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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爱恨难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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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明帝的心里住进了一个女子。
那日天忽然下雨,他见那凉亭边的女子孤身一人且未带伞,鬼使神差地上前去,将自己的伞给了她。
姑娘有些懵然,被塞了一把紫竹伞在手里后,只见一少年面带羞赧地落荒而逃。
回宫之后,辗转反侧地想着她……
只可惜,第二日那女子便不见了,日后他差人将九州寻遍,姑娘依然杳无芳踪,似见首不见尾的神龙。
一眼惊鸿恍如枕上一梦,他原想着就当做了一场梦,直到三年后的一天,他御驾亲征灭了北捷,见到那一袭红衣的亡国公主……
“你叫什么名字?”故人与梦境似合未合,他心中忐忑,表面依然装作镇定,骑在马上问她。
她没有说话,抬眸时美目中尽是怨恨,还有几许不屑。
他即刻命人将她带走。
按理说,本该杀了她祭旗。
所有人都在看着。
他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将她保下,并顶着流言蜚语封了她为妃。
一见钟情的姑娘竟是敌国亡国公主,造化弄人,他竟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想要她,也只想要她一个。他是天子,这天下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他得不到的人。
他为她专门建造了一座宫殿,允许她穿故国的服饰,甚至为她免去了宫中的诸多礼节仪程,甚至想为她虚设六宫。
她依然不想和他说一句话,眼眸清冷且怨恨,一副随时准备自尽的模样。
“我要死。”
他踏进她的宫殿,还未开口,便看到她站在那里,劈头盖脸的一句。
“让我死。”
“朕不会让你死的!”他大步走过去,原本尚可的心情被她两句话搅得烦乱不堪,她眼中的坚定、不屑、冰冷和怨恨更是刺痛了他。“捷国虽亡,其百姓犹在,你若敢死,朕便下令将他们屠杀殆尽。”
“……你!”她怨恨地看着他,“原来皇上是这样一个人。”
他露出一个短促而莫测的微笑,“这是你第一天了解朕。”
“不要用这种怨恨的眼神看着朕。朕并不知道……”说至此他打住,许久后才接着道:“造化弄人,可朕并不想就此放弃。”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她不再正眼看他。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她就在宫里待了半年有余,与皇上之间仍旧那般僵持着。起初众人因知皇上偏宠,也只敢在背后议论她,后来因见她淡漠无争,渐渐地也敢当着她面议论了,皇后也乐得不管。
武明帝有些不知所措了。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和她之间依然毫无进展……于是他决定冷一冷她,冷一冷……
直到她又一次在后宫争风中被陷害,所有证据都指向她,说她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后。
以前每一次她被泼脏水,他都会离奇般及时赶到,维护于她——就好像在她身上安了追踪器一样,能及时知道关于她的所有情况。
“这次皇上狩猎去了,不会来救你了。”谦妃的笑脸出现在牢狱外,“你以巫蛊术诅咒皇后娘娘,难怪她近来总是头疼。你一个捷国余孽,皇上让你做大楚的嫔妃是给你脸,安安分分的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害人,此事谁也帮不了你!”
她没有答话,也没正眼去看谦妃,目光似乎很是悠远,在想着别的什么。
“喂!”谦妃脸上浮现出了怒意,“我真是见不得你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晓得皇上到底喜欢你什么。”
她看着墙壁。
任谦妃在外面作和言辞和反应,都全然跟没看见似的。
这一天终于来了么?她终于可以走了。
长公主本该殉国。
这多活的几十天,都是她偷来的。
她笑了。自己早就该走了啊。
去地底,二哥也一定在等着她……
只是心底仍留有一抹悲凉,那是于麻木之外的几许颤动。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皇上那张又气又拿她没办法的脸……
武明帝在等着她心软。
他不会再帮她了,而是要等到她几乎绝望、能够想起自己的时候,再出手相帮。即便心中牵念不安,他也要忍着……
“皇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呀?”旁边传来他兄弟的声音。
“阿琰……”动了动唇,他勒马的手忽然一颤,莫名地扭头一问:“你怎么不叫我四哥了?”
