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24 ...
-
龄玉想,自己今天真是不宜出门。
白天去城外听戏,跌入地府,成为戏里的一个人。
晚上来到幻境,看到蒋瑞强迫唐宁生殉情,莫名其妙的自己也坠入河中。
这一变故发生的非常快,她好像骤然间就到河底了,站在虚空里,四周围不是黑暗的,光从上方照下来,水蓝色一片。
河里非常平静,没有外头的磅礴气势。
龄玉会游水,憋着气往上游去。
却缩短不了自己和河面的距离,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前进,是不是在作无用功。
“哈啊......”实在憋不住气了,她嘴巴半张,发现自己竟然是能在河里呼吸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安静了,龄玉一个人待在水里,戴着的斗笠不见了,长发披散。她身一转,环顾四周,还是空无一物。
她会在这里待多久,是谁把她弄下来的,她能出去吗?
这时眼前就出现一个景象,措手不及的,龄玉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会见到,上次从地府里出来也是晃神地看到了自己,甚至把张孚陵当成是张肃。
想到张孚陵——龄玉心情复杂。
他参与了龄玉童年的大半时光,是除了思盈外唯一肯接近她的人,所以......
所以龄玉当时喜欢他,也是应该的吧?
龄玉不知为何心里多了一点慌张。
*
龄玉一般在外面穿白衣,但她小时候没有对白色情有独钟,她穿的像街边卖的瓷娃娃,身上花里胡俏的。
万府的人不待见她,便每日都往外跑,手脚也灵活,三下五除二就爬上墙了,翻身下来。
有天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站起来时发现手心里扎了个褐色的小刺球。
这是?
“哦,是板栗!”思盈也翻墙而出,说。
“板栗?”
“一种果子,现在是秋季,板栗最多的时候,刚才可能有人将一筐子板栗送进府里了。”
“没吃过,好吃吗?”龄玉眨眨眼。
“好吃呀,我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片种板栗的林子,要去那里看看吗?”思盈说。
小龄玉点头,和她来到板栗林里。
板栗结在树上,手掌心大的刺球挂满高枝。主仆二人看得心动,想趁林主不在偷几个回去,却道她们当时只是六七岁的小孩,很难拿到高枝上的果子。
小龄玉摇晃了几下树干,没见有果子掉下来,便又捡起一截树枝,往上扔,但还没到树的一半,就掉下来了。
“我去四周看看有没有石头,”思盈说。
“好!”小龄玉答应着,看到她跑开后,挽起衣袖,走近那棵树,爬上去!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这树虽然有三丈高,但她不管不顾,皮猴似的就窜上去了。
停在两丈高的位置,一手抓着主树干,一手掰断旁边一根树枝,把它往前送——想把藏在叶子里的板栗打下来。
“怎么那么牢固,”翠绿的树叶乱颤,龄玉费力地动作着,喃喃自语。
这时底下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
龄玉吓了一跳,以为是思盈回来了,她不许自己做这么危险的事,想也不想的说:“没.....没呀!”
“是来偷板栗的贼?”那人说。
于是龄玉才发现底下说话的人不是思盈,低望下去,那人的脸一览无余。
是个男孩,穿白色衣裳,脸庞饱满,气质很好。龄玉没见过这样出众的男孩,一时呆住。
他说:“你快下来!”
好像有点着急,急什么?龄玉不明所以,心想难不成他是林主的儿子?那她不敢下去了,而且——板栗还没拿到呢,思盈说是很寻常的东西,但龄玉没吃过,她在这时起了强烈的自尊心,觉得自己一定要吃到。
继续用树枝去捅前面的板栗。
大半个身子探出去,接着一个踩空,整个人从树上掉下来。
“啊!”
惊呼一声,下意识闭上双眼,却在落地那一刻,发觉身上不怎么疼。
或者说,一点都不疼。
她记得板栗树下是一片硬草地呀?
