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燃烧》芋芋冻

2、二

　　在去上班的路上，我点燃了一根烟，细细的一点火光被双唇捻住，明明灭灭，烟气吞吞吐吐，廉价招待所里的烟果然难抽，焦油剌嗓子得很，烟盒上印着平原二字，旁边是一个抛嘎拉哈的女孩画像，我看了几眼觉得挺稀罕，便把烟盒留下，剩下的烟都扔垃圾桶去了。

　　我的工作是个闲职，托供销科那位科长公公的福，在桦钢里给我找了个文员工作，每天就是整理整理资料，替领导誊写报告，办公室的人基本都夸过我字写得好看，端正又秀气，但我自觉傅卫军的一手字要更好，我是双职工家庭，父亲和母亲都在桦林小学教书，我的字就是他们教出来的，现在看来，反倒是比傅卫军那样的野路子要少几分不服管教的蛮劲，我的总是拘束着，在条框里，看着一眼到头的生活。

　　傅卫军就是将一切打碎的那个人。

　　他脱离于条框之外，生于野，长于野，未被驯化，明亮的眼睛不像愚忠的犬，更像是只精瘦的猞猁，动作迅猛，那口子尖牙只冲着薄弱的咽喉而去，一击制敌。

　　也许这也是他吸引我的地方吧。

　　我揉着太阳穴，仍然对傅卫军的事情感到头痛，昨晚上在维多利亚多喝了几杯，那是曲波的表哥开的新店，说什么都得拉着我去撑个场面，漂亮话是说了一箩筐，就是手不太干净，要不是看在曲波是我差点忘记长啥样的便宜老公的小侄的份上，那瓶包装昂贵实则酒精勾兑的假洋酒就只能当场在他头顶上报废了。

　　那几杯散白酒还不至于让我醉断片，但把路走直溜肯定是不行了，为了打消曲波表哥做护花使者的想法，我刚从维多利亚出来，就直接上了一辆摩托车，那时候路边上经常有摩托车师傅载人，我也自然把这辆摩托当成了其中的一辆。

　　“师傅…去…去桦钢居民区，七号楼旁边断掉的电线杆子那儿。”我扶着摩托车后座的两根铁杆，大着舌头说道。

　　对方没说话，也没开车，冷冷的夜风一吹，把我都给吹清醒了，伸手拢了拢外套，我这才正眼看了一眼我以为的「摩托车师傅」。

　　“这么年轻就出来拉人干活啊，小兄弟？”我起初没认出这是那个傅卫军，在今天之前我对他的认知还尚且停留在别人的嘴中，看着他的外套里好像穿了件校服似的衣服，脸也年轻，我又反应过来说道，“来接女朋友的？怪我怪我，上错车了。”

　　我摆摆手，从他的摩托车后座挪下来。

　　这时候曲波的表哥从维多利亚出来，给几位膀大腰圆，腋下夹着皮包的男人点头哈腰地说着话，又狗腿子模样地凑上去点烟，等送走这几个人的时候，他眼神尖得跟雷达似的，一眼就瞄到了我。

　　“欸——”他朝我招呼一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车辆，作势就要往这边走。

　　我见势头不对，立马腿一跨，坐上刚才那个人的摩托车后座。

　　“小兄弟，帮帮忙，先送姐姐回家吧，等会姐姐请你和你女朋友吃馄饨。”我从自己的手拎包里拿出几张钞票，胡乱地就往他外套里塞。

　　但他还是没发动车子，一只脚还撑在地上保持着车的平衡，眼睛也狐疑地看着我。

　　眼看着曲波表哥就要过来了，他这才缓过劲来，弹了个响舌，我反射性地就朝他看去，只见他脚一蹬地，手一拧车把，刹车一松，我小腿处的排气管一热，摩托车就这么轰轰地开动起来。

　　“葛总，不劳你多费心，我先回家了。”我见车子已经启动，心里松了一口气，朝站在马路牙子上的曲波表哥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小兄弟，今天是姐姐对不住你，耽误你时间了。”我坐在后座絮絮叨叨地说着，酒气都顺着寒流消散在风里，但脸上的温度还是未减半分，烫烫的，一路灼烧到手指尖，“看你年纪挺小，车开得还蛮利索。”

　　等到了巷子口，摩托车慢了下来，他脚背一勾刹车，车就这么停了，我正要开口问的时候，只见他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拿出一个小东西搁在耳朵上，按紧。

　　“你这是？”

　　他点点自己的耳朵，指指自己的嘴，又做了个摆手的动作。

　　敢情这小兄弟是个哑巴，耳朵也听不见，那个耳机一样的小东西应该就是助听器吧。

　　不过我记得，在这附近，骑着摩托车在街上晃悠的聋哑人只有一个。

　　“你是傅卫军？”

　　他表情惊讶了一瞬，然后点点头，耳垂有些发红，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个聋哑人，傅卫军的表情要更夸张一些，所以也更加好懂。

　　“刚才谢谢你帮忙了，那人应该不至于追上来，你回去继续等你女朋友吧。”

　　傅卫军摇摇头，用手指了指我，食指和中指又做出走路的动作。

　　“你这是在问我去哪？”

　　他点头。

　　“真不用，我站会自个回去就成，不耽误你们小年轻的事。”

　　他点点自己，又伸出一根手指。

　　“你是说你一个人？没女朋友？”

　　他点头。

　　没想到我连蒙带猜的能把傅卫军的意思猜个七七八八，“那就有劳小兄弟了，去桦钢居民区…”我顿了顿，想到那个黑灯瞎火又冷清的房子，止住话头，“傅卫军，一个人的话，陪姐姐吃宵夜去？请你。”

