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腿叔叔》君不知也

8、08

　　“我和许书烨就这么分开了。对，分开，不是分手。”

　　周心颜不知道该从何种角度何种立场去评价这样一段关系，她甚至也说不出“睡了一个大作家，其实也不亏”这样毫无意义还揭人伤疤的安慰。

　　她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就是个混蛋。我记得有一次你做阑尾炎手术，他急得跟什么似的给我打电话问你在哪。我以为你们只是吵架了，结果居然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来往了。”

　　乔瑜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我倒宁愿那个时候就彻底不来往了。”

　　毕业典礼之后，她才得空病了一场，半夜烧到不省人事，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

　　周心颜忙着投简历和面试，没有办法一步不离地守着她。她只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死不了。”

　　乔瑜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刷到了他的一条动态。

　　她一直没有删掉他的微信。

　　羁绊在她心里结成了一张厚厚的网，要一瞬间割舍开，拿着再锐利的剪刀也戳不动。她决意一丝一缕地剪，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将这张网拆下。

　　他很少发朋友圈的。也是这条朋友圈让她发现，他也没有把她删掉。随即，她又觉得为这样的事情产生波动真是没意思极了。

　　他不删，只是觉得没必要。

　　乔瑜不打算再去想了，她不愿再为这些不相干的事联想到她自己。

　　顺手点个赞，朕已阅。

　　“瑜，毕业快乐。”

　　他竟然立刻恬不知耻地发了一条私信过来。

　　她气得笑出了声，回复：“不快乐，病得不轻。”

　　许书烨以为她在骂他，破天荒地回了一个委屈的表情包。

　　“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我自己。”她有些无奈，接着配了一张病房的环境图。

　　乔瑜没有料想过他真的会为了自己风尘仆仆从美国赶回来。

　　刚做完手术，麻药的劲头还没有退去，朦朦胧胧睁开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侧脸。他西装上的褶皱像水塘，头发乱得像草窝，最滑稽的是脚边还摆着一个沾满泥巴的行李箱。别说，还真是少见的乡土气息。

　　乔瑜现在已经习惯了把他往坏了想，有气无力道：“大作家又在玩行为艺术啊。”

　　他原本打着靠着墙小憩，一下子被她的声音惊醒，显得有些狼狈。

　　“你还好吧？”

　　“滚。”

　　说完，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病床上真的好冷，冷到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谁故意帮她调高了冷气。

　　他也一句话不说，就静静地坐着。

　　乔瑜没法当他不存在，没好气地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你要是对我心怀愧疚，就离我越远越好。”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恼怒地弹坐起来，连扯到伤口也不在意了，“许书烨，你混蛋。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想着那种事。”

　　许书烨先是一愣，在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之后，忍不住笑了。

　　“你就放心休息吧。”

　　夜里，乔瑜因为伤口太痛把头埋进枕头里呜呜的哭。她知道他还没走，墙上还铺着一道颀长的影子。她忽而想起无数个夜晚，她也这样偷偷地流眼泪，只是不敢哭出声音，害怕惊扰了他的好梦。那时候的他，也像是这道影子一样，模模糊糊的。

　　他终究还是听到了她的哭声。绕到她的面前，坐在床沿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眼泪，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看见他的眼眶亦是微微发红的，里面蓄满了水汽。在眼泪快要落下来的那一刻，他匆匆别开了脸，不让她看见。

　　“书烨。”乔瑜小声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

　　“嗯？”

　　“你这样是因为愧疚吗？”她小心地问道。

　　“不是，”他替她掖了掖被子，“是心疼。”

　　许书烨陪她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乔瑜道：“我能说我抵抗不了你的眼泪吗？”

　　“啧，你这个口气像极了一个渣男。”

　　“什么渣男啊，我应该是全世界最心软的人了吧。”

　　他笑了笑，搂紧了她的腰，轻声细语道：“要不然搬来和我一起住吧，租房子搬家什么的挺麻烦的。”

　　他们好像回到了四年前，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

　　这次，他还记得把她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准时送给她。

　　“先别拆。”许书烨笑着按住她的手。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乔瑜和他的交谈里已经有了不耐烦的情绪。

　　他却是以一种讨好的语气连说了好几声“好”，才继续说道：“每次你向我抱怨‘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时，我都会想‘我是个作家啊，怎么会理解不了人类复杂的情感。”

　　这样的开场白让她始料未及，她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去看餐台上摇曳的烛光。

　　“我是外祖父养大的。我的父亲是个没有什么志气的工人，我的母亲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和人私奔了，”他先是平直地叙述着，淡然的语气忽然有了一个转折，“可我能够理解她。贫穷太可怕了，而且一起面对贫穷的还是一个贫瘠的灵魂。”

　　“因为经常被打得满身是伤，外祖父把我接到了家里。他是很传统的读书人，幼时听的三纲五常，青年时信的是启蒙思想，建国后信奉马列主义。等到了我出生那个时候，自由主义又盛行了起来。”

　　听到这里，乔瑜才抬起头，默默注视着他。

　　“所以我外祖父总是感慨，他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中学时候读王国维，他总是不忍听，嘴里不停念叨‘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他遗憾王国维以死殉道，‘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以‘生’殉道？陈寅恪说：‘凡一种文化，值此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照这种说法，他这一生是信仰不断建立又不断幻灭的一生，他在用精神上的苦痛生殉坍塌的信仰。”

　　他凝视着她，轻描淡写道：“后来他过世了，留给我的所有遗产是混乱的价值和根深蒂固的空虚。我可以理解各种荒谬的道理和怪诞的思想，但的确理解不了爱。”

　　乔瑜静谧地望着他，眼神里生出了几分怜悯。她嘴角微微动了动，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说：“我是在想，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会原谅现在的我。”

　　“你为什么在意我的原谅呢？我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走了，还会有其他女人自告奋勇地来找你。”

　　“不是……”他顿了顿，“你不一样。”

　　他见她愣住了，又补了一句：“没人替代得了。”

　　乔瑜突然捂住脸，放下手时已经是满脸泪痕，她颤声道：“这又是什么新的技巧吗？你的话我已经不敢信了。”

　　许书烨起身，从包装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啪”打开，里面伫立着一枚并不寻常的戒指。

　　他记得她说过的话，记得她瞧不上Tiffany的钻石戒指。所以，这是一枚用他平时写作的草稿纸叠成的戒指。

　　“这次不是富作家拿着珠宝瞎掺和，这是一个对爱情一窍不通的男人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在乔瑜错愕的目光中，许书烨单膝跪地，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对她一字一句，激动而恳切地说道：

　　“乔瑜，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