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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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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色的床边围栏绕着青色纱帐,透过纱帐可见那朦胧的缕缕青烟,闻见一股提神的清香。陆一南觉得周身火热,低头看见厚重的棉被结结实实盖在身上,想要翻身都难。他抬手拨开棉被,看见自己一身白色衣裤,不知是何时换在身上。纱帐缓缓升起,清香的味道重了些许,随之而来还有一声清脆的问候,“苍林哥,你醒了!太好了!”
陆一南抬头撞见那湛蓝色的明眸,皓如星辰。虽然他此时仍然头晕脑胀,可眼前这张清秀面孔却难相忘,这分明是那丹房里的玉如明褪去了一袭白衫,换得了灰色的粗布麻袍,乌黑的头发扎起一个发髻,虽略显稚嫩,却依然俊朗。他不禁说了一句,“玉如明……”
“啊?苍林哥,你怎么了?什么玉如明,我……你不认识了,孟镝……”
“孟镝?那我?”陆一南脑子犹如一团凝固的浆糊,他努力回忆玄门之后的事情。
孟镝冲到门口,高声喊道,“灵儿,灵儿,陆苍灵啊!你哥醒啦!你快来啊!”
陆一南已经翻身下床,他觉得浑身无力,努力揉了揉混沌的眼睛。地上摆着一双黑色的布鞋,看着尺寸略小,穿上却发现正好合脚。他走到香炉前,撑撑胳膊,抬抬腿,周身血脉好像加快了流速。香炉旁边立着一只铜镜,陆一南屏息闭眼,心里暗道,不求面若冠玉,貌若潘安,但求李润见了我不会讨厌。他睁眼盯着铜镜,长舒一口气,铜镜里还是那个样貌平平的自己,不过比从前瘦削些许,面庞五官未曾改变,只是那眉毛浓了不少,黑发束起发髻配上颌下冒起的胡须,倒像是个更加成熟的陆一南。
他暗自呢喃,“比寸头好看。”
“哥……你醒了……”
陆一南循声望去,看见孟镝身旁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身着一件湖蓝色的裙子,宽袖窄领,肤白如雪,口若丹朱,杏核一般的眼眸嵌在柳叶细眉之下。姑娘一路奔过来,陆一南只觉恍惚,她举起手去试一南的额头,“哥,前些日子你在小溪边晕倒,把我们都吓坏了。今时,娘还在灶房为你煮药呢。”
“娘……”陆一南听见这个字心中悲苦,记忆里父母生前的照片早已模糊。而这一回,他不再孤独,他有了娘亲!
孟镝走过来提起桌子上略微斑驳的铜壶,向幽蓝色的杯子里倒了水,“苍林哥,你喝点水吧。”
陆一南方才发觉自己喉咙干涸,急忙将一整杯水都灌入口中,那泉水清澈纯净,酣畅淋漓,好似他在天界饮下的那杯甘露一般。
这杯水不止滋润喉咙,还能疏通记忆。他想起来了,那日从玄门落下,朱允炆便换上了青布僧衣,邀请陆一南帮自己剃度。那是他第一次为别人理发,用起剃头刀并不顺手,只得小心翼翼,生怕割伤朱允炆。虽然手艺粗糙,好歹将那束发刮完,他自己汗流浃背,席地而坐的朱允炆也是大汗淋漓。朱允炆摸着光头,心生欢喜,仰望万里碧空,伸出双臂拥抱热烈而灿烂的阳光,祛除浑身晦气。他低头再看满地旧发,割舍一切过往,而后站起身来,合掌说道,“多谢你,陆先生。”
陆一南一边擦着满脸汗水,一边还礼,“不客气,建文皇帝……”
朱允炆浅笑一声,“建文皇帝已然不在了。这里只有一个僧人而已。”
陆一南环顾四周,只见炊烟,不见青塔,“你可知该去哪里修行啊?”
