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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礼苑 ...

  •   一行少年匆忙赶到礼苑门前,整理风尘仆仆的仪容,方才迈进礼苑高阔的大门。

      礼苑是古庸先生自费修建,历时三年建成,由郡守海然亲笔题字,分为诗书、丹青、墨宝、论道四院。诗书即为科考,立志宏图的学子皆在诗书学院苦习,因此它也是人数最多的学院,莘莘学子发奋图强只为一朝高中;丹青学院人数较少,却是成才最多的地方,名扬天下的画家神工多出于此;墨宝学院聚着挥斥方遒的才子,落笔苍劲,矫若惊龙;而论道学院则由古庸先生亲自执教,诗词、星象、风土、礼乐皆有涉猎,旨在培养博观而取的人才。凡是有心修习的学子,不论志向,不论出身,皆得礼苑欢迎。如若学子拮据,凑不齐束脩,可以留在礼苑做些劳务相抵,挑水、劈柴、做饭、除尘、扫院,全由礼苑学子负责,还有数十间厢房可以留宿。这样的传道授业自然是功德无量,因此南郡城奉礼苑为圣地,奉古庸为鸿儒,真正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路人偶遇先生,不论是否曾入学礼苑,皆施礼相拜,包括都尉孟谦和郡守海然。

      少年们举手施礼。书案前坐着一位满鬓白发的老者,虽是年长,却无佝偻之态,身着素袍,腰背挺直,花白的长眉下嵌着炯炯双眸,目光清澈而温暖,没有半分混浊,矍铄的神采已然遮盖了脸颊的皱纹,他轻抚银白色的胡须,点头示意学子们落座。

      开课之前,古庸先问陆苍林,“前些时日,你一直卧病在家,今日可是康复?”

      “是……”陆一南急忙回了一个字。他紧张而局促,努力嘱咐自己尽快适应崭新的身份,要自然,放松,要知道自己已是少年陆苍林。

      分坐左右两边的李润和灵儿冲着苍林的书案小声提醒,“你要站起来啊,举手施礼回答先生……”

      坐在前面的孟镝也挺起上身贴着他的书案提醒,“苍林哥,回答先生问题要起身的,你不会把这些也忘了吧……”

      苍林慌忙起身,学着孟然的样子举手施礼,“先生……对不起……我……我……康复了,只是这些时日头晕脑胀,记不得好些事情,还望先生原谅。”