“……嗯?”君琰被问得愣了一下。“四、四哥?”
“唉——”
“?四哥是还挂念着她呢。何不回去看看。”
“朕回去,她又不想见到朕。”
“真的吗?”
“什么真不真的……她自然是不想见我。”
“可若是她需要你呢?”君琰想着说,“你后宫里那几个,谁是省油的灯。你说你如今恰好不在宫里,她们会做些什么?”
武明帝脸色一变,“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合理推断罢了。”
他即刻调转马头,“……来人,回宫!”
三天后。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宝轩宫的那位昨儿上吊自尽啦!”
“是禄嫔娘娘?!”
“不错!就是那位平日里和寒妃不对付的。还有,今儿早上我奉咱们娘娘之命,去露华宫给里头娘娘送花儿,你猜怎么着?她穿金戴银的在秋千上傻笑!我倒是愣了半天,后来还是她宫里头的人告诉我说,她们娘娘疯了!”
“疯了?”
“是啊!说出来我都不相信。”
“好端端的,怎么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呢?”
“据说寒妃以巫蛊谋害皇后那事,是她们两个在幕后动的手,嫁祸于寒妃。咱们陛下表面上不理此事,暗中却派人查了一番,给寒妃娘娘洗脱了冤情,事情水落石出后,那两个陷害寒妃的主谋才变得一死一疯呢。”
“陛下不是本来在狩猎么?竟为了寒妃娘娘的事情八百里加急赶回来,她可真的是好福气,我要能像她那样,此生无憾了。”
“呸,这等话你也敢说出口?叫人听去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你。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娘娘们的事情听听就好,犯不得想自己头上去。咱们要真有那个福气,又何苦在这里当下人呢?她可是宠冠六宫的寒妃,也是后宫里唯一敢给陛下摆脸子、陛下还不和她计较的,你也敢和她比?”
寒玉宫内,他正守在她身边。
昨日牢房中透骨的寒凉,早已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取代,但她意识清醒后便即刻挣开了他。
他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懵,很快又有些生气,但很快就又不生气了,关切道:“你可还好?”
“为什么不让我死?”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他。
“不让就是不让!”他见她如此,又有些恼意上来了。
“你灭了我的国家,我和你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你不该让我做你的嫔妃,这一回更不该救我。”
“朕贵为天子,除了上天除了父母,还从没有人能教朕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忽然欺身过去,压住她。“你入宫也大半年了,看来朕是时候该教教你应该做什么。”
“……皇上!”她受了惊,即刻抗拒起来,并无力道地想要推开他。
“你是朕的妃子。”他那双多情目忽然冷了下来。“应该怎么做,没有人教过你吗?”
“……皇上。”她微微喘着气,“不,不能。你不能……”
她紧张的样子刺痛了他。
“你就这么讨厌朕吗?!”
“是……”
“赫连雪!”他掰过她的肩,逼迫她正视自己。
她怔了一下。
风吹帘动,几缕微风轻拂过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
四目相对间她看清了他眼中的红血丝,想来是为了回来救她,夜里也在赶路并未好生歇息。
他本不想逼她,可她总对他这个态度,让他感到很是懊恼和伤感,此时那股属于君王的自尊之情忽然冒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皇上。”她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大抵明白了他此刻的心境,微微启唇,语气依旧淡漠:“若您非要如此的话,”
“怎的?”他的好奇心被调了起来。“你想要什么?”
她却冷笑了一下,说:“他日我若生子,必要覆你江山。”
“……你!”
“怎样,还继续吗?”
