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风平浪静时》林十木

3、坦白

　　我隐约觉得章老板跟张之慕之前是有些联系的，但是章老板闭口不谈，我也怕问多了把她惹生气了我流落街头，只能找别的办法查一下。
　　我记得我离开北京之前宋则说过，他在上海有些朋友，有事可以找他们帮忙。只不过我当时不想和他再有任何交集，所以就拒绝了。
　　果然话不能说太早。
　　我思前想后决定写封信寄去北京，结果翻箱倒柜半天没找到笔，只好去一趟百货公司，顺便买些日用品。
　　章老板不在柜台，我出了门看见每天都在旅馆门口推着小车卖馄饨的陈姐，便打了个招呼问道：“章老板出去了？”
　　陈姐笑盈盈道：“对的，出去没多会儿。苏小姐也要出门啊？”
　　“对，去百货公司买点东西。”我回头看了眼旅馆，问陈姐，“章老板不在的时候，旅馆要关门吗？”
　　陈姐说：“没事，我能帮忙看会儿，以前也这样。”
　　“得嘞，辛苦了陈姐！”
　　在百货公司逛了一圈后我拎着几个袋子准备回去，在大厅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章老板穿着一身黑，戴了顶帽子挡住半张脸，但她高挑的身材在人群中还是很显眼，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准备叫住她打个招呼，却见她神色严峻，正脚步匆匆地朝着一群人走。
　　她的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掏了把折叠刀出来。
　　我看向她的目标，这么多人她能杀几个啊，找死呢这小丫头。
　　我快步朝她走过去，试图在她犯傻之前制止她，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一群人的其中一个忽然朝她的方向看，小姑娘紧张得不行，立刻将刀收回口袋，却还是被注意到了。
　　章老板转身离开，她身后的人叫道：“站住！干什么的？”
　　我装作不知情地走到章老板身边，笑着打招呼：“你在这儿啊，找你半天了。”
　　我挽上她的胳膊，小声道：“帽子往下拉点，别紧张，交给我。”
　　刚才大喊的那个人已经追上来了，拉住章老板的肩膀迫使她转身，喝道：“口袋里是什么？拿出来！”
　　“这位先生，”我把章老板拉到我身后，“麻烦你放尊重一点，不要动手动脚。”
　　那个人看见我皱了皱眉，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乔义，怎么了？”说话的人慢慢走到前面，看起来是这帮人的头。
　　“闵哥，那小丫头刚才拿着刀呢。”那个叫乔义的说。
　　我嗤笑一声，反驳：“说什么呢大哥，哪个姑娘出门带刀啊。”
　　“是不是刀，拿出来看一眼不就行了。”被称作闵哥的人说。
　　“如果不是呢？”我笑着问。
　　闵哥毫不客气地盯着我：“那我们自然赔罪。”
　　“行。”我回头对章老板使了个眼色，“拿出来。”
　　章老板看向我，眼神中带着一丝慌张，但还是伸手去掏了口袋。
　　掏出了一支钢笔。
　　我放声嘲笑：“大哥，你不会是把这个银色的笔帽看成刀了吧，你这眼神不太行啊。”
　　“不可能闵哥，刚才我看见了，就是刀，肯定在她身上，搜身绝对能搜出来！”乔义喊道。
　　我上前一步挡在乔义前面，看向闵哥：“几位大哥，这里是百货商店，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在这为难一个小姑娘，不太好吧。”
　　乔义冲上来：“就是为难了，你能怎么样？”
　　我推开了他，继续盯着闵哥看：“不管几位是什么身份背景，为难一个小姑娘，传出去都是丢人的事。你说对吧，闵哥？”我的语气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威胁。
　　闵哥与我对视片刻，嘴角轻扬示意他收手了，拍了拍乔义的肩膀后就转身离开了。
　　“走吧。”我拉着章老板朝反方向走。
　　出了百货商店我拉着章老板走了一段，确定没有人跟着后拉着她进了一条弄堂。
　　弄堂里没有人，我从我的口袋里掏出章老板的刀，玩了几下说：“刀不错，我没收了。”
　　章老板没说话，但我还是有话要骂：“你说你是不是脑子不好？打扮成这样去杀人，谁看不出你特别？而且你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显眼的。以后别干这种傻事了。”
　　“你是什么人？”章老板突然停下脚步，语气里有些质问。
　　“嗯？什么什么人？”我装傻。
　　“为什么你敢威胁那些人？为什么你威胁了以后，他们就害怕了？”
　　我想到以前在北京，只用眼神就能把人吓得尿裤子，今天还说了那么多话，属实是平易近人很多了。
　　我很认真地回答：“章老板，在这个时代，只要你足够强硬，就可以让人害怕。”
　　章老板琢磨了一会儿我的话，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用逼迫，威胁的手段解决事情。”她好像还有些生气。
　　真有个性，我被她这股劲气笑了，不给面子地扬了扬手里的折叠刀，不留情面地拆穿：“看出来了，你喜欢直接捅刀子。”
　　章老板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瞪了一会儿后问：“你第一天来旅馆的时候找的那个张之慕，和你是什么关系？”
　　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
　　“那你和张之慕又是什么关系？”我反问。
　　章老板被我问住了，她强装镇定：“我不认识。”
　　“从我住进旅馆，一共说起过三次和张之慕或者丰南旅馆相关的问题，每一次都被你敷衍了，我本来就有些怀疑。刚才你在气头上，没来由地问起张之慕，是因为你虽然不认同我说的话和我的做法，但你不得不承认我或许比你更有能力为张之慕报仇，对吧？”
　　章老板的心思全部被我说穿，但她还是嘴硬不说话。
　　我抱起手臂靠在墙上，冷冷地说：“章老板，你想利用我，就得跟我说实话。你也别再想着自己动手了。放心，有我在，你所有的行动都会被我打乱。”
　　章老板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逼迫，威胁。”
　　“对，你不喜欢，但这确实有用。”
　　小姑娘哪里是我的对手，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败下阵来，终于坦白：“张之慕是我哥哥，我真名叫张之望。”
　　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怎么死的？”
　　“一年前我哥接了一个官司，牵扯到了曾笛辉。曾笛辉是上海青山帮的老大，人称曾四爷。我那时候在广州上学，只从我哥的信里知道了这么多。后来突然有一天有个朋友去广州找我，说我家出事了。”
