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丁森

5、五

　　翌日，将军府正堂。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雅公子还未踏进正堂，虞渊和身后两名侍卫便已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太阳打西边出来，天上下桃花雨啦？平日怎么都请不到的虞将军，今日竟主动找我，还是要给一位姑娘诊治？”

　　一袭白衣的雅公子走进来的时候，日影感觉整个正堂都明亮了起来。雅公子本就生得白净周正，再穿上纯银衣裳，走起路来就像清晨的流云，叫人忍不住靠近。

　　日影偷偷瞄了眼自家将军，将军确实异常俊美，但他向来只穿玄色，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令人只敢远观。

　　“你来了。”虞渊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雅公子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找了个靠近虞渊的位子坐下，左肩上的诊箱随手一放，轻车熟路的架势。月影端茶上来，雅公子掀盖闻香，旋即眉花眼笑：“上好的武夷岩茶！果然还是你这里宝贝多。”

　　雅公子啜饮一口道：“说吧，你想我诊谁？”

　　虞渊对日影说：“把北鱼姑娘带到正堂。”

　　·

　　裴有鱼是个残疾人，行动多有不便，虞渊一大早给她从外面招来两名女婢，协助她饮食起居。

　　此时的裴有鱼已经洗过澡、换过衣裳、梳过头，再也不是脏兮兮的模样。

　　春天的阳光是温和的。从前习以为常的风景却是裴有鱼现在梦寐以求的珍宝。多想再看一看世间的花红柳绿，屋檐下的雕梁画栋啊。

　　裴有鱼在春光笼罩下步入正堂。雅公子澄澈的眼睛顿时就亮了。穿着粉色衣衫的裴有鱼，就像一株桃花，毫无征兆地掉落在雅公子宛若清泉的眼眸中，泛起圈圈涟漪。

　　雅公子立马坐不住了，上前一步来到裴有鱼身边：“哪里来的妹妹，生得这般好看？”

　　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裴有鱼着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

　　“姑娘别怕！小可姓雅，名夜阑，别人都叫我雅公子。不过姑娘你可以叫我夜阑，阿夜或阿阑，这样显得亲近些。”雅公子滔滔不绝，“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芳龄几许？家住何处？明日小可上门提亲会不会太晚了些？”

　　雅公子还想再凑近，忽而，一只长而有力的左臂将他拦下，雅公子紧盯着裴有鱼不放的目光这才不耐烦地转移到左臂主人身上：“虞渊，你挡到我了，我都看不见妹妹了。”

　　听对话，裴有鱼才明白，刚才似有疾风拂过，原来是虞渊来到她面前时带起的风。

　　虞渊道：“她看不见。”

　　雅公子作为神医之徒，本该一眼便知对方患有眼疾，可是他太兴奋了，完全没有注意观察。

　　现在被虞渊提醒，雅公子的歉意从脚底直贯脑门，他知道，一个失明之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声音，会比常人更容易受惊吓，因为她眼前一片漆黑，无处可躲。

　　雅公子连连作揖：“姑娘，对不住对不住！小可唐突了，还望姑娘见谅！”

　　雅公子说得诚恳，却不见对方半点反应，于是小心询问：“姑娘可否原谅小可？”

　　虞渊向雅公子投去一个关爱的目光，道：“她说不了话。”

　　一时间，整个正堂都安静了，包括话唠雅公子。因为他正在找哪里有地缝可以钻进去。

　　·

　　雅公子该正经的时候相当正经。

　　裴有鱼坐在椅子上，雅公子站在她面前仔仔细细为她看完诊，旋即面露难色。

　　“能治？”虞渊问。

　　雅公子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月影憋不住问道：“雅公子，您倒是给个准话，您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都把我们搞迷糊了。”

　　雅公子叹息一声：“北鱼姑娘是中了魇毒。这毒能解，但又不能完全解，小可解了毒，姑娘也不一定能好。”

　　裴有鱼被“不一定能好”吓得身形微微一颤，心中慌乱想要找个支点，手伸出去随便抓到点什么便紧紧揪住。

　　虞渊感觉到有东西挂在自己衣袖上，余光瞥见是裴有鱼的手。虞渊向来不喜与人亲近，本想拨开那只手，但他瞧见裴有鱼那副强作镇定的表情，心中一动，莫名生出些许不忍，遂作罢默许，只对雅公子道：

　　“说人话。”

　　“咳咳。”雅公子终于认真解释，“魇毒能封住中毒者眼和口的经脉，让中毒者失明失声。解此毒不难，难在解毒后，中毒者的经脉依旧是被封住。”

　　月影不解：“毒都解了，经脉就畅通了，怎么还封着呢？”

　　“因为经脉会进入虚假的沉睡状态。换句话说，毒解了，但经脉以为自己还被封着，就像进入梦魇一般逃不出来，这才是魇毒的最妙之处。”

　　“雅公子，您怎么还夸上毒了。”月影瘪嘴道，“这不就是做梦吗。人做梦都能叫醒，经脉做梦，应该也能叫醒吧？”

　　“能。”