“呵。”下一刻他手中已拿着她的外衣。“那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两月后,寒妃还真被诊出有了喜脉。
又明年,诞下一子,取名君煜,是为武明帝的第七子。
起初武明帝对这个孩子还是喜爱,然寒妃一直暗中教育他不可忘捷国灭国之仇,以至孩子不愿与父皇亲近,久而久之,武明帝亦感受到了这种隔阂,渐渐地也就对他关照得少了……
她的心境也渐渐地有了变化。
起初,她一直沉溺于亡国之痛,可是现在她有了一个孩子,那是她的亲骨血。她看着他读书、写字、习武,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好像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她原本已经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们全部丧生于战火,但现在她又有了新的亲人。老天,你为什么还要赐我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还是我和仇人所生。原本我是不想要他的,可我终究没忍心亲手杀死他。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她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人能告知她答案,只是看着时光流逝、光阴变换,孩子逐渐长大成人了,眉宇间越来越像他父亲,有时候她看着孩子,便像看到了那个男人。
在宫里,七皇子和皇上不对付已不是什么秘密,寒妃依旧对皇上冷淡也不是什么秘密,可皇上依然对他们母子很好,这早已让许多人都心生不满。转眼间,君煜十九岁了,武明帝的长子君欢也已二十五岁了,太子却迟迟未立。
寒妃开始为孩子操心娶妻的事情,君煜却对此无意,他在暗中筹划另一件大事……
近来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开始隔三差五地往寺庙里跑,卜算问卦,只偶然得了一句:“满朝乱敲东宫鼎,明哲保身是闲人。”
得了这话后她有些恹恹地回宫,却在路上得到消息,宫门已戒严……
可现在还是白天啊?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忽有不详之预感,回想起了前日和君煜的一次谈话……
“娘,我要起事,你得帮我。”
“什么?”
“娘亲是捷国公主,我身上亦有捷国的血,所以父皇不会立我当太子的。如果日后大哥当上太子,我们会是什么下场?所以,我想先下手为强。”
“你……”她却是吓了一跳,“这话轻易可说不得。”
“娘亲为何是这般反应?我决意起事,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你啊。不是从小你就告诉我,父皇是我们的仇人吗?”
“谋反是大罪,你……万万不可!”
话音刚落,连她自己也惊住了。
这话放在十年前她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她是一个被楚国皇帝强行封妃的亡国公主啊!君煜今日所言,该是她十几年来日夜盼望之事!那句“他日我若生子,必要覆你江山”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她应该高兴,怎么可以对他说出一句,“万万不可”?!
是她变了吗?
可是,她为什么会变?那个男人依然是她的仇人,这是这辈子都改不了的事实!
“为什么?!”君煜震惊地看着她。
对啊,为什么?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了。
“娘亲,你别担心,别害怕。”君煜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安慰道:“孩儿若无九成把握,也不敢行此冒险之举,您且放心,一切都交给我吧。”
“不……”
“什么意思?”君煜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了,“这一切都是从小母亲就教给我的,您怎么可以反悔呢?!”
“我是说……我还没准备好。”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先拖延一阵子,“你暂且等等娘亲,后天我便给你答复可好?”
完了。
她即刻赶回皇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殿内,亲生父子已然兵戎相见。
一番缠斗过后君煜占了上风,以剑指他父皇,居高临下。
他就知道自己的策划是周密的,一定能成功,也一定会成功!
已不再年轻的皇帝,此刻双眼有些湿润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眼中,从不可置信,到一片悲凉,最终吼道: “逆子!你要弑父吗?”
“父皇现在怨起我来了?”君煜忽然一笑,面色嘲讽至极,大声道:“您就没有想过,您今日所得之果,皆是因您当年种下的因!”
“如果你当年没有穷兵黩武灭了胡国,没有将母亲强纳入后宫,没有生下我这个儿子,哪会有今天!?这一切都是父皇你自作自受!你有什么资格怪我!?我现在,不过是替母亲,替我自己拿回这江山!”
