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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十年掌珠 ...


  •   京城变天了。

      首辅的得意门生、礼部尚书沈青玄因罪入狱,一场轰轰烈烈的党派之争,随着沈家的倒台,彻底落下帷幕。

      “几百口人这就没了,真惨。”

      “以前那么风光呢,也是说倒就倒了。”

      “可怜他家还有个小女儿,模样生得极惹人爱,这下莫不是也要去教坊司了?”

      街头巷尾的议论声,顷刻间散入夏雨之声隐没不见,白玉台阶上,八十四骨紫竹伞下正站着一个迷茫的小女孩。

      “哥哥。”她仰头去看那个撑着伞的人。

      男子长身玉立,剑眉锁着,目光深沉,似乎没听到她那软糯的声音。

      “哥哥……?”她又叫了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大了一点。

      “沈夭夭……”男子终于低下头来看了看她,声音里却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从今天起三个月内,不许你踏出房门一步。”

      小女孩不解地看着他,却也没有多问。这些天周围人事大变,先是府中的嬷嬷好似忽然疯了,然后阿娘泪流满面,接着是阿兄离开了,再然后……

      不过自己又为何会来到了面前这个男人这里?

      她知道府中出事了,这个男人应该对她没有恶意,是为保护她才将她接了出来,可是,她并不认识他……那么他是父亲的朋友吗?如果是,为什么自己以前没见过他呢?还有,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

      三个月,那也太久了!爹爹在哪?阿娘在哪?阿兄在哪?以后都要见不到他们了吗?

      数不清的疑问在她脑中铺天盖地而来……

      “不要多问。”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要为她解惑的意思,“听我话,信我。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你是谁?”

      “我是……”他顿了顿,忽然想到她方才喊自己“哥哥”。

      “我是你哥哥。”
      “……诶?”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表妹宁月下。你,从此不再是沈夭夭了。”

      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就失去自己的名字了?!“我是、我是夭夭!”

      “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

      男人不接话了,嘴角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似是在想自己怎么会同一个小女孩这般争执,甚是可笑。

      另一个丫鬟来了,对男人行礼。

      “顶替的死人已经找好了,你现在带她回府。此事务必要保密,若敢泄露一个字……”

      “王爷真的想好了吗?这可是杀头的罪。”

      男人却只看了丫鬟一眼,对方立马噤声了。

      “抱歉,是琉璃说错话了。”

      交代完以后他就离开了,沈夭夭看着那男人离去的背影,高大挺拔,渐远,渐远,慢慢消失在雨幕之中……随后与十年之后的那个背影,重合为一。

      入府那年她才六岁,转眼间就十六了。

      景王君琰的表妹宁月下,自小有不足之症,只能闭门在府中,从未出去过,因此也无人知其相貌,七岁那年正因病离世,十年前沈夭夭只小她一岁,又年龄尚小,因此让她用了她的身份。此一秘密,只有琉璃等几个景王身边的亲信知晓。

      私藏罪臣之女乃是死罪,而景王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沈尚书上前于其有恩,他为报恩。

      沈家男儿不存,只一女儿,沈青玄向来视如掌珠,为他保住这一点血脉,也算是报答了他当年相助相救之恩。当初他想的便是,将她护好,看她长大,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这件事就算圆满。她已是自己的表妹,想来也没有谁敢欺负了她去。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初来时还怯生生的,时间久了便和大家都熟络起来,十分活泼爱笑,常逗得人合不拢嘴,只是十年一晃而过,小姑娘长大了,长了腰肢,细了峨眉,只略施薄粉,就成了那走在街上随眼一瞥都能迷倒众生的样子。

      他也开始愈发对她不放心了。白天她出门,都要多派几个暗卫跟着她。

      十年前沈家倒台后,原为礼部侍郎的司云接任了尚书之位,一干就是十来年。在当年的那场□□中,景王乃是中立的一方,然想要长久保持中立并不容易,随着时间推移、朝堂中各种势力愈发盘根错节、皇兄的猜忌心又渐重,他亦不得不选择了结党。而司云,便属盟友一方。