      古庸先生摆手,示意他坐下,“身体康复就好,记不得的事情后面慢慢想。”
      陆一南心里一块儿石头落地,对着书案上的文字小心辨认,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对于一个纯正的材料化学工科生来说,繁体字本来是陌生而遥远的存在,好在他小时候和李润一起跟村里的文书学过写毛笔字,繁体字的教学影响还在。
      “今日恰逢月满佳节,各位能否写点有关“月”的诗句?”先生问道。
      孟镝一脸迷茫,他从来不爱读书,听见诗词就觉困倦,看见文章便觉头疼,礼苑没有一门让他喜欢的课程,唯一的期待不过是先生讲讲风土人情的故事,那也比不上骑马练剑来得痛快。他浅浅打个哈欠,不敢让别人听见。
      孟然虽然练字读书都不怠慢,但天资有限,写诗行文都不擅长,也只能坐在书案前发呆。
      古庸先生当然了解学生们的水平,看见犯难的几个人没有说话,课堂一时陷入沉默,他不得不叫起优异的书生来做个榜样。
      “蒲斯年,你来说说吧。”
      书生闻言起身,抬手施礼,风度翩翩。
      “玉轮初升照寂寥,漫卷珠帘夜思遥。
      清宵忽闻琵琶语,月下何人泪双抛。”
      蒲斯年答得轻松,古庸满意点头。旁听的灵儿和李润不禁小声赞叹,“哇……”
      “你是?诗书学院的?”孟镝小声问道,他第一次在古庸先生课堂见到这个书生。
      蒲斯年谦虚笑道,“正是。”
      “难怪才华如此。”孟然感叹。
      陆一南看见李润艳羡的目光,顿时充满斗志,他忽然举手,“老师……啊,先生……我也要作诗……”
      古庸有些意外,陆苍林从不主动发言,诗书学院的课堂也逃得最多,那天晕倒在泉溪边就是逃课出去的,怎么今天这么精进。但到底是件好事,先生露出鼓励的笑容点头答应,“好啊。”
      陆苍林立马起身,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古庸非常欣慰,平日里不甚用功的苍林竟然有长进了。他轻捋白须,不吝称赞。
      灵儿和李润眼眸明亮,崇拜地望着陆苍林。灵儿不解怎么生了一场病的哥哥突然这么灵光了,她哪里明白他哥是照搬人家李白的千古名句来糊弄他们。
      孟镝和孟然不禁感叹,“苍林深藏不露啊”,就连方才的蒲斯年也称道,“好诗!”
      陆苍林暗喜,压不住嘴角的笑容。他也只能想起这么一首诗了,咬文嚼字不是他长项,化学工艺才是他的本行。
      古庸先生笑意盈盈,正式开讲。
      “今天,说说风土。“先生开口,从百年前的西戎洪水,朔北冰雪说起,一直讲到当前的京都水患,南郡渡桥。先生讲得详实,学子们听得仔细。南郡素来温润炎热,不分四季,由此便形成这里独一无二的风貌。京都却不同,那里四季分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因此京都拥有琳琅满目的服装和食物。风土决定人情,而人情也决定了风土。西戎沃土丰茂,四时吉祥,而西土暴民无德,毁树伤林,致使西土化作西海,如今汪洋一片。再看那朔北风高,白雪皑皑,滋生出野蛮好战的北狄,残部至今仍旧侵犯边境。风土同人情彼此影响,彼此关联,观其规律,顺势而为,才是福泽。
      “先生。”门前站着一个瘦削的书生,“先生。”他小心敲门,面颊有些红,咬了咬嘴唇。
      古庸暂停讲课,走到门前问道,“少安,什么事?”
      来者书生是陈少安,他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课堂上坐着的人,只认得蒲斯年一个,他犹豫一下,小心耳语道,“南郡的长老们全来了,非要面见先生,说是礼苑有荒唐学生,一定要跟先生说个清楚!”
      古庸闻言知道事情不好解决,不然学生不会来打断他讲课。
      未等古庸再做安排,一群身穿马褂长袍的长老们已经冲进来了,礼苑做工的书生们不敢硬拦,一路跟着劝,却只听见遗老们忿忿不平,“你们不许拦着!南郡没有礼法了嘛!”
      古庸先生眉头紧锁,赶紧召唤蒲斯年,“你赶紧带她们俩去灶房,碰见长老们只说她们来礼苑帮忙煮饭。”
      斯年立马明了,李润和灵儿也明白先生的意思,匆忙跟着蒲斯年逃离。
      陆苍林还未从沾沾自喜的情绪里走出来,看见一溜烟跑掉的几个人一时懵住,“孟镝,这是怎么了?”
      孟镝星目凛凛,似是看穿一切,“没事儿,这是冲我来的。”
      苍林听得更困惑,又问孟然,“那她们跑什么啊?”
      孟然觉得苍林的后遗症太严重,担心他的记忆力,“女子不准入学,只是古庸先生开明,让她们旁听,但遗老们若是知道灵儿和李润来课堂,就要让她们跪祠堂了。”