“轰——”玉桌椅忽地巨响,武明帝怒极呕血,跌坐在地上,头正好磕在了桌角,一阵剧痛。
“父皇,你若还有什么遗言,就快点说吧。”君煜手执长剑,一步步逼向跌坐在地上的父亲,“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孩儿尽可能满足您的心愿。”
这是他和她的孩子。
君朝雨不掩悲凉地看着君煜。
这是他和最心爱之人,唯一的孩子。
“父皇一个字也不说了吗?”君煜看着他,像看着猎物一般,有些激动,亦有些颤抖。他提着剑一步步逼近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可对方那犀利又微湿的眼神却像是什么咒术一样,让他的刀刃挪动得有些艰难……
“父皇,自古成王败寇,皇家无父子,这些您也知道……孩儿会给您一个痛快的。”他对他说这话,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话,终是闭上了眼睛。
“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耳边传来一声悠悠叹息。“若你所想真如所言,那便睁开眼睛来做这一切。”
“……你以为我不敢?!”君煜被他的话刺激到,睁开了眼睛,瞬间心一横,就要手起刀落……
“住手!”一道尖声忽然不知从何处来。
玄煜扬起的手被这声音生生定在了半空,抬眼一看,只见一熟悉的身影直往这边奔来,不由大惊失色,“母亲!?”
“住手!煜儿,住手!”赫连雪急急奔到父子二人之间,挡在了君朝雨面前,“煜儿,母亲从未求过你什么事,这一次,就当母亲求你了好不好?放过你父亲,放了他!”
“母亲!”玄煜失声道,“您,您怎么可以……”
他确实看出了母亲的动摇,所以才将起事的日期提前了,可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真的,在自己和父亲之间,选择了父亲。
“是我的错!”她看出了孩子眼中的怨怒,坦诚道:“是我的错,我反悔了。你可以恨我,或杀了我!”
“雪儿!”君朝雨将她拉了回来,换作自己挡在她身前。内心一番汹涌如潮,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个恨他入骨的女人,那个多少次说要颠覆他江山的女人,此时此刻,危急关头,怎么会挺身儿出挡在他面前!?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又变得复杂起来,不知在思考些别的什么……
“你不可以杀他,母亲求你了。”她的声音里竟带了哀求。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不杀他,那他会放过我吗?”君煜的声线在剧烈颤抖,“母亲!你是要拿我的命去换父皇的命吗?!你曾说我是你在世界上最亲的人,原来……原来你也是骗我的,你们……你们都在骗我!”
他手中的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们身边。
“是我变了。”她眼中亦不觉含泪,开始正视自己内心的欲求……“二十年前我只是一个心心念念要复仇的公主,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要做什么都可以。可现在,我还是母亲和妻子,我不想让你们兵戎相见了。”
扭头,又对君朝雨道:“皇上,妾身求您,放了他吧。就当他是……年少无知。”
“父皇!”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在殿外响起,“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是大皇子!
“父皇,儿臣已带兵剿灭叛军!”
君煜吃惊地转身,连忙往殿门处走了几步,只见外头喊声震天,一场厮杀已近尾声。千百级阶梯上,死尸一片,鲜血遍地。
大皇兄一身红衣潇洒而入,正气凛然的模样,“七弟,还不快束手就擒?”
“是你!”君煜火气上涌,死死盯住他。
大皇兄却笑了。
“你错了。”
“什么?”君煜彻底有些茫然了。
大皇兄目光复杂地走了几步,恰与他擦肩而过。
“主宰这一切的,是父皇啊。”
在君煜怔然的目光中,一拥而入的禁军已将他拿下,他被人拖出大殿,眼前一晃而过的是母亲含泪的眼睛和父皇疲惫深沉的模样,以及大皇兄得意与后怕并存的神色……
“父皇!”他忽然大喊一声,在被拖走的途中,大声道:“此事母亲毫不知情,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请您看在她方才救了您的份上,不要牵连!”
“相救吗?就算寒妃娘娘没有出现,七弟也不会赢。”大皇子悠悠自语着,转过头来看着地上的那双人……“寒妃娘娘,您是无辜的,快起来吧,父皇是不会怪罪您的。”
“是吗?”君朝雨深沉的声音将大皇子柔和的语气打断。“毫不知情?无辜?”