小龄玉眨眨眼,茫然地摸着身下的软物,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是躺在了高高的草堆上。
哪来的草堆。
往上一瞧,板栗树也不见了。
有个男孩站在她身边说:“你还好吗?”右手一伸,将她刚才费力想得到的板栗送到面前。
龄玉接过了。
那果子像是他俩之间的孽缘,在那时结下。
初次见面,小龄玉没敢问男孩的名字,又一次在街上碰到对方了,才知道他姓张。
张孚陵。
*
后来常常和对方见面。
小龄玉很敏感,她因为从小在万家不被待见,觉得所有人都不会喜欢她,所以不主动和别人说话,也不靠近他们。
不料张孚陵是个意外,小龄玉当时也纳闷,她想她清楚张孚陵是一位世家子弟,气度不凡,和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不应该去和他接触的。
但——走在街上,路过张家。
便想起张孚陵,接着门被打开了,他走了出来,龄玉一看到他的脸,就觉得熟悉。
是的,熟悉。
后来她对对方动心,也想过俩人会不会是什么前世夫妻,书上都这样写的,所以她才会觉得他很熟悉。
这一想法,她当然不会和张孚陵说,甚至不会和对方挑明自己的心思,即便她在他面前是主动的那方。
她意识到自己喜欢张孚陵,是在自己的脸发生意外后。
张孚陵到万家来看她,龄玉昏迷着,浑身难受,醒来后发现他坐在床边,第一反应是他知道我住在柴房里了?他知道我在万家是这样的境地,他会不会......
看不起她?
龄玉才知道在喜欢的人面前,人会变得卑微。
当时张孚陵看着她裹着纱布的脸,说了个和张肃差不多的话:“我可以帮你恢复原来的样子.....龄玉。”
他说她名字时会有些磕磕绊绊的,好像她的名字有多难读一样,为此龄玉曾要他重复十几遍自己的名字。
啊,这么看来,她挺任性的。
当时在柴房里,面部受伤的龄玉听到张孚陵的话,没有答应他。
她才刚醒来,没彻底弄明白自己的情况,只觉得疼。
想起那夜被火烧的木头砸中,又觉得那种灼烧的感觉还存在着,脸上火辣辣的,她想流泪,但——怎么流的出来呢?她的左眼受伤严重,连累得右眼即便要掉眼泪,也得憋回去,减少疼痛。
张孚陵不太敢看她。
龄玉说:“我吓到你了吗?”
他摇头,神色难得有些不自在。伸手过来,碰碰她的衣袖,龄玉勉强低眸看去,才知道她现在穿着一件里衣,坐在床上,被褥也从身上滑落了。
本该羞恼,但脸被纱布裹着,身上也疼,沉默无声。
“我给你带了一枝桃花。”张孚陵在这时从怀里拿出一枝桃花来。
他递过去,桃枝上盛开着几朵漫红的桃花,龄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给自己这个,但想到它的寓意,又问不出来,慢吞吞地接过——一朵桃花掉落在手背上。
在那一刻,她觉得身上忽然不疼了。
好像有春风夹带水汽温柔拂来,整个人都畅快起来。
“我好像......”龄玉愣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身体,不可置信,以为是错觉,不断摸着受伤的地方。
对面张孚陵侧过身子,说:“大夫说三天后才能把纱布取下来,换上新的,过半个月才能彻底不缠纱布。你的脸....受伤很严重,会留疤。”
龄玉说:“为什么会忽然走水?衙门有调查出结论吗?”
“是万家最小的那个孩子在厢房里玩火,身边又没人看着,”张孚陵看向旁边的木柱子,“再加上万家的宅子是这种木质结构,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了。”
“你是说万霆那个孩子?”龄玉听着,忽然意识到对方住的厢房离自己很近,那天晚上的风大吗,火势迅速蔓延,又是三更半夜.......
所以她才会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还躺在床上?
攥着桃枝的手抖了一下,龄玉哑声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自然是送到衙门了。”
“这么小,衙门的人会.....万夫人会舍得交人吗?”
