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丁森

8、八

　　裴有鱼试了许多复明的方法。

　　她想，自己之所以能够恢复声音，是因为在绝境中产生了极强的求生欲，而这便是意志。

　　要激发这种极致的意志，只有身处绝境。

　　于是裴有鱼开始各种尝试。

　　裴有鱼先让小蕉用脸盆打满水，然后将整张脸没入水中，体验窒息感。可是很快，裴有鱼就忍不住从脸盆里抬起了头。面对死亡，人的本能是回避、逃离，无法构成频临死亡的环境。

　　第二次，裴有鱼让小蕉找一棵树，并在树上挂一条白绫，打个死结。裴有鱼将自己的脑袋套入白绫，模拟上吊的情景。然而，伴随着小蕉担心的呼喊、裴有鱼慌乱的蹬脚，没两下，树枝就撑不住断裂，裴有鱼重重地砸在地上，不停咳嗽。还是不行。上吊的时候，裴有鱼本能的反应是如何不勒住脖子、喘得过来气这类生理反应，完全顾不上什么内心意志。

　　再让人把她推进井底？可是这次，她一定会抱着等人来救她的心理，而不会有其它想法了。

　　如果自己创造环境不成，就只能找向外求助。

　　当裴有鱼告诉小蕉，她们要去后院的时候，小蕉惊掉了下巴：“小姐，后院对你可是龙潭虎穴！”

　　裴有鱼视死如归地吐出八个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虞渊今日是骑马上朝，回到将军府时，腰板还直直地挺立在马上。他利落下马，快步走入府内，身后跟着日月二影。

　　管家见将军回来了，立马跟在将军身后，报告起今日裴有鱼的一反常态。

　　虞渊听了，不自觉停下脚步，回头去看管家，他皱起眉头问：“她要自杀？”

　　管家双手作揖，恭敬地回答：“将军放心，北鱼小姐上吊的树枝及时断了，北鱼小姐除了摔了一跤，其它没有大碍。”

　　放心？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虞渊不满地回过头去，继续快步往前走，嘴上却问道：“她现在人在何处？”

　　管家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答：“回将军，北鱼小姐现在人在后院。”

　　虞渊再次皱起眉头。不过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觉得放条鱼进池塘，兴许能助他解决一大麻烦，于是那眉头便舒展开来。

　　·

　　裴有鱼有一种穿越的感觉。

　　不同于将军府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响，一推开后院的门，叽叽喳喳的声音便瞬间灌入裴有鱼的耳朵里。

　　“这不是新来的北鱼姑娘？”这句话就像一粒石子击中了后院这片池塘，提醒所有人那个传说中的北鱼姑娘真人就在此处。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裴有鱼的方向去，虽然裴有鱼看不见，但是她能感受到氛围的变化，从吵闹变成了沉默，又从沉默变成了喁喁私语。

　　旋即，又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听闻你不慎落井，不在自己屋子里养伤，跑我们这里来做什么？”

　　裴有鱼刚要开口，又听那声音的主人道：“哦哦，抱歉，我给忘了，北鱼姑娘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哑巴是不会说话的！”

　　此话一出，后院顿时哄然大笑。

　　裴有鱼内心自然是生气的。短短数日，她已尝遍从前未曾受过的屈辱。若她还是那个天之骄子，且不说无人敢当面毫不留情地羞辱，就是以她冲动直接的暴脾气，定是要上前唇手还击的。

　　可她现在势弱，甭想仗势欺人，更没有以一敌二十的功夫。

　　裴有鱼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气。遇到这种情况，她首先要做的是平复情绪。若是以气急败坏的情绪去应对，那就率先输了气势。所以她要通过深呼吸，以生理带动心理的稳定，由内而外保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然后，裴有鱼幽幽地开口：“推门之前我便困惑，偌大的将军府，为何偏偏此处院门紧闭？现在倒是明白此间原由。”

　　裴有鱼不等她人发问，便自顾自地道：“毕竟有些东西，虽然会说话，却还不如不会说话的哑巴。”

　　“你！”那女子听裴有鱼骂她不如哑巴，还是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生气地喊出声。可她连同其他人，都立马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你会说话？”

　　只听裴有鱼笑道：“将军日理万机，回府后断然不想听猪吼犬吠，又吵又烦人，当然只能大门紧闭啰！”

　　那女子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一根手指指着前方，哆嗦着声音，断断续续地怒道：“你、你……”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连后院其他女子，也都被激怒，接二连三地对着裴有鱼发动攻击：“你说什么！”“胆敢再说一遍！”“贱人！竟敢骂我们！”云云。

　　小蕉忠心护主，大步迈前，将裴有鱼护在身后，骂骂咧咧地回击：“说得就是你们！”“真相就是如此！”“你们才是贱人……”云云。

　　一时之间，后院吵翻了天。

　　裴有鱼倒是完全没有被敌方的怒气影响，而是觉得自己成功激怒对方，万分解气。

　　这些人，都是刚刚当场嘲笑她的人，既然如此，她凭何口下留情？以牙还牙才能向她们宣布自己不是好惹的。否则真当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裴有鱼告诉自己，就算她真是个哑巴，那也绝不吃黄连，有仇当场就报！