大皇子一愣,似是没料到父皇如此反应。
“妾身有罪。”赫连雪将头深埋,伏在他身前。“是妾身教子无方。所有过错,妾身愿一身承担。”
君朝雨叹了口气,淡淡道:
“你们倒真是母子情深呐,都在互相替对方求情。只有朕,妻子恨朕,儿子想杀朕。”
“皇上……!”
大皇子有些不开心,适时道:“儿臣告退了。”
君朝雨没再看他一眼,只是一直看着赫连雪。
“你一直说的话,已经有了结局。看见了么?江山和你,都是朕的。抬起头来,看着朕!”
“煜儿是因为妾身才会如此行事的,是妾身一直心怀不轨想要复国,请陛下宽恕您的亲生骨肉,所有罪责妾身愿一人承担!”
“你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帝王脸上现出了怒容,“朕现在不能给你承诺,也不想和你谈论那个逆子,你给朕抬起头!”
……
赫连雪缓缓抬头。
君朝雨心中一震。
头一回……他还是头一回,在那双清冷的眼中看到如此温软的神色。
快二十年了。
不再有那样多的仇恨,只有悲哀,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苍凉。
“你向来高傲,从不求人,尤其是对朕,现在也可以为了那个逆子,向朕求情,呵……”
“妾身所言,句句属实,相信陛下会英明裁断。”
“你不要用这么冠冕堂皇的语气和朕说话!”
他的情绪剧烈震荡着,过了很久才平息了几分,盯住她问:“你方才,为什么要护着朕?你是何时得知的消息,又是怎么进来的?”
她却不答。
一片沉静如水的沉默,就是她给他的答案。
“朕问你,方才为什么要护着朕!?”
她竟拒而不答,他气坏了,上前一把抬起她的下巴,“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不敢杀了你的孩子吗?!”
赫连雪直视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反问,“一切事情不是都按陛下计划的在走吗?”
“你……”
“皇上早就有所准备了不是吗?放任煜儿起事失败,让大皇子救驾,不就是为了帮他扫清障碍吗?他就是你最中意的储君人选,你要帮他赢得声望,要为他扫清所有隐患!”
“寒妃。”君朝雨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你失言了。”
“我知道……”她冷笑,从进门那一刻起到此刻心中的那一缕怨气散了出来,“在江山社稷面前,亲骨肉也不值一提,更何况是我这个恨着你的女人?你杀吧,杀了我和孩子,我们去了地底,以后再也不会与你相见!”
“你……!”
君朝雨再次被她气到。她说的不错,牺牲掉煜儿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一步棋,但真的看到煜儿要弑父时他的心痛也是真的。原本这不是一步死棋,君煜可以有两种选择,若他不起事,且以后也能安分守己,他会用另一种方式逼迫大皇子保证即位后不伤害君煜;反之他若起事,则说明他是大楚江山的隐患,他会帮着未来的储君扫清障碍……结果是君煜选了后者,他亦只能如此。可对于她,他的心意依然是没有变过的啊。
她方才护着他,他真的很感动,也很震惊,想要再进一步深问一番,却依然换来她的冷言相对,甚至是嘲讽……
“朕没有想过要杀煜儿。”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与她坦言道:“即便他这么做了,他也依然是我们的孩子。朕会换一种方式保全他……只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至于你……咳咳。”
“是吗?”她似是有些不信。“陛下要怎么保全他呢?他起兵造反的事情,想来现在已经传遍了。”
“这个不用你操心,朕自有办法。”
她点点头,心中却依然有想法。“可你原本也可以阻止他的,不是吗?”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二十年了……
年富力强的帝王日渐老去,因操劳国事,才不惑之年便已两鬓生华,看向她时的目光却依旧深沉而明亮。他扭过头去又咳嗽了两声,尽量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病态,花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赫连雪向来沉凝如水的目光中也有了些许波动……
一晃二十余年,她也早不是那说风就是雨的少女了,姿容却依旧美丽,倒像是被岁月洗尽铅华,别出一番更为隽永的韵味。
翦水秋瞳在这一刻,恍然清澈如昨……
“皇上,你……”
“咳咳咳!”
