他不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他不爱我……”

      密密麻麻,有时像是出自两人手笔,又像是出自同一人,字迹潦草。

      瞿如:“又是一个困于情海的痴人。都憋出两种字迹了。”

      而照时留再次摇头。

      他们很快走到最后一段剑河。

      瞿如望着两手空空的照时留,同行一段路,他也觉得对方可怜兮兮的,竟然真的毫无剑器垂怜对方:“最后一段剑河了,照时留。”

      照时留拨了一下金铃,心态放平,已经走过这么多段剑河,千万剑器都没有选择他,他从欣喜若狂到焦躁不安、失落不已,现在已经是心如止水,他觉得自己没有获得剑器青睐也无妨。好在剑河之行,叫他确定了自己的修炼方向,也算有所得。

      他们进入最后一段剑河中,有凌厉的剑意如刀刮面。

      在这里,有一架龙头骨骼。白骨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剑器,骨架之下,竟然生长着繁茂的蓝色小花,馥郁广袤,生机勃勃。

      照时留第一反应,是黑蛟真的死了,那瞿如是谁?

      他转过头时去看瞿如,却发现对方蹲下身,折下一朵花,神色恍惚。

      “我记得,我来过这里。许多年前,有一位剑修,背负双剑,为我折了一朵花。不,好像不对,是我折了一朵花。我要送给他。”

      照时留:送给谁?

      “送给……”瞿如双目失神,盯着那朵幼小的蓝花,觉得自己的一只眼突突涨痛起来,“送给这只眼的主人。我爱他。”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照时留。”

      最后一段剑河了,照时留也急不来,于是盘膝坐在花海中,戳了一下轻软的花瓣。

      好。
      ……

      千里连云剑河流淌,水波粼粼。有一位衣襟蹁跹的剑修双手执剑,临河自照,他垂下头时,见到剑修双目异色,像是有两中股灵魂在内里燃烧。

      剑修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道。

      “瞿如,我不爱你,勿要勉强。”

      剑修自言自语:“你不爱我,所以就要杀了我吗?”

      剑修沉默片刻。

      “我不想杀你,瞿如,我只是要杀黑蛟。黑蛟杀害了太多百姓,我必须为民除害。”

      “你要杀我。你要杀我。徐承影。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黑蛟,而我是你,徐承影。你是我,我是你。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剑修的一只眼流下了泪水,似乎十分痛苦,剑修不得已松开剑器,捂住那只眼睛。

      “你在黑蛟上的部分魂魄我会引出来,那部分魂魄不完整,总是疯癫不受控制,会叫你做更多恶事。滥造杀业,对你不好。到时候,只要杀了黑蛟就好。瞿如,你放心,不会痛的。剑河的镇山剑阵是我为你特制的剑阵,黑蛟会死得干脆利落,而你感受不到痛苦。”

      真的不会痛吗?

      “那我就会彻底成为你,对吗?徐承影。”

      徐承影望着河中破碎的倒影,没有回话。

      后来,连云剑河边,剑阵大发溢彩,剑光如刺,将瞿如的身体钉得千疮百孔,将他高高架在空中,瞿如垂下头颅,望着徐承影。

      愤怒与悲凉之情占据了胸腔。

      “徐承影,你骗我,好痛。”

      徐承影面上毫无表情,浑身都是伤,双手掐着剑诀,下一批剑器如雨穿梭过瞿如的身体,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马上就要结束了,你的魂魄就可以回到我这里……”

      下一刻,剑河中白光一闪,似雷霆划破黑夜,直射到徐承影的胸口。

      瞿如呆呆地,忘记说话,他看见剑修松开剑器,从高空跌落下去,落进剑河中,五脏六五俱损,血雾爆发,似一朵悲戚的地狱之花。

      徐承影在河水中随波逐流,如同一块沉铁深入河底。

      瞿如终于知道呜咽了,他仰起头,朝着苍天长啸一声,被剑器扎得鲜血淋漓的龙身奋力弯折,将剑光绞断,只有一段段残留在身体中。

      剑阵轰然破损,无数剑器散落河中。

      他带着那些残剑滚回剑河中,清澈的河水被晕染成污秽的血红色,瞿如在河底寻找徐承影。随后长尾卷起剑修的尸首,掠过河中下坠的剑器,如同穿越流星曳地的荒野,顺流而下,途径南天剑海。

      徐承影死了,他爱的人死了。
      他的魂魄没有回到徐承影的身体里。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谁也不知道剑海的尽头是什么地方,瞿如裹挟着徐承影的尸首行至剑海最边缘,春去秋来,剑海之上漫天飞雪,冰川凝固住湍急的流水,奄奄一息的瞿如困在冰层中,头颅逐渐被冻成冰,他失去意识,松开长尾。

      徐承影便离开了他。

      他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在冰川中自由漂流,因为瞿如与冰霜的保护,他的肉身还未腐烂,甚至看上去如同睡着了一般,就飘荡在河流上。

      这时,前方出现了层峦起伏的山川,山岭覆雪,似银蛇起雾。山川之下有万马齐喑的声响,剑海的尽头,是云衔山。

      剑海在此处一落千丈。

      徐承影的身体便顺海而下,从千丈高的瀑布跌落下去。

      似一只飞鹤,一块卵石,一道霞光。

      穿越云海缭绕,笔直而下。最后扑通一声,坠入深潭中。
      千年时光,足够白骨成灰。

      等寒冬过去,春水化冰,困在冰川中的瞿如终于恢复自由,但时间太久,他忘记自己是谁,只是望了一眼遥远的剑海尽头。

      瞿如隐约记得,自己来自剑海上游,他便转过身,溯游而上,回到剑河。

      他看见自己的白骨框架,看见无数如同星光的剑器,铺陈在河道中,仿佛有人为他指引着方向。

      瞿如回到了剑河。
      他以为自己也是一柄剑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连云剑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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