“舍得的,”张孚陵柔声说,“万霆犯了错,要受罚。”
他说的话有一大半都是假的,走火的原因万家调查清楚了,但没报官,万霆是万家最受宠的孩子,而且——才六岁,何罪之有。人们总是会原谅他,报官的话,万老爷也觉得脸上无光——是自己没看好孩子才会导致走水,这说出去不会被人笑话,说不会管教吗。
最重要的是,万家除了龄玉受伤最严重外,其他人都是轻伤。
甚至万霆都是好好的。
既如此,谁会想去追究此事了?
——张孚陵。
龄玉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之后她在万家也没见到万霆,其他人对她是避之不及,所以龄玉也不会从他们的话里,知道万霆其实是失踪了。
张孚陵那天和她说完话就离开了,留下那枝桃花。
龄玉想找一个花瓶来养着它,却没银子去买花瓶、没在万家找到一个被人遗弃的——只好就把它放在枕头边。
桃花娇媚艳丽,她很喜欢,同时也提心吊胆,怕它哪天就死了,想到街上去挣点银子买一个花瓶,张孚陵却说不用,它不需要水也能好好活着。
龄玉不解。
他说即便枯萎了,他也能再给她新的。
龄玉说:“不要浪费钱吧.....你......为什么要送我桃花?”
他说:“我喜欢它的寓意。”
于是龄玉在那刻眼花耳热。
她和他站在万府的墙外,看到他一身白,手里拿着一枝桃花,那是他身上唯一的红,张孚陵给人的感觉是清冷的,所以这点红格外灼目,好像是他在红尘中的证明。
龄玉一时冲动,说:“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戴着斗笠,看不清张孚陵的表情,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掀开,在下一刻看到张孚陵后退半步,只这一步,便让龄玉高高吊起来的心往下坠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对不起。”丢下这句话,龄玉转身想爬墙回家。
又觉得自己爬墙这一行径太过丢脸,头一回走了正门。
唉。
哭笑不得。
张孚陵当时也没说什么。
那天她没接过他递过来的桃花,回家后,却觉得床上的那枝桃花变了个样子,更新鲜了。
龄玉日夜看着它,早对它的样子熟烂于心。
她不想去细究其中缘由,走到床上想把它丢了,又伸不出手。
这恼人的、伤人心的东西。
其实张孚陵只是后退了一步,不是吗?
是啊,但这一步让龄玉也想起来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异。
张家在京城是很有名望的家族,世代为官。张孚陵的才学和相貌在一众世家子弟里是佼佼者,龄玉走在街上,总会听到人们对他的赞叹。
她怎么能妄想去得到这样一个人?
不过,唉——当时龄玉年纪太小了,张孚陵又是在她出事后除了思盈外,唯一一个不对她报以恶意的人。
龄玉对他的喜欢无法磨灭,张孚陵也还是会来找她,两人就好像一同忘了那天的事,还是像以前那样相处。
河底,长大后的龄玉看着自己在好几年前和张孚陵的相处,发现自己其实是怪他的。
她不觉得当时自己藏好了对他的喜欢,一言一行,都是对他情意。
张孚陵这么聪明的人,想必也是感受到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坏极了,甚至如今龄玉看着过去的他,觉得他对自己也是有相同心意的。
只是、只是——
他后来入宫,成为钦天监了。
这是个不能碰情爱、一辈子都不能娶妻的职位。
他甚至没和龄玉说自己进宫的这件事,是龄玉在街上听到别人那么说,才知道的。
她恨他的不坦诚,也恨他的决绝。
本来就该断了对他的情,之后嫁人了也不打算再见面,偏偏——
当龄玉在河水里,眼前有关过去的景象消失,里面的人就好像走出来一样,出现在了她面前。
——张孚陵。
*
最先察觉到蒋瑞这个孤魂野鬼出现的,是张孚陵。
他把对方引到皇宫,在他身上种了一个东西。
因缘果。
张孚陵不能出宫,即便他和张肃一样有着一些诡秘莫测的能力,但还是不能出宫,被困在了里面。
但他想见一个人。
和很久前的张肃一样,盼望看她一眼。
于是用自己的血浇灌出一个叫因缘果的东西,暂时种在蒋瑞身上,作为一个媒介,待他投河自尽,心中执念消失后,因缘果和他的联系也会断开。
届时,它真正的作用会被发挥出来——让宿主张孚陵得以离开皇宫片刻,见到和自己缘分最深的龄玉。
事实上,蒋瑞一个死了三十多年的冤鬼,是没有法力捏造出《双仙红月亭》《洛水情缘》两个幻境的,是张孚陵帮了他。
为的是将龄玉和张肃分开。
他会选择蒋瑞,也有原因的——
蒋瑞命格里的水很旺,最后死的地方也在河里,张孚陵因为一些原因不能接受龄玉,但他无法忍受龄玉和张肃在一起,他和张肃也确实不是什么兄弟,是仇人。
张孚陵知道张肃怕水。
他不能碰水。
既如此,让自己和龄玉在水里相见,再好不过了。
*
可龄玉却面露惊恐——此时她在洛河里见到张孚陵,竟是往后一退,要从他面前逃开。
而这一退,就好像是一步跌进了幻境。
只见龄玉身处的不再是一条河里,而是到了他俩初识的地方——栗子林。
龄玉说:“你怎么会在这儿.....你......”