      这位司尚书办事爽利,为人也还算义气,只是有一点让他觉得不爽——

      他看自己表妹的眼神,不对头。

      如今京城形势愈发复杂,司尚书亦是处在风暴眼中心的人,他不想让她嫁给这样一个随时都会面临危险的人。最如意的人选,应该是知书达理又相对远离风暴潮水的,要能够疼爱她如自己这般,又要生得俊俏……嗯,还真是难找呢。

      不过他还不信了,他君琰想找的人,翻遍九州能找不出来?

      反正不嫁给司云。

      司云好像也看出来了他这意思,两人间的关系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然而今天的事让他尤为生气,简直到了要大发雷霆的地步。

      傍晚时分,夭夭回到王府。

      落日熔金,花草香软,一如往日,只是这府中的气氛好像不大对头,丫鬟小厮们一个个屏声静气的,她逮住一个问,也没人肯告诉,只说让她快去找王爷。

      “什么嘛,奇奇怪怪的。”

      白天司云带她去吃了双喜楼的点心,在街上看别人斗蟋蟀,看小商贩表演吐火球……平时很少看这些东西,这下可给她高兴坏了,一直到现在都很开心。

      只是,阿琰今天好像不开心?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他的书房,心下有一点紧张地想。

      他今天是怎么了?

      “进来。”熟悉的声音从里边传出,听上去确实没啥好气。

      被发现了。她硬着头皮靠近,抬眼却见他并不像往常般有一丝慵懒地倚在靠窗的桌边,而是在主位上正襟危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颇为不悦。

      “咚、咚。”对方抬起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吓得她一个激灵。

      “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时辰。”

      “三、三个时辰?”她愣了愣,“你不是很忙吗?你那么多事情,怎么还有功夫在这里等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我和司公子出去玩了。”她坦然道,“怎么了?”

      他的眉头却皱得愈发深了,从上头走下来,到了她面前,“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私自和一个外男跑出去玩,还理直气壮地问我怎么了?”

      她看着他,“你们不是关系很好的吗?以前我和他一起玩,也没见你说什么呀?”

      没想到她还顶嘴,他愈发生气,“以前你还小,现在你大了,不一样了。而且司云这个人,你最好是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呀?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你……!”
      “我和他一起的时候,他还夸赞你来着,倒是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人家不对付了,若想让我照你说的做,总得告诉我个原因吧?”

      “朝堂上的事,你懂什么,让你照做你就照做,不必问那么多。”

      “为什么不能问?”

      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不一会儿,一枚铜钱大小的雨滴透过窗棂被风吹了进来,落在她的脸颊上。他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阴云,那一瞬的背影,忽然与十年前的重合为一……

      “凭什么呀,君琰?”她忽然大起胆子,将数年来的疑问都一股脑抛出:“十年前你带走我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让我问。你是不是觉得你救了我,我就应该做你的附属品,没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事都不问缘由就无条件按照你说的来做?我是小,不是傻!”

      “你……”他给她气得一懵,一时间气血上涌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如她这般倾城容色,身份又是假的,本就不该轻易在街上抛头露面,若被有心之人发现端倪,自己这些年藏着护着她的辛苦就都白费了。

      “喂,阿琰……”她见他脸色不大好看,忽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语气太冲,然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能关切地看着他。

      这些年,他待她如兄如父,对她格外关照,这些她都知道。她也不想惹他生气,可是……

      “夭夭。”他缓过气来,脸色沉凝,“我是你的表哥。往后,不要再如此唤我。”

      她听着一怔,“可是以前……”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王、王爷……”她的泪忽然流了出来,小鸟般偷偷观察着他。往日里只要看到她掉泪,他都会马上转为和颜悦色的模样,温柔地给她拭泪,哪怕再生气也会熄火。

      君琰眼中微动了一下,似是看到了那点泪星,知道她又想故技重施。可是这回,他并未做出太多回应。

      “本王以前就是太纵着你了。”他丢下这一句,便转身出去。

      “王爷!”她提起裙子追上一两步,门却被他“啪”地一声关上了,她抬手正要捶门,忽听外边传来太监尖声尖气的声音——“圣旨到!”