　　结果这宵夜吃着吃着，就吃去了招待所。

　　啧，傅卫军这毛头小子还挺劲，挺拿人。

　　将昨晚的事情暂且抛到脑后，我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资料上。

　　时间过得很快，下班的点一到，我就看到办公室门外有一个脑袋晃来晃去，是我便宜小侄儿。

　　“曲波，你不去桦医上课，跑这来干嘛？”

　　曲波嘿嘿笑着，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今儿下午公休，我来替我表哥道个歉，这是他给你的。”曲波说完还叫了声我的名字。

　　“没大没小，叫婶婶。”我伸手拍了下他的头，他嘟哝两声，“明明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那也得叫婶婶，辈分在那去了。”

　　“行，小婶婶，你快看看那是什么？”曲波指指他递给我的盒子。

　　我轻轻啧了一声，打开一看，是一盒巧克力，包装上的字都是金色的。

　　“这玩意是外国糖吧，可不便宜，我不要，你给拿回去。”我见状皱起眉头，把巧克力给推了回去。

　　“为啥啊，小婶婶，我都还没吃过这种糖呢，家里吃过最好的就是水果罐头，表哥还不让我给你说，这是他一个客人从美国带回来的，美国，阿迈瑞卡。”曲波看着那盒巧克力，不禁有些嘴馋，说实话，我也没吃过巧克力，连美国这两个字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小侄儿，大人的人情世故你不懂，总之这巧克力我收不得，让你表哥自己个留着吃吧。”

　　到底是年轻，单纯，耳根子又软，曲波表情可惜地把巧克力给收回了挎包里。

　　“那小婶婶你坐我自行车回家吧，走路多累。”

　　这个我倒是没拒绝，能偷点懒就偷点懒。

　　于是我和曲波走到办公楼下的自行车棚，他解开车锁，推着自行车走出来，我今天穿了条到膝盖的卡其色裙子，不好把腿劈开坐，干脆就侧着坐了上去。

　　我等了好一会，也没见曲波有踩轮子的动作。

　　“怎么了，自行车都不会开啦？”

　　“小婶婶，你看那人，怎么一直盯着我们看。”

　　“啥人啊，你看错了吧。”我一边说一边抻长脖子，错开曲波的上半身往前看去。

　　是傅卫军。

　　他用脚停着摩托，双手交叠压在仪表盘上，薄薄的眼皮藏不住那双眼睛里的乖戾，却在和我对视的一瞬间将其藏起，说不上是种柔软的眼神，更像是一把鱼钩，直直地就这么盯着。

　　不是说让他别来找我吗？

　　我从自行车上下来，“曲波，你自己先回去吧，我突然想起来有份报表要交给财务。”

　　“啊？可是那个人看着还挺吓人。”

　　“没事。”他不仅吓人，还咬人呢，我腹诽道，“我等会坐厂里的公交车回去也行。”

　　“好吧，小婶婶你自己小心点。”

　　曲波蹬着自行车走了，见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我三步并成两步，走到傅卫军的摩托车前。

　　“下来。”我叫了他一声。

　　傅卫军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他将身子压得更加靠前，从下往上地看着我，抬手点了点他左耳上的助听器，然后偏过头去。

　　“下车！”我不得已凑近他的耳朵，把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

　　傅卫军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让我不禁感觉这小子该不会是在故意使坏吧。

　　他动作利落地停好车，把钥匙拔出来揣进兜里，我看他差不多做完了，就连忙扯着他的衣袖，往车棚后面走去，那就有一个小树丛，平时没人去。

　　“不是说别来找我吗？”我没好气地说着，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突然凑到一块，别人见了不多想才怪。

　　傅卫军又在外套口袋摸着，摸出一张纸，一根钢笔。

　　「我穿了新鞋子。」他如此写道。

　　…

　　我低头看去，傅卫军的脸上穿了双白色的新球鞋，还是飞跃牌的。

　　妈的，面对这么真诚的小孩，让我怎么能把斥责的话说出口。

　　我叹了口气，“傅卫军，你是不是轴？”

　　傅卫军没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在纸上写着「刚才那人是谁？」

　　我笑了笑，眯着眼睛靠近他，看着他的耳垂在我的注视之下变成浅粉色，让我忍不住想逗逗他，“姐姐就喜欢比我年龄小的小孩，他我也喜欢。”

　　傅卫军眉头紧紧皱起，脸上的红也瞬间褪去。

　　「我会比他好。」

　　纸都被他写字的力道给洞穿了。

　　“哪儿比他好？”

　　「我有摩托车，我比他高，我睡觉的时候也肯定比他好。」

　　嘶，这下倒是给我整脸热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转身想走，傅卫军却伸手拉住我的手腕。

　　「你还没有说我比他好。」

　　“傅卫军，我发现你这人是真的轴得可以。”我被他这股子轴劲弄得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跟我小侄儿比啥啊，你比他好，比我见过的谁都好，行不行？”

　　傅卫军的眼神在听到我的前一句话时暗了下来，听了后面的话后又马上亮起来。

　　他突然凑过来，猝不及防地在我嘴巴上亲了一下，没等我反应过来，傅卫军就已经往后撤了一大步，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还食髓知味地舔了舔下唇。

　　啊…真是胆子大，都敢偷亲我了，给他一颗糖吃，他就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不知为何，我总有傅卫军这虽然表现得乖顺，实则有种迟早会把他的饲主吞吃入腹的危险感。

　　但他脸上的笑容又实在羞怯腼腆，眼睛里虽然难掩动物般的野性，但动物往往却比人类要单纯许多。

　　「下次还可以见你吗？」傅卫军在纸上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