朱允炆点点头,“罗汉已嘱咐我说,南郡城里有座清水岩庙。”
“南郡城……清水岩庙……”此时大概时至正午,空气愈发炎热,陆一南的意识也逐渐被高温蒸发得模糊。
朱允炆轻声告别,“有缘再会,陆先生。”
他望着僧人远去的背影,直觉两眼一黑……
再睁眼,他便见到了妹妹陆苍灵,邻居孟镝。
他跟着妹妹走进灶房,见到了娘。他的娘面容姣好,温柔善良,端起一碗莲子粥递给儿子,然后提起围裙擦手。
一碗热粥融化前尘风雪,他确认自己重获新生。
他见到了爹——陆云乾,爹知道他醒来,露出一丝微笑,旋即收回。爹是南郡城里声名显赫的郎中,行医问药,一丝不苟,虽然看起来略带威严,但爹有一副救苦救难的心肠。
他跟着妹妹推开庭院里那道厚重的门栓,走出家门,开启关于陆苍林的人生。
他随灵儿走在平坦的青石板路,妹妹说那是前些日子郡守大人主持铺好的新路。
椰树盈盈,白果纷纷,玉兰花开,扶桑绕藤,十步一片稻花香,百步一处翠竹林,此景真美,人间好。
他终于见到了李润,李润风姿卓卓,穿着一件枣红色的糯裙,裙摆雪白。那就是他青春记忆里的少女,眉目清秀,未语先笑。此人真美,人间好。
“李润……李润……”前尘的陆一南急切唤出爱人的名字,他相信这世一样是一见钟情。
李润提起裙摆,踩着青蓝色的绣鞋向他奔过来。
“苍林,你醒啦。”那声音也一如从前,清澈干净。
“李润,再见到你真高兴啊……”这一句感怀讲得他泪红眼眶,李润看见苍林的泪光,心中讶异,轻轻抚着苍林的眼角。相顾无言,今时的李润或许不知,前尘的骨灰有多沉重。
紧随而来的孟镝调皮地拍着苍林的肩膀,缓释了苍林心中悲情,“苍林哥,看来你就只记得李润姐姐。你们不知,他今时起身,都不认得我是谁了,也认不得灵儿,看来还是李润姐姐比较重要。”
李润轻轻打了一下孟镝的手,脸颊微红,“别瞎说……”
苍灵也跟哥哥撇了撇嘴,“我证明啊,他醒来的时候,连我也不认得了。”
李润低头莞尔,陆苍林急忙打圆场,“你们别乱说,我刚醒来的时候头晕脑胀,都不记得是怎么躺在床上的。”
苍灵讲道,“那日是修建石板路的匠人们去泉溪边打水,看见你昏倒在路边,急忙将你背回家。幸好爹没出门行医,急忙为你把脉配药。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就晕倒了呢?”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热,喘不上气来……”
“师父不是说了嘛,应该是湿热造成的体虚。”孟镝望着灵儿如水双眸,言语温柔。
李润忽然问道,“孟镝,孟然知道苍林醒了吗?”
孟镝摇头,“我哥哥一早上就跑驿站去找温大叔了,说是伯父从京都来信了。”
微风拂过,吹起了灵儿的头发,两个发髻有些飘摇,孟镝急忙伸手去扶发髻,小心固定好它们,“怪不得一直没见到他。”
李润挥了挥手,“这不就来了吗?”
众人回头,只见孟然缓缓走来,剑眉下的丹凤明眸里流露出些许疲惫。他见到陆苍林举手施礼,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苍林慌忙学着他的手势还礼。
孟镝与灵儿相视一笑,“喂……哥,你也不认得苍林了?为何这么严肃啊?”
孟然看着灵儿和孟镝露出浅笑,透出几分包容和宠爱,“你们啊,总会忘记先生的教诲。”
“听说伯父来信了?”孟镝随口问了一句。
孟然轻轻点头,“我早上把信交给爹,他今日随郡守大人去检视渡桥,还未能有空查看。”
孟镝星目熠熠生辉,嘴角扬起,“爹今日不在家啊,那咱们去骑马吧?”
孟然摇头,“那可不行。”
“爹说了,骑马也好,习武也罢,都须勤加练习方能有长进。”孟镝望着长空一脸沉醉,“今日天光如此美妙,不去骑马岂不辜负这好风光。”
孟然不依,“可爹也说了,他不在家,我们不能随意牵马出来。你还是回去习武吧。”
孟镝蹙起浓眉,“今日我一定要骑马!”
孟然知道兄弟又在较劲,拍了一下孟镝挺拔的肩膀,“好啦好啦,时候不早,赶紧去礼苑上课吧,迟到了,古庸先生该责罚了。”
陆苍林跟着一众少年奔跑起来,他发觉身体比前尘轻快许多,少年的活力与能量再次复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真正是青春散尽还复来。不论今夕是何年,他都不得不叹一句南郡城的人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