不会看错的,她确定张孚陵是真实的出现自己面前了。
“你和张肃一样也会法术?”
张孚陵眉头皱起,“不要提张肃。”
“为什么?他是我的夫君,我已经——”
“一切都可以修正!张肃不会在你身边,他不能是你的夫君。”张孚陵厉声打断。
龄玉鲜少看到他这副模样,有风吹来,她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衣衫贴在身上,头发滴水的站在一棵树下,一面想着自己还真是从一条河里出来了,一面再看向张孚陵——
有一瞬觉得两人确实是回到过去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时候会不敢直视她。
但龄玉哪有心思去计较自己此时的样子?她说:“你介意我和张肃的关系?”
张孚陵缓缓点头。
没细说原因,但龄玉也不想去问了。
她以往见到张孚陵,都心神不宁,甚至前段时间还会想起对方,会觉得难过,但现在——她有了变化,对他那些情终于一点点消去。
不能说是松了一口气,但......
心里很平静。
然后张孚陵接受不了,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强烈的感情,“你不该成亲。”
“女子总是要成亲的。”龄玉用一句自己很反感的话回敬他。
“你不可以,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和张肃在一起。”
“什么意思?”
龄玉很敏锐,眉头皱起,“张孚陵你——”
“我一定会让你回去。”
要回哪去?龄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忽然想到自己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张孚陵对自己态度很奇怪,他好像是想要走向自己的,但又十分克制,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他要更克制,甚至她觉得他很痛苦。但——
但他不是都做出决定,不接受她了吗?
龄玉忽地不悦。
张孚陵对此好像无动于衷,只是定定看着她。
很久没见了,如今的重逢分外珍惜。
而龄玉只想离开,看向周围,想找一条出路,在这时听到一个水声——
“扑通!”
不远处的虚空中忽然违和的出现一个巨大的水花,龄玉想起先前自己待的那条河,如今看到水花——是否意味着是有谁,坠到河里了?
她心里一跳,紧接着瞥见张孚陵冷着脸不见了。
*
河边,李重九和余灯影发现万龄玉不见了,正欲去寻,张肃却说:“我来处理。”
“好。”李重九知道他的能耐,没有阻拦。
“少夫人是到洛河里了吗?”余灯影说。
她看着几丈外渐渐安静下来的河水,侧目望向张肃,“二少爷,你是打算跳进河里吗?”
张肃不说话,他没必要和余灯影交代自己要做的事。
余灯影却坚持。李重九看到张肃越来越不耐烦,往前一步,将余灯影强行拉出幻境。
站在府外问她原因。
余灯影说:“二少爷小时候曾经有一次意外落水,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夫人找了很多大夫,都被告知药石无医,已经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后来是二少爷自己醒过来的,本来已经要准备身后事了,夫人经过这事后,找来一个算命先生,对方说二少爷是忌水的,这辈子最好不要碰水。所以我担心.....”
她没说下去,和李重九站在城郊外,静夜里,身后的蒋府逐渐消亡。
无声无息。
不知道已经有一个人跳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