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腿叔叔》君不知也

7、07

　　“不要用这样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乔瑜从冰冷的叙述里抽离出来，故作轻松地说道，“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何况他并没有不喜欢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关系罢了。”

　　周心颜恍然大悟道：“所以其实当时我说的那个女企业家……”

　　“那个女企业家也许是世界上另外一个我吧，”乔瑜低头拨弄了两下草皮，又纠正道，“不过也不一样，我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可女企业家和他，算是势均力敌的吧。两个人各取所需，都比我清醒。”

　　“要我说，和大作家搞搞暧昧其实也不亏。”周心颜又一次嘴比脑子快。

　　乔瑜觉得很温柔，心底漾起一股暖流，从眼眶里流出来。

　　这些年，她觉得委屈的时候，总会想起周心颜那些不着边际却又十分窝心的安慰。

　　比如，以前她抱怨许书烨的歪理邪说时，周心颜会冷不丁来一句：“你才是正确答案，如果有哪个选项不匹配，一定是因为他拿错了试卷。”

　　可她总是听过，笑笑，就算了。

　　她和许书烨的关系就像手中融化得差不多的冰激凌，黏糊糊，湿哒哒，抓不住，甩不掉。

　　那段时间，用周心颜的话描述就是：“看你们的聊天记录不像是在谈恋爱，像是做学问。”

　　这话说得不对。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性是没有兴趣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做学问的。

　　乔瑜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他搞那么多弯弯绕绕不好好说话，是因为害怕她拿着他的话当证据，纠缠他，逼他承认些什么。

　　像现在这样用“觉得地面都在移动”代指“我爱你”，用“你的窗户里看得见月亮吗”代指“我想你”是最稳妥保险的。如果真有落幕散场的那天，一切都可以失口否认。都是她过度解读，都是她一厢情愿。

　　他有什么损失呢？

　　被人嘲笑没有读过海明威和张爱玲。

　　她有什么损失呢？

　　和喜欢的人暧昧了一场。

　　这样算下来，还是他的损失要大一点。

　　何况除了不承认她是他的女友，他对她简直无可挑剔。

　　约会的时候，他拿出特意为她挑选的Tiffany的钻石项链，只是因为她随口提了一句她也曾经像《蒂凡尼的早餐》里的霍莉一样对着Tiffany的橱窗张望。

　　她觉得太贵重，退了回去。

　　“电影最后，霍莉最后放弃了珠宝，选择了那个穷作家。你一个富作家拿着珠宝瞎掺和什么，这明明是本末倒置嘛。”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许书烨哭笑不得。

　　乔瑜翻了个白眼，佯嗔道：“自己想。”

　　一个月之后，乔瑜收到了那份订正好的礼物。

　　一个严肃文学作家用第一人称写言情小说，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他是个极其爱惜文字的人，除非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否则不轻易动笔。付润笔约稿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遑论白给。可是他的确这么做了，而且毫不敷衍怠慢。

　　她翻动着带暗纹的精装书册，指尖停留在其中一个段落：

　　瑜生气的时候喜欢咬下嘴唇，口红沾到牙齿上都没发现。我看得一清二楚，却并不提醒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固然是美的，但我总以为“浅深红白宜相间”略胜一筹。她越是脸红耳赤，我便越忍不住逗她。等她真的皱起眉头，我倒乱了方寸，连人面桃花的香气也闻不见了，只想她快点消气。

　　瑜说：“我觉得我们俩就像两个瓶子，都能装。不过我是玻璃瓶，透明又易碎。你是塑料瓶。”我追问：“为什么是塑料瓶？”她答：“因为假。”或许这个时候我该学范柳原说：“我装惯了假，只有对你有过句把真话，可是你听不出来。”

　　这算是表白吗？

　　再继续往下读，已经是纯粹虚构的部分了。她粗略地翻了翻，这不就是网文里的小甜饼吗？她再一次被这样奇妙的反差感打动了，差点笑出声来。接着合上书，不舍得再看下去，生怕这虚拟的剧情透支了现实的惊喜。

　　许书烨对乔瑜没有和她讨论小说剧情感到讶异，她不过笑笑：“这个礼物太贵重了，舍不得一次性看完，得留着压箱底，当传家宝。”