　　况且，她来此处的目的就是挑事，成为众矢之的，置身于危险。

　　“铮——”

　　喧天的吵闹声中，忽然冲出一道清脆的琴音，引得众人纷纷停下争吵，往琴音方向望去。

　　裴有鱼虽然看不见，却也不自觉将脑袋，转向琴音的方向。

　　弹琴的女子身着一袭淡雅蓝裙，静静地盘坐于琴侧，置身于回廊薄如蝉翼的白帐之后，如烟飘渺清冷。她并未参与愚蠢的口舌之争，一直隔岸观火，等待火候差不多了，才出手弄琴。

　　众人见她起身撩帐，迤迤然地从回廊走出，最后定步在裴有鱼身前五米之处，方才开口：“北鱼姑娘落井不久，应当在床上歇着，而不是特意来说这些傻话。你将好好的活人喻作猪狗，那能听懂猪狗之言的人，又是什么呢？”

　　这意思是，你说我们是猪狗，那你能听懂猪狗的话，就也是猪狗。你骂人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岂不是傻子？

　　蓝裙女子名叫知陌烟，是后院之中最美的女子，亦是琴技最高的乐姬，就连将军也曾听她抚琴，夸奖她的琴技，所以后院众人原本都孤立知陌烟，但此时见终于有人能反驳敌方之言，便顾不得过往恩怨，纷纷应声附和着。

　　裴有鱼觉得如今说话的女子声音沉稳、波澜不惊，听出是来了个不同刚才的厉害角色。

　　裴有鱼笑着道：“驯服禽畜何须对话？听不懂也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话音一落，果不其然又引得众人发怒。

　　众声之中，裴有鱼只听得道知陌烟的那声轻笑：“北鱼姑娘当真是伶牙俐齿。想来今日，是特意来宣战了？”

　　裴有鱼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

　　夤夜。

　　自从失明，裴有鱼的听力比正常人敏锐上十分。房门几乎是被悄无声息地被推开，裴有鱼还是双耳一动，瞬间从床上坐起来：“谁！”

　　“嘘！是我！”

　　裴有鱼听出声音的主人是如同那日一样，忽然闯进房里的湘湘。

　　湘湘不等裴有鱼反应，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握住裴有鱼的双手道：“你疯了？今天单枪匹马就敢往后院撞？你知不知道，现在一院子的人都在商量怎么对付你！”

　　裴有鱼激动道：“那真是太好了！”

　　“啥？”湘湘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裴有鱼。

　　裴有鱼赶忙纠正：“口误口误！我想说的是，那真是太糟糕了。”

　　湘湘点点头：“可不是，那什么老鼠屎□□尿，都准备往你的饭菜里装，从明天起，你可一定要注意餐食！”

　　“就这？”

　　湘湘不解地看着略显失望的裴有鱼：“这还不够？你还想怎么着？一把毒死你啊？”

　　裴有鱼有点想念小翠了，毕竟她人狠话不多，出手就是蹦着一击毙命去的，而不是这些不痛不痒的小手段。

　　·

　　翌日。

　　有了湘湘的提醒，裴有鱼轻松避开了那些盛有老鼠屎□□尿的餐食。每一份餐食，都是让小蕉全程盯到尾，才敢入口。

　　裴有鱼对于对手们的手段颇有不满，于是她趁着小蕉去厨房的时候，一个人摸着墙，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仿佛一个慢吞吞移动的靶子，全身释放着快来“弄死我”的信号。奈何，一炷香过去，压根没人理会裴有鱼。

　　裴有鱼终于脚走酸了，才在回廊里坐下来。这时，一名侍卫气喘吁吁地走近道：“北鱼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将军找你许久了！”

　　裴有鱼瘪嘴，虞渊找她肯定又是来催债的，可是复明又不像手擦破了皮，两三天就好全了的，他催也无用。得得得，先跟过去听听，将军大人又有何高见。

　　于是裴有鱼跟着侍卫走去。

　　走了一段路后，忽然猝不及防，裴有鱼感到后背被人踹了一脚，然后她去失去重心，扑通一声，一头栽进了湖里。

　　中计了！

　　这侍卫不是虞渊派来找她的，而是来害她的！不过，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快，她想活命，她要复明！趁现在！快复明！上次落井可以凭借意志好起来，那么这次也一定能行！

　　裴有鱼在脑海里这样想着，同时凭借三脚猫的游水功夫漂浮在湖面上。

　　可是时间过去了许久，她除了逐渐失去力气，身体越来越冷，眼睛却没有丝毫复明的迹象。

　　裴有鱼开始慌了，她想着既如此，那也先游上岸再说，于是她向岸边游去。可当裴有鱼抵达岸边，她感受到自己的脚被什么绊住了，像是……一只手！

　　有人在湖里用手拽住她的脚腕，让她无法上岸！

　　裴有鱼打算呼救：“救——咕噜噜……”

　　可是话还没说完，裴有鱼就被一把拽入水里，完全发不了声。

　　完了。

　　玩脱了。

　　裴有鱼心知，这下是真完了！

　　将军府花园的湖面原本还隐隐冒着泡，后来逐渐平静得一丝波澜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