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腿叔叔》君不知也

3、03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名字都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乔瑜并没有被这种游离的怅然打扰到。就好像在电影院里看一部枯燥的电影，中途闪过了一个惊艳的镜头，无法暂停，也无法后退，只能带着短暂的遗憾看完全场。可真等到电影下线，她也已经失去了在若干个乏味的镜头里，一帧一帧搜寻那惊鸿一瞥的热情。

　　考试周的忙碌和七月的热风一样让人燥热不安。图书馆已经人满为患，站在一楼向上看，全是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乔瑜已经想象到频繁敲击键盘和翻动书页的声音会组合出怎样惹人生厌的协奏曲，然后她不愿意再去想象汗液和香水能交织出怎样刺鼻的气息。

　　毫不犹疑地转身。

　　她宁可浪费掉来回搭地铁的三小时，也要逃离这个地方。

　　乔瑜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许书烨。

　　刚刚经过英美文学书架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注意到了《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小说她高中时看过，因为历史太过久远，具体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凤凰男被富家女抛弃的故事。这样的情节并不太吸引人，以至于盖茨比和黛西不过是她的小说阅读史里无足轻重的一瞥。可此时，她还是鬼使神差地从书架上摘下了那本书，紧紧攥在手心里。

　　“是你？”是许书烨先开口打招呼。

　　“好巧。”乔瑜接过话头，语气熟稔得并不像两个陌生人。

　　他的目光毫不意外从她的脸上落到了她的手里，在看清书封面的标题后，笑道：“就是这本书，让我毕恭毕敬地被你那位学姐训了半个钟头。”

　　乔瑜也笑了笑：“你记性竟然这么好。”

　　“你是说我记仇吗？”

　　“我是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是谁。”

　　“乔瑜？”他忽然叫出她的名字，还带着十分做作的疑问的语气。

　　看她显然是愣住了，许书烨解释道:“你忘了，我那里有你的申请表。”

　　乔瑜恍然大悟道：“哦对，你是金主爸爸。”

　　话音刚落，乔瑜就自觉失言。周心颜整天满口的追星术语，又经常把词汇跨语境挪用。听周心颜说多了，也不知不觉学了一些。可此时此刻，这样的话语显然是极其不得体的。尤其是面对一个成熟、阅历丰富、有金钱关系却又并不熟悉的中年男人，“金主”这种表述多少有些敏感和暧昧。

　　许书烨对这个小女孩的冒冒失失并不在意，脸上依然是客气却不疏远的笑容：“要去露台看看风景吗？”

　　凭栏看海上日落，总会生出一种自由的幻觉。

　　带烟霞半山斜照影，都变做满川诗兴。

　　脑海中变幻出许多新奇的诗句，可翻涌到最后，只有沉寂和落寞。她想到胡适《梦与诗》当中的句子——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她没办法直视他，只能遥望对岸青山隐隐，露出静默的微笑。

　　“乔同学。”许书烨叫住她，递过一杯橘子汽水。

　　“谢谢。”

　　乔瑜并不习惯橘子汽水的味道，即使腻得发齁，这样的甜都只是得浮在表面，肤浅而没有灵魂。

　　她接过杯子，径直搁在了桌上。

　　许书烨显然是误解了她的意思，歉然道：“不好意思，我忘了这个。女孩子在外面的确是需要小心一些的，离开过眼睛的食物和饮料最好都不要入口。”

　　听了这话，乔瑜反倒直接端起那杯饮料一饮而尽，举起空杯对他挑了挑眉毛：“可惜我并没有这个想法。”

　　橙色的光晕透过透明的玻璃杯停在了她的手中。

　　许书烨似是无意般轻飘飘道：“幸好我看惯了这里的风景，才不至于此刻因为被某个可爱的女孩分了神而感到惋惜。”

　　乔瑜忍不住怼道：“你说你这句话如果被学姐听去了，她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能猜到，但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说我油腻还是男性凝视，”许书烨倒是很坦然，“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值得介意的，我能够理解女性对男性评价里可能暗含的居高临下感到警惕。”

　　“可你仍然还是评价了。”

　　“与其说是一种评价，倒不如说是一种赞美。《凡尔杜先生》里说‘应该对美做出反应。’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亏欠女性直白却不敷衍，热烈却不轻薄的赞美。追求美而不亵渎美，这种爱是正当的。”

　　乔瑜歪了歪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所以你正当地爱着所有女性？”

　　这样一句诡异甚至带有恶意解读的发问惹得许书烨“噗嗤”笑出声来，但他表现得坦然且诚实：“如果‘所有的女性’这样的表述让你感到不舒服，不妨把它替换为抽象的‘女性’这一概念。甚至它可能只是一种去性别化的符号，反而是对美的具象化。我只能说，我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

　　“符号？”

　　许书烨指了指桌上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继续解释道：“就说说黛西吧，她作为一个女性角色也许是十分不讨喜的。她既不符合传统男性对女性提出的诸如‘温柔’、‘顺从’、‘忠诚’这样的道德标准，又不满足当代女性对‘独立思想’和‘健全人格’的要求。但是如果把黛西视作‘绿光’一样的象征，把她视作某种璀璨炫目却又虚无缥缈的欲望、诱惑抑或是梦想，你可能会和盖茨比拥有某种微妙的共情。是这种逆水行舟，却不进则退的幻灭、悲哀与困顿，赋予了黛西某种作为女性形象本身并不具备的悲情美。”

　　这段对话并不在同一维度上。她说的是具体的人，他在说抽象的人。

　　乔瑜选择岔开话题：“所以你当时怎么不和学姐说这个观点呢？而且还和她道歉……”

　　“谈论的并不是一件事情，又何必争个高低呢，”许书烨淡然一笑，“况且即使不是出于我的本意，这样的discourse里可能产生歧义或是偏见的部分也的确冒犯了她。我们没法替她觉得不用介意，不是吗”

　　“可惜学姐不会买你的账。”

　　许书烨无奈地耸了耸肩：“没办法，谁让我这个性别天生带着历史的罪孽呢。作为罪恶的一员，也只能尽力偿还咯。”

　　不约而同地笑出声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许书烨先开口：“时间不早了，我开车送你回学校吧。”

　　她没有拒绝，这样太虚伪了。可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秘密被戳破的尴尬。虽然具体是怎样的秘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她的表情管理十分到位，并没有让这种局促不安蔓延开来。

　　车靠近校门口时，乔瑜低声道：“我就在这下车吧。”解开安全带后，又小声补了一句：“今天，谢谢你。”

　　许书烨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到乔瑜手里，用极温柔的声音说道：“到宿舍记得和我发微信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