连年他操劳太甚,身子早已不如从前,方才一番剧烈的情绪波动后听不到她的答案,加上身上本就有些毛病,此刻他再忍不住了,捂唇咳血起来。
“皇……”
她的眼睛睁大了,抬出的手伸至半空,又被定住,只她的目光没有再离开他的脸庞。
他不知是否留意到了她的动作,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此时方才的风波过去了,殿中又只有他们二人,他卸下了防备,整个人显得很是虚弱,心已冷到了极点,疲惫而伤感地说:“朕知道,你还是恨朕……”
“……皇上!”
“你冲出来相护,也只是因为孩子罢了。你那么聪明,可能在进来前就已经推出朕的布局了,你想让朕看在你相护的份上饶过孩子,是不是?”
“不……”
“你不用再说了。同样的话,朕听了太多遍了,朕也倦了。你回宫吧。”
“不是的……”她看着他扶着龙座吃力站了起来,一步步,有些踉跄地从自己面前走开,心底忽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不是的!”
……她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呢?
她原本是捷国的公主,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结果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男人中止了,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可他偏生又对她那样好,虽然逼迫过她,却也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了,她只是敌国的亡国余孽啊!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爱她?!
她又是为什么,不能再保持初心?
“嗯?”他驻足,灰败的目光中燃起了一星希望的火……“你说。”
然而她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眼下的现实中……
煜儿谋反失败,自己是他的亲生母亲,即便皇上不想处置,也抵不过这天下悠悠众口。
他们母子,总得有一个为这谋反罪买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好的,两个都应该死。这可是谋反!
“皇上。”她向他走近,二十余年来,头一回对他微笑了……
君朝雨愕然,她却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雪、雪儿……”
“皇上。”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是怎么了?”他低头看了看她的手。“朕……朕有些不习惯。”
“我是你的妃嫔,握一握你的手,你却觉得不习惯,可见我平时对你是多么的恶劣啊。”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雪儿,你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我确实还有话。”她望着他的眼睛。“皇上,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您灭了我的国家,杀了我的亲人,逼我做您的妃子……按理说我确实应该非常恨您。可您偏又要对我那样好,在这宫里,只有您对我好。您说我该怎么办?”
“雪儿,朕也没有办法,朕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您身为君主,有许多不得已的地方。楚国君主灭了敌国,这没有什么错,我与您只是身份和立场相对而已。哪怕楚国换了一位君主,也是会这么做的。可我的亲人因国灭而死,灭掉捷国的是您,这也是事实,我恨您不是应当的吗?你我之间天然对立,本来就不该在一起。”
“不,雪儿!”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你今天能与朕说这些,朕很高兴……我们虽然立场对立,可是朕不愿意放弃。朕是灭了你的国,如果你有什么怨,朕也可以任你报复,只要你一直在朕的身边。”
“若真任我报复,您就不会对煜儿将计就计。”她却笑了,坦言:“承认吧陛下,您一直都很矛盾,不可能做出某种单一的选择。”
“你可以用别的方式来报复朕,前提是这种报复不能影响到大楚社稷。煜儿的事,显然已经影响到了,所以朕必须阻止,也必须为未来的储君着想。”
她点点头,“这些我都能理解的,皇上。”
“……真的吗?”他深情地看着她,不自觉朝她靠近了一点,“你忽然说这些,是……”
“您不是方才问我,为什么会忽然冲出来护着您吗?”她终于袒露心声:“皇上,不是您刚才说的那样的,我冲进来的时候还想不到您的布局,我只是不想,不想您有事。”
“雪儿……”他眼中出现了神采,似是等了二十余年,终于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你说的是真的吗?所以你心里,还是有朕的对吗?”
“一直都有。”她眼睛湿润地看着他。
“什么?!”
“一直都有……我只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而已。我应该恨你,爱你是对我国家的背叛啊。”
“雪儿!”他激动地将她揽入怀中,“朕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知道朕有多盼望吗?朕一直在想,若死之前能得你这样一句,也算不枉此生了!”