　　他微笑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书房的光线很暗，唯有桌上的台灯泛着昏黄的光晕。他桌前在动笔写着东西，而她倚着书柜，手里拿着的是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不过她没有在看书。从她的视线看看过去，那个人半边脸映着微光，半边脸埋在阴影里。

　　“书烨。”乔瑜走到他跟前，低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光影衬得他的五官愈发硬朗，她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落在单薄的唇上。

　　乔瑜一个不留神，被他抱坐在书桌上。书本纸张登时落了一地，她惊恐地攥住他的衣襟，接着便是一阵眩晕，所有的言语和情动统统融化在了炽热的吻里。他滚烫的呼吸她的喷在脖颈上，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游走到了她的肩膀上。

　　热气好像蒸腾到了空气里，她的额间是细密的水珠。

　　她被吻得意乱情迷，伸手去解他的衬衫扣子。他反扣住她的手腕，趁势将她按倒在几本漏网之鱼上。她的背被书角硌得生疼，这样即时的痛感让她骤然间清醒过来。

　　身体瑟缩了一下，嘴里含糊说道：“不要在这里。”

　　他偏在她的耳边，将湿润热烈的气息送进她的耳朵里：“只有此刻我才觉得我们是两个真实的人，两具在相爱的身体。”

　　她抵抗不了，只是轻轻别过头去。

　　可即便是这个时候，有些话她也是不会说的。譬如：“我们这算是情侣了吗？”

　　她不愿被他看轻。

　　自找没趣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做，实在是太不漂亮了。

　　这仿佛是他们之间关系微妙的转折。从那之后，乔瑜常去他家里。没有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只有单刀直入和直奔主题。

　　“有时我甚至觉得，你给我写那部小说只是为了和我做，”她搂着他的脖子，喘息着说道，“甚至你的哲学艺术和童话，也只是为了做。”

　　他却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也是喜欢和我做的吧。”

　　“可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只是做。”

　　“我有些好奇，”许书烨道，“如果思想可以性传播，你会不会恨不得无时无刻都在跟我做。”

　　“你太自以为是了。”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嗤嗤”一笑：“你要是觉得只做太无趣，你可以列个书单，拉个片单或者编个游记。我提前做好功课，然后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可以边做边聊加缪的小说、大卫·林奇的电影和庙街夜市的咖喱鱼蛋。”

　　无耻。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可没有理由把这两个字骂出口。

　　他一早就说：“我想我对你应该还算坦诚，并没有任何蒙骗。我说我爱你，可没法说我专一地永恒地爱你。即使是哄你开心也不必要，我猜你也并不需要这样廉价虚假的开心。”

　　“你这样倒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书烨道：“我们双方都是自由的，我也不会阻止你和其他男生交往，你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和同龄人的校园恋爱。或许你会发现年轻的男孩子比我更生动更鲜活，然后一脚把我踹开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捋了捋她的头发，笑道：“我总觉得对爱情忠诚和专一是女德的另一种说辞。在这类问题上我是看得很开的，千百年来男性垄断着对性的解释权，到现在，为什么不能让女性反过来自由地享用男性的才学、智识、外貌和身体？”

　　“我懂了，你是想要一脚把我踹开了。”

　　“我以为你会很感动。”他不解道。

　　“你是算准了我做不了这样的人，所以虚情假意地摆出这套理论，以减轻自己道德上的愧疚。”

　　他摊了摊手，很无奈的样子：“做不了这样的人，这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

　　“今天我来这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了一个女孩子，是你另外的小女友吧。”乔瑜故意用“小女友”这样的词，只不过是想听他反驳。

　　她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到现在，她已经不介意他不承认她这个女友，只希望他不要承认任何一个人是他的女友。

　　许书烨不以为意地将她拦在怀里，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低声道：“抱歉，下次我会注意一点，一定不让你们撞上。”

　　乔瑜倚靠在他肩膀上，只觉得筋疲力尽。

　　“我们分开吧。”

　　“好。”

　　他但凡有片刻的犹疑，她都会立马反悔，然后笑吟吟地说：“我开玩笑的啦。”

　　可他就是那么地果断决绝的一个人啊。

　　她翻身下床，穿戴整齐。临走前扭头看了一眼那个脸上没有一点阴云的人，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冰箱里有我做好的三明治，明天早上记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