　　章老板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她抬手擦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我哥失踪了五天，他的尸体是在河里被发现的。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直接进了抢救室，没再出来。我父亲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精神恍惚，出了车祸，也走了。”
　　这样的遭遇给一个人带来的打击太大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章老板，只能从口袋里掏出帕子递给她，等她平复下来。
　　难怪我跑遍上海也寻不见与张之慕有关的消息，那些律所里的人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你既然回了上海，真想报仇的话怎么说也不该再回旅馆，若有心之人去查了，恐怕你会有危险。”我善意地提醒。
　　“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去广州了，我们家以前在普陀区，这家旅馆是我走后我父母过来开的，所以周围的人都不认识我。我回到上海后观察了一段时间，确认旅馆是安全的之后我才回去的。我还去黑市造了假身份，又让朋友帮我拟了一份转让合同以备不时之需。”章老板目光沉了下去，无奈地说，“我不能连旅馆都保不住。”
　　“那个被称作闵哥的是曾笛辉的手下？你为什么选择对他下手？”
　　“乔闵是青山帮二把手，杀人越货这些勾当都是他做的，我哥就是死于他手。我杀不了曾笛辉，能杀掉乔闵也是值了。”
　　我摩挲着口袋里章老板的刀，陷入了沉思。
　　“我不是想利用你，我只是莫名特别信任你。”章老板的声音带着些哭腔。
　　我与章老板相处不过几日，她竟然对我产生了信任。
　　我很少纠结一件事，但这件事情让我思索了很久。
　　最终还是拒绝了。
　　“抱歉章老板，我帮不了你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一向冷静的章老板说了一句急躁的话。
　　“我来上海是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不是为了伸张正义的。而且我的身份特殊，不方便招惹那些人。”
　　“可是你刚才招惹了！”
　　“是，我刚才招惹了，为了你。”我怕她以为我在怪她，立刻接着说，“当然这跟你没关系，我只是看不惯而已。但是正因为我已经招惹了，我才更不能再惹事。火苗容易熄灭，若是它烧大了，早晚会引火上身。”
　　章老板扭开了头，不让我看见她的委屈和红了的眼眶。
　　我知道自己必须狠下心来：“章老板，我跟你哥哥只有一面之缘，我之所以会来上海找他，只是回答他当年的一个问题，仅此而已。他既然不在了，我继续留在旅馆也没什么意义。很抱歉我帮不了你什么，这几天我会去看看房子，尽快搬离旅馆的。”
　　距离那次交谈之后，我和章老板就没再说过话了。
　　那天在百货公司，我特意让章老板压低帽檐，所以乔闵那些人大概只看清了我的长相。为了避免麻烦，我这几天早出晚归，白天出去找房子，晚上去酒馆喝点酒。有一次喝得多了些，回去的时候有些走不稳。我记得章老板看见了之后从柜台后走过来，把我扶上楼送进了房间。
　　我依稀记得她扶着我的时候一言不发，仿佛只是照顾一个普通的住客。
　　我知道章老板很失望，我也很失望。
　　张之慕是一个好人，可是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善未必有善报，恶也未必有恶报的时代。
　　如果我去做一个为张之慕报仇的好人，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之慕说过，我不该被困在这儿。
　　或许他会理解我的。
　　五天以后我租到了房子，上午签完了合同，房东说下午就可以搬进来。
　　前几天都是晚上才回旅馆，今天回到旅馆的时候章老板大概以为来了别的客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我之后愣了一下。
　　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我先开口道：“有午饭吗？”
　　章老板点了下头，起身进了厨房。
　　马上就要离开丰南旅馆了，这同时意味着我将抛开一切，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我看着厨房帘子后章老板忙碌的身影，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走到厨房门口，掀开帘子站在门边。
　　“章老板，下午我就会搬走。”我还是开口说了。
　　章老板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猛地转身看向我。
　　她那一瞬间的慌张和无措没有一丝掩饰，看得我心里一疼。
　　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点了点头，继续做饭。
　　我觉得待在这儿有些尴尬，便说道：“我……先上楼收拾东西了，麻烦章老板待会儿帮我把饭送上去吧。”
　　回到房间，我看着这个住了半个多月的地方，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收拾。
　　要离开了。
　　其实才住了没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我一直发呆到章老板敲门，什么东西也没收拾。
　　“进吧。”
　　章老板拿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有两碗米饭。
　　我有些意外章老板会和我一起吃饭，或许她也知道这可能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顿饭。
　　只是吃饭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吃完，章老板收拾好了桌上的碗筷之后，忽然问道：“如果我不让你为我哥报仇了，你会留下吗？”
　　我一时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问题，还是在委婉地挽留我，但章老板问完的时候我差点下意识回答，会。
　　不过我没说出口。
　　章老板好像不是很想知道答案，没等我回答就端上托盘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