      “封建!”苍林念叨一句。
      孟然没听懂,没等追问,遗老们突然冲了进来。一行眉头紧锁面露愠色的白发老者敲着手里的拐杖,怨声载道,“古庸先生,南郡的礼法还需您做主啊!”
      示威的气势吓得一众学生起身,包括陆苍林,怔怔地望着遗老们。只有孟镝安稳坐在书案前,泰然自若。
      古庸先生镇定心神,让少安和其他跟来劝解的书生回去读书。
      “各位长老,我还不知你们前来所谓何事。”古庸先生见礼。
      最年长的杨长老腰背些许佝偻,声音却是高亢,“古庸先生啊!老朽不想搅乱礼苑的学堂,只是有后生胆大妄为,实在荒唐,我等不得不找先生做主啊!”
      苍林听着一句句声泪俱下的叫喊,心想这位老人到底是受了多大冤屈!
      “孟家二公子把祠堂的门给撞破了!”
      孟镝哭笑不得,“你们也太能冤枉人了吧。那天是林家酒馆的马车前的马惊了,眼看车上的人就要摔下来了,我是为了救他们才紧急勒住马缰绳,后车顶到了祠堂的门框,那木门也太不结实了,一撞就掉。”
      “你荒唐!”遗老们气不打一处来,“怎么马车就非要往祠堂的门上撞呢!”
      “那要是没有那门拦一下,林掌柜的儿子就摔死了!你知道受惊的马跑得多疯嘛!”孟镝争辩一句,“门坏了再重新装一个嘛,人不比门重要啊!”
      “一派胡言!”遗老们跺脚。
      “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林掌柜的儿子,或者问他们家的马夫!”
      “林掌柜说这事儿跟他们家无关!”杨长老拐杖敲着地砖蹬蹬作响,“二公子,你不能这么无法无天!”
      孟镝气得脸红,站起身来,不等回复,又一个长老喊道,“林掌柜纳妾时候你还去捣乱人家洞房,气得掌柜的……”
      “先说正事!”杨长老拉回主题,“祠堂是正事!”
      “古庸先生,这是你的门生,你就任由他胡闹吗?”长老们异口同声,弄得古庸好生尴尬。
      孟镝难敌众口,索性不理他们。
      古庸长舒一口气,平息众怒,“各位,他冲撞祠堂是有不该,可毕竟是救人心切,还请诸位长老宽恕于他。”古庸很是了解自己的学生,孟镝虽不喜读书,但却是有一副侠义心肠。
      “他说是马惊了就能搪塞了?人家林掌柜的都不认啊!再说明天后生们都以此为理由,那祠堂还不被闹翻天了!”长老们不肯退让。
      陆苍林听得也是窝火,这帮老家伙气势汹汹地喊叫,闹得好像天大的冤屈一般,结果就是为了一扇门,简直是浪费时间。他要起身支持孟镝,跟长老们好好争辩一番,孟然拉住他,摇摇头。
      古庸看长老们不依不饶,声音越闹越大,不敢再打圆场,只能板起面孔训斥道,“孟镝!”
      先生训话,孟镝自然起身。
      少年星目澄澈,尽是坦荡,古庸自是知道他冤枉,可南郡的长老们是这方土地宗法的代表,王法之外的事情都由他们做主,古庸也不敢冲突。为了息事宁人,他只能狠心说道,“你太过莽撞,竟敢冲撞祠堂,简直荒唐。你跪下!”
      先生花白的浓眉下一双炯炯目光里道出的却是无奈,孟镝看到了先生的为难,所以跪下了。
      古庸点燃一炷香,“祠堂祭奠的是先辈之灵,你冲撞大门,是为扰乱先贤安宁,你跪在香前好生忏悔。”
      遗老们总算有些解气,古庸上前行礼道,“各位长老,是我失责,管束学生不严,还请长老们海涵。那祠堂的门由我礼苑负责修缮,请长老们放心。”
      长老们终于放低了音量,“古庸先生是南郡鸿儒,我等相信先生的师道。”
      古庸送长老们出门,孟然示意苍林离开,苍林看见孟镝还跪着有些犹豫,孟然提醒,“你回去告诉陆师傅,我去找我爹来。”
      落日余晖即将告别天际,残阳带着一抹血红暂别南郡的长空,夜色悄然降临。
      蒲斯年听说长老们离开,暗自松了一口气,可灵儿听见孟镝罚跪,心里一阵担忧,她嘱托李润先行回家,自己偷偷跑回去找孟镝。
      此时学院只有孟镝一个人跪在香前,见四下无人,他准备起身,灵儿推门而入,吓得他赶紧跪回去。
      听见温柔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孟镝立刻站起身,顾不得膝盖的酸痛。他知道灵儿怕黑,急忙点起所有灯盏,灯火通明,照亮书院。
      “你没事吧!”灵儿问道。
      孟镝望见那双杏核一般的双眸,早不知膝盖上的痛,星目明亮,“没事儿。那些长老们隔三差五地就告状,不是告诉我爹,就是告诉先生,我都习以为常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急着掏口袋里,拿出块绢帕精心包着的紫玉钗,“灵儿,这是我在南郡银匠铺里买的首饰。你最喜欢的紫色,戴上试试……”

