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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你没呼机吧?"我问道。

      傅卫军摇头,见状我扯走他手里的那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家的座机号,想见我的时候就打过来,用手敲两下听筒,然后我就知道了,懂了吗?"

      他靠过来听得认真,我垂眼看着他线条硬直的侧脸,没多少肉,一层皮直接就覆在骨头之上,像被人握在手里的一把钝器,他耳朵上的助听器已经很旧了,但表面却非常光滑,是被人用指纹打磨出来的滑。

      想来这个宝贝儿似的助听器时常被傅卫军拿在手里经常摩挲,他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除了眼睛之外,也只有这个小玩意能给他带来一缕脆弱的声音,就仿佛是落在温热皮肤上的一颗雪粒子,总是不会长久。

      大抵是助听器转化的声音略有失真,傅卫军在我话音落地后好一会才看着我点了下头。

      我没忍住,摸了两下他的发顶,是柔软的。

      "那这就是我们的暗号,可以吗?"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两扇正在为我打开的窗户。

      傅卫军做了一个可以的手势,然后指指他的摩托车后座,想来意思是要送我回家。

      "厂里人太多了,太惹眼。"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你走另外一条路吧,就西边那条,路宽你骑车能安全些。"

      我往外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警告了一句,"傅卫军,你可别跟上来。"

      走到厂门口的公车站点时,日已西斜,太阳被我身后的钢铁巨兽吞吃进半个身子,只留余晖细细地铺陈在我的鞋面上,桦林的落日总是这样。

      等了半晌,平日里早就准点到的公车整整迟到了半个钟,我敲了敲门口收发室的窗户。

      "今儿开车的刘师傅昨个吃坏肚子了,听她媳妇说闹了大半宿,嗷嗷叫唤,又是捶床又是砸东西的,后面凌晨扛不住了才送去的医院。"

      收发室的李姐是个爱八卦的主,边说还边抓了一把瓜子塞我手里,"你要不急可以等着我,我那有个三蹦子。"

      我正要答应下来的时候,一声喇叭不合时宜地响起。

      转头一看,是傅卫军,此时太阳被桦钢完全吞没,从他的轮胎底下收走最后一缕余晖。

      "这不是那谁,就那个,那个哑巴。叫什么名字来着?建军?立军?"

      "是卫军,他啊,叫傅卫军。"我把剩下的瓜子放在窗台上,"李姐,不用你的好意了,我今天想散散步,走回去得了,也没两步路。"

      我顺着马路两边的步道慢吞吞地往前走,傅卫军踩着摩托车在后面慢吞吞地跟。

      两条腿始终抵不上两个轮胎,哪怕傅卫军已经尽可能地降低了车速,他笨拙地在我身侧,用脚一下又一下地往前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车没油了才这样。

      我双手抄在外套的兜里,把脸往高领针织衫里埋了埋。

      这条路往日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车上也是一个人坐在后排,我稍稍偏头看向傅卫军,发现从这个方向来看,太阳又露出一点边缘,细细的一线金色,抚过他的肩膀。

      在走了一会后,一行神色悲戚的人从我们经过,我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起灵回来的人。

      我第一次看见的死人是我父亲,他是病死的,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没有人来得及哭,活着的人得去想着第二天请谁开灵车,谁来撒纸钱,谁来给车子扎花,根本没有流泪的功夫。

      东北的葬礼准确来说,应该叫集体参观火化,没有眼泪,没有哀号,不会吹奏挽歌,没有人会去提起死者生前的模样。

      "傅卫军,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吗?"在那行人走远后,我问道。

      傅卫军点点头,他比了几个手语,发现没办法表达出来自己的意思,就干脆在手心上写了起来。

      他的掌心线条颜色很深,五指与手掌相连的凸起处有一层老茧,没干透的墨水顺着纹路泅开,我看着他写下的话。

      「死亡就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离开。」

      "那是对活人而言的,死亡啊就代表着一个人永远地变成了第三人称。"

      "从你。"我指指他,"从我。"我指指我自己,"变成了他,或者她。"我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变成芝麻大小的那行人。

      "其实活着也会有再也见不到的离开,但会比死亡多一分希望,傅卫军。"我叫了一声傅卫军的名字,他眼睛明亮,我只是在一个劲地倾吐,并不知道他明白了多少我的话,我也不要求他理解,只要下面这句话能传达给他就好,所以我才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只要你心里的念够真,够诚,高山大海都会为你让路,海水会在你面前分开,高山会给你劈路,那些驱赶你的人,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我听说那些朝拜的人能靠着信念跨过一个又一个雪山,熬过一年又一年漫长的寒冬,我相信你也可以。"*

      傅卫军微微张着嘴,眨了两下眼睛后,才郑重地点点头。

      之后我在傅卫军的守卫下回到了家,他在街道口停住了,朝我摇摇头,然后一溜烟踩着摩托跑没了影子。

      附近有一家书店,我经常光临,我看的书很杂,有盗版知音杂志,也有文学作品,甚至还会看看枯燥的专业书。

      我推开书店的门,对老板打了个招呼。

      "老板,你们这里有没有教手语的书?"

      我对着镜子自己练习着手语,刚开始还觉得有趣,后面就渐渐感觉枯燥了,作为一个健全的人,我很难去想象傅卫军是怎么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理解这些东西的,没有声音的辅助,也没有办法开口,想到这些反倒是忘了他心狠手黑的风评,多了这么一点点怜爱。

      我试着堵上耳朵,把嘴闭紧,那是一种如同被水包裹住的感觉,我像一尾鱼,在深海里,无边的水流从我身边涌过,我们最开始都只是鱼,只是一些鱼走到了岸上,比如我,比如曲波,比如葛总,比如李姐,而有些鱼则是留在了深海里,比如傅卫军。

      岸上的鱼进化出肺,在外界条件下可以下到海里去,但海里的鱼却一辈子都没法在岸上呼吸。

      几天后,我下班回到家里,听筒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是有人屈起手指,用指节敲话筒的声音。

      "傅卫军?"

      对面的人没办法回答,接着又响起一阵推搡声,夹杂着污言秽语的骂声,紧接着电话被人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直觉告诉我不对,于是我赶紧回拨过去。

      "傅卫军!"我拔高了音量。

      "你谁啊?打错了吧。"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抢在他挂断电话之前,我开口道。

      "刚刚用这部座机给我打电话的小孩呢?"

      "你说他啊,跟着一伙人去巷子里了,一个两个跟二流子似的,手里还拎着钢管,我看桦林的治安就是被这群人搞得乌烟瘴气的。"

      我没工夫听这人的埋冤,"请问你那边是在哪?"

      "铁西路这边,王哥杂货铺。"

      我把听筒放回去,手指不可控制地开始发抖,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联系了警察局,然后披上外套,往铁西路那边跑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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