      她疑惑地扒拉着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听不太分明,却隐约听清了几个字,好像是什么,“赐婚”。然后她听见了君琰的声音……“臣领旨”。

      这……这都什么呀?

      他要成亲了吗?

      她顿时感到有些头大,烦闷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都要娶王妃了,却不许自己和别人出去玩,这是什么道理?

      既然他都要娶妻子了,那她也要嫁人才好,这样她就不用再受他的管控……可是嫁给谁呢?司公子么?还是……

      好烦啊。
      她苦恼地坐到榻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扪心自问,她真的想和司云过一辈子么?可如果不是司云,那还能是谁呢?

      晚间门又“吱呀”一声开了,琉璃端着她喜欢的菜肴进来了,把托盘放到桌上后便走近了来,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在榻上缩成一个小团子的丫头,“嘿?”

      “啊……琉璃姐姐。”夭夭拉开了被子,眼睛微肿地看着她,“我不饿,你把晚饭拿走吧。”

      “哟,这是怎么了?你哭了?”琉璃在她身边坐下来,“这还了得,是谁欺负你了?要让王爷知道了,准饶不了那人。”

      “他才不要管我。”想起方才他竟对自己落泪变得无动于衷,她就一阵气恼。“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也不要和他说什么。”

      “怎么了,你们闹别扭了?”

      夭夭默不作声。

      琉璃笑了,“他对你一向是嘴硬心软,你也知道的,他能有什么事儿记仇呀?”说着揉了揉她的胳膊,“好了好了。王爷现在在处理公务,等他忙完了就来看你啊。”

      “人家才不要他看呢!他马上就有王妃了,有王妃看呢……额,王爷?”说曹操曹操到,她的话刚说到这里,偏头却见房门开了,君琰正站在那里,显然将她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琉璃,你先出去。”

      君琰关上了房门。

      “白天是我心情不好,对你说话语气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诶?”她没想到他竟是来道歉的。

      “我又想了一下,虽然我觉得司云不是个好人,可,若是你真心喜欢,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他说着这些,神色却有些别扭。

      “我知道了。”她皮笑肉不笑道:“你就要娶王妃了,当然也急着要把我这个累赘给嫁出去了嘛,免得留在你府上,碍了你未来王妃的眼。”

      “沈夭夭你什么意思?”他气得上了榻,拿住她的手。“白天私会外男的是你,现在阴阳怪气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想怎么样,是我自己能说了算的吗?”她直视他,“我不过就是你的一个小物件而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被她气得心口疼,“我从来不当你是物件。”

      “不是物件,那也只是表妹吧。”
      “不然?”

      虽然表妹这个身份是借给她的,可这些年,他确也有把她当亲妹妹在疼爱照顾。

      她看着他……
      对啊,不然呢?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王爷,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应让您安心的。您放心准备婚事吧,夭夭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很喜欢司公子,请您让我嫁给他。在出嫁前,我也会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不会到处乱跑,也不会再见除您以外的任何人。”

      “是吗?”他狐疑地看着她,有些搞不懂她今天这阴晴变幻的情绪,“我现在是认真来问你的心思的,你不要答得如此随意。”

      “哪里随意了?这就是我的心意,我老早就这样想了。”

      “真的?”他皱起了眉。

      “真,比真金还真。”她躺了下去,拉上被子,“我困了。王爷,您出去吧。”

      身后是一阵无边的沉默,她的泪水却在暗处悄悄流淌了下来,沾湿了枕巾。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出小时候他教自己写字的样子,一会儿又是他教自己骑马射箭……在他眼里她是全世界最弱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府外面的坏人抓走了吃掉。

      “小丫头。”许久后,身后才响起那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看穿之意。

      他没有走?
      他没走,只是把灯熄了,让她误以为他已经走了,从而哭出声来……

      这人依旧很坏!!