“皇上是圣明的君主,哪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不枉此生呢?除却情爱,其他的东西也早已成就了您。在世人眼中我于您来说,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人,而是污点。”
“不用在意别人怎么评价。在这所有的事情里,你对朕而言依然很重要很重要。只要你一句话,朕就即刻散去三宫六院,只留你一人。”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主动相拥,许多模糊而久远的记忆,在此刻纷至沓来。有第二次与他相见时他那让她生恨的模样,也有深宫中无数个日夜里,他在她门前冒着冷风驻足许久又黯然离去的身影……
“这把匕首很好看啊。”她抱着他,眼瞅着他贴身携带的防身武器。“可以送给我吗?”
他笑了,将匕首解下递给她。“一把匕首而已,雪儿想要什么朕都会给的。”
“开刃了吗?”
“当然……问这做什么?”
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忽然猝不及防地拽着他的手,捅向了自己心窝!
“雪儿!?雪儿!”他抱住她,原本正沉浸在她对自己袒露心声的喜悦中,忽然间惊得手足无措身体冰凉,“你这是做什么?!来人,快来人!”
殿外响起了宫人们慌乱的脚步声。
“你这是干什么啊?!”
帝王脸上显出愠怒与慌乱之色,伸手想帮她堵住从伤处流出的血,“你别这样,朕马上喊大夫来救你!”
“皇上,二十年前我曾让人来还你伞,是没有送到吗?”
耳边忽传来这么轻若游丝的一句,他怔住了。
“你……竟然记得?”
“看来是真的没有送到。”她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伞’,‘散’,果真缘散。”
“胡说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你不准死,不准死听见没有?!”
“煜儿造反,我是他的亲生母亲。皇上想要怎么做呢?”她缓缓抬起手。“我不想让你为难。这一刀也算是还清了我们所有的缘和孽,还我二十余年对你的冷情,还煜儿对你的刀剑相向。”
他听着这话,拼命摇头,眼中亦闪出了泪花,“你、你这是不信任朕!”
“二十多年了啊……”
怀中的身躯日渐冰冷,他怔然地看着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渐甚,在这紧锣密鼓的时间里,折磨得他快要疯了……
“咳咳咳咳!”
“皇上,你怎么了?”她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声音断断续续的,吃力道:“煜儿造反,我本该死的。你我的孽缘,也就到此为止了,往后,你还要好好的啊……我不找你报仇了,不报仇了……也不再恨你了。你千万要,好好珍重啊……大楚的百姓爱你,还有很多人都需要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朕啊!雪儿,雪儿!你不可以这样……”
她这是头一回看见他落泪……
“朕宁愿你恨朕,你要活着恨朕!你走了,朕怎么办?!”他又咳血了,血滴落在了她洁白的衣角上,像晕开的红梅花瓣。
“皇上还有皇后,还有谦妃,后宫中有很多女子,她们都很爱您……”
“可她们都不是你。”
“她们比我更适合你。”
“朕不喜欢听你这样说!”
“……好吧。
皇上,答应我一件事……哦不,是两件事。”
“……你说!”
“第一件,保住煜儿,第二件,好好活着。还有……”她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他低头将耳朵凑到了她唇边,听见她说:“我爱你。”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亦满含不甘,“为什么还要让我亲手杀了你?”
“雪儿,雪儿!”
周遭寂静无声,赶来的太医亦回天乏术。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有些踉跄地扶住墙壁,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灰败和沉宁……
紫禁城的天,好像从未这样阴沉过,可也并没有落雨。
外边一切花草亭台如旧,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有他知道,在他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已然面貌大改。
帝王仰头看天。
“下辈子,换你算计我,让我死在你手里。”——他用只有风能听到的声音说。
寒妃走后的第八天,宫钟齐鸣十三声,雪片般的纸钱泊于空中,大大小小各自缟素的官员们,从宫道上齐齐涌来……
天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