　　一个“能”字让被迫默不作声的裴有鱼坐直了身子，比听徐少傅讲课认真十倍。

　　“但要靠北鱼姑娘自己。”

　　裴有鱼歪头。

　　“两个字。”雅公子伸出两根手指，“意志。”

　　“意志？”日影和月影异口同声道。

　　“对，意志。”雅公子沉重地点头，“北鱼姑娘必须靠自己的意志唤醒经脉。”

　　裴有鱼云里雾里，手中不自觉紧上三分。

　　虞渊从衣袖察觉到裴有鱼的困惑，他对雅公子道：“展开说说。”

　　“展开不了啊虞将军。”雅公子双手一拍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这只能中毒者自行体会，它没有流程的。”

　　裴有鱼泄气，抓住衣袖的手松开，虞渊扫了一眼，而后道：“尊师若在，或许便能解释得通。”

　　“哦豁？激将法？”雅公子用一种你不对劲的眼神看着虞渊，“我都多少年没见过师父了，如果你能找到他，我认输，算你厉害。”

　　虞渊默。

　　雅公子从胸口掏出一口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这是我精心研制的百金丸，可解世间百毒。”

　　日影伸手去接。

　　“诶！”雅公子将有药丸的那只手，缩了回去，“你可知，它为何叫百金丸？”

　　日影摇头。

　　“因为它……”雅公子伸出一根手指头，“值一百金。”

　　“一百金！”月影惊呼，日影也瞪大了眼睛。

　　裴有鱼呼吸一滞，虞渊的眉头跳了跳。

　　月影咽了一口水道：“雅公子，您该不会叫我们将军，为了这个毫不相干的北鱼姑娘，花一百两金子，就为了从您这边买一粒药丸吧？”

　　“这是你们将军的事，我只负责卖药救人。”雅公子将药丸倒入瓷瓶，放回胸口，“不过我好心奉劝一句，这魇毒，世上除了我，也只有我师父有解药。”

　　月影气得口齿都不利索了，指着雅公子大声道：“你你你……你刚才不还说，喜欢北鱼姑娘要向她提亲吗？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

　　“诶！”雅公子将月影的手折回去，“一码归一码啊，小可确实对北鱼姑娘一见钟情，也有意向北鱼姑娘提亲，可这不还没提吗？八字没一撇的事，我总不能既没讨到媳妇又丢了金子吧？再说了，我做的是正经买卖，一口价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日影立马收回了之前心里对雅公子的评价，什么清晨的流云啊，分明是抢钱强盗啊。雅公子已经在日影心中走下了神坛，就连那张人畜无害的俊脸此刻也像极了阴险小人。

　　“除非……”雅公子笑着弯腰去看裴有鱼，“北鱼姑娘愿意嫁给小可，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就不用计较钱财了。”

　　裴有鱼暗骂，这是趁火打劫啊趁火打劫！她连这个什么夜什么阑的公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难道就只为了一百金嫁给他？而且这个药丸还治标不治本。

　　可是话说回来，她亟需百金丸，但她现在哪里有一百金？

　　“怎么样啊？北鱼姑娘？你若同意，就点头哟！”雅公子笑嘻嘻地道，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裴有鱼暗自咬牙切齿，事急从权，如今她也只能……

　　“一百金，我给。”

　　正堂里响起一个声音，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大家看向声音的主人，居然是虞渊。

　　更具威力的是，他所说的话。

　　一时间，所有人目瞪口呆，吃惊地看着他。

　　雅公子缓缓起身：“你说什么？”

　　虞渊面无表情地道：“一百金诊金，虞某给。”

　　月影不淡定了：“主子！那可是一百两黄金！一百两啊！黄金啊！”

　　虞渊淡淡道：“之前胜战归来，陛下赏赐，恰好一百金。”

　　月影疯了：“不是，将军，这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诶，你拽我干蛤？”月影皱着眉头回头看一直拽他的日影，气得好像这一百金是他的似的，“这是一百金啊！一百金啊！”

　　日影当然是相当惊讶的，毕竟他们将军一直以来的形象是杀伐果断，从不心慈手软，怎么今天……中邪了？

　　别说侍卫和雅公子不可置信，被救助的裴有鱼本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哑口无言。

　　这个南盛战神难道真的要为了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花一百两金子，就为了从别人那边买一粒药丸来治她？

　　聚星阵的诱惑力就大到非治她眼睛不可？

　　裴有鱼第一次谴责自己的良心，面对虞渊这样乐于助人说到做到的大好人，如果自己眼睛声音治好了，却不给他真的聚星阵图，她岂不是忘恩负义？

　　“拿来。”虞渊好听的声音再度响起。

　　“什么？”雅公子还没反应过来。

　　“解药。”

　　“哦。”雅公子反应过来，再次把胸口的瓷瓶掏出来，倒出一粒药丸交到虞渊手中，“给。”

　　裴有鱼感觉到有一粒圆圆的东西抵在她的唇上，她张开嘴巴，那药丸咕噜噜地顺着她的喉道滚了下去。

　　一百金，被她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