      他靠近她,发现她身子在微微颤抖,趁她不备抓住那只小手,发现手心也凉得厉害。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听见他在耳边低语。“是在怕我吗?”

      怕?都和他一起生活十来年了,还会怕他么?她自己也不明白。

      “若不是怕我,那是在怕什么?”

      “没有。”她有些鼻音地嘟囔了一声。

      他用宽大的掌心包裹住她的小手,“从小一害怕就手凉,骗不了本王。”

      “如果方才所言都是你的真心话,又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因……要出嫁的女子,不都是要哭一场的么?我又没有个父母兄弟姐妹的……”

      “噢。”他点了点头。“原来是想念亲人了啊。那你出嫁前,我再带你去祭拜他们一次。”

      “你不怕?若被人发现你祭拜罪臣,你就完了。”

      他低低一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本王完了?这话也就你敢说。”

      “那也是你惯的。”

      “呵,转过来。”他抬手轻轻扒拉她的肩膀,“转过来。”

      她执拗着不肯动。

      “你什么模样本王没见过?还怕自己哭得丑不成?”

      “你……!”她一下子转了过来,“你觉得我哭起来丑吗?”

      “不,不是。”他顿了顿,“很美。”

      “骗人!”
      “没骗你。可虽然美,也不能老哭,对眼睛不好。”

      脸上忽然一阵温软,是她熟悉的擦泪的动作,她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脸孔。

      “阿琰……不是,王爷……”

      “嗯?怎么了?”

      “你之前说,会一辈子保护我,以还我爹爹对你的恩情,是不是?”

      “是,我会一辈子保护你。”

      “可你以后就有王妃了,你要保护你的王妃,或许还要保护你的孩子,你没有那么多的精力。”

      “这并不冲突。妻儿要保护,亲人自然也要保护。你就是我的亲人。”

      “亲人?”
      “是啊。”

      这个词让她感到温暖又有些微微的怪异,她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

      “你保护我,只是因为父亲的恩情而已吧。”

      “你今天的问题也很多哦。”

      “你不愿意回答我吗?等你以后有了老婆,我们就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说话了吧。”

      她眼中的惆怅有些刺痛了他,心意一动,点了点头:“好。你还有什么问题,今夜都问出来吧,只要是可以说的,我都告诉你。”

      “你护我只是因为父亲的恩情,并没有别的原因?”
      “是。”

      “你把我当妹妹一样养,等我到了合适的年纪嫁出去,这样你的恩就算是报完了?”

      “不完全完,你婚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我是不会放过那人的,景王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你当初将我藏起来的时候,没有想过被杀头的后果吗?不觉得我这罪臣之女是一个隐患吗?”

      “你父亲对我有深恩,我必须报答,即便为此可能付出生命,我亦不悔。”

      “那你府上的其他人呢?你不能替他们的性命做决定。”

      “若真有那样一日,我自会提前为他们安排好各自的出路,必不让他们白白送命。”

      “你喜欢那个女子吗?”

      “……谁?”
      “你未来的王妃。”

      “……谈不上喜欢。”

      “不喜欢你还娶她?”

      “嫁娶之事,于我而言只是一项任务而已,娶谁都一样,只要她不闹腾。”

      “哼,看来你是很不喜欢闹腾的人呢,比如说我对吧?”

      “你怎么能一样?”他捧起她的脸,又露出了如从前那般宠溺的笑容,“这个府上,就属你最闹了。”

      “所以说,我比你的王妃更重要咯?”

      “王妃哪能有你重要啊?”

      这个回答全在她意料之外,她不由追问:“为什么?我只是一个表妹。”

      “那是因为你对外需要一个身份。你对我来说很特别。毕竟,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像你这样,让我十年来如此地不省心了。”

      “你这是在嫌弃我吗?”她在榻上踹了他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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