      灵儿意外,她来不及追问其他,孟镝就催着她看看成色,她抚摸着做工考究的玉钗,问了一句,“你从哪买的?”
      “我帮你戴上。”孟镝仔细将紫色玉钗插在灵儿的秀发间,烛灯下,灵儿娇美的脸颊明艳动人。

      孟镝望着她在灯火阑珊里的模样,呢喃一句,“真美。”

      灵儿四处环顾,“这里没有铜镜,我看不到……”
      孟镝笃定说道,“我看到了——美啊……”
      灵儿无心再纠结玉钗,看见书案前的清香还在燃烧,心中还是焦灼,“先生他让你跪到什么时候啊!”

      孟镝打了个哈欠,“先生说让我跪完这柱香,我已经肚子饿了。”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灶房里,灯火微亮,蒲斯年正坐在风箱前烧火。他听闻灵儿来找晚饭,急忙打开身前的食盒,“这里有些清菜和麦饭可以吃……”

      蒲斯年帮忙盛上饭菜,灵儿伸手试着菜碗的温度。那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她爹说过,孟镝身患寒病,吃不得凉饭,喝不得冷水,就连泉溪都要离得远些才好。
      蒲斯年又点起一盏烛灯放在灵儿旁边,灵儿将饭菜装进食盒。
      “对了,锅里还有些腌肉,要不要一起拿来。”斯年小声问了一句。

      灵儿摇头如拨浪鼓,“孟镝可是胎里素,别说吃肉,闻见都要倒胃口。”
      斯年清秀的脸颊展出笑容,“原来如此,孟家二公子真是特别之人。”
      斯年帮灵儿提起食盒,灯火下,灵儿忽然看见斯年手臂上伤痕交错,“你的手……”
      蒲斯年急忙将袖子挽下,“前些时日不小心跌倒了,轻伤而已。”
      灵儿说他可以去医馆上药,蒲斯年直言不必,赶忙送她出门,说是给孟镝送饭要紧。
      两人刚离开灶房穿行回廊就碰见了古庸先生。
      灵儿和斯年一阵慌张,古庸心里知道他们要拎着食盒去找谁,却未曾揭穿。
      这时,陈少安快步走来,“先生,陆云乾郎中来拜见您。”
      古庸点头应道,“知道了,回去复习吧。”陈少安告退。
      “斯年,你是去给诗书学院的先生送饭吧。”古庸不想为难他们。
      蒲斯年点头,不敢抬眼。
      “去吧。”
      蒲斯年也不敢犹豫,拎着食盒走了。
      “灵儿,你爹大概是来给孟镝求情的,你随我一起去论道学院吧。”古庸摆手,灵儿不敢回话,自顾自跟着先生。
      孟镝听见响动再次跪在香前,看见来的是师父,他嘴角上扬,知道救星来了。

      陆云乾带着陆苍林和孟然一起进门,孟然还拎着一篮食盒。孟镝向师父施礼,陆云乾急忙把食盒里的汤药端出来,碗里还冒着热气,清苦的味道习习传来。

      “你跪了多久?”陆云乾抬起衣袖,便开始试着孟镝的脉象。那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习惯,他就怕听见那寒气扰乱脉象。

      “没多长时间……半炷香不到……”孟镝抬起左臂不敢动。

      “赶紧把药喝了。”陆云乾听闻脉象平稳,这才放松心情,不忘叮嘱一句,“夜里凉,你先起身吧。”

      古庸和灵儿也赶过来,孟镝看见先生在,不敢随意起身。
      陆云乾向古庸行礼,未曾开口求情,古庸便抬手示意。

      孟镝起身喝下汤药,满口苦涩,剑眉蹙起,星目紧闭,怎么努力也咽不下去。孟然从袖口里掏出纸包搁在书桌,小心展开,从其中取出一粒饴糖,匆忙送进孟镝口中,饴糖甘甜,中和那草药之苦,方才顺利咽下。

      从孟镝有记忆开始,他便与这汤药朝夕相伴。虽然他一直念叨自己身体康健,但大家总不忘叮嘱他按时喝药,家里的饴糖全都为他一人食用。

      陆云乾看见他咽下汤药,这才长舒一口气,凝重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轻快。

      “师父,不必担心。”孟镝的口中有甘有苦,滋味杂陈,“我身体好着呢,没事儿!”

      陆云乾再度向古庸行礼,“先生,叨扰了。孟镝他从小患有寒病,不敢着凉,还请先生宽恕他。”

      古庸本来也不是真心要罚他,不过是让他在礼苑避避风头,以免被长老们继续纠缠,“孟镝,既然你师父求情,我便答应了。”
      “多谢师父,多谢先生。”孟镝起身,星目闪耀。
      孟然走上前,“先生,我娘说修缮祠堂大门的钱孟家来出。先生已然帮了孟镝解围,自是感激不尽,不能再让先生为此费心了。”
      古庸摇头笑道,“小事而已,不碍的,跟你娘说修缮祠堂也是礼苑的责任。”
      “多谢先生解围。”孟镝再鞠一躬。
      古庸轻抚孟镝的额头,“往后啊,别总让你先生这样为难。”说罢,他熄灭了案头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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