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斗士]世代如落叶》砂羽

10、言灵

　　言说是有力量的。
　　卡路狄亚指着手上的书页问笛捷尔这是什么意思，笛捷尔没回答。于是他又问了一遍，笛捷尔还是没回答。到第三遍开口的时间，他明显已经不耐烦了，便恼火地扑过去，两只手掌一左一右盖在了摊开的书页上，把密密麻麻的文字遮得严严实实。
　　“……你几岁了，卡路狄亚？”水瓶座不得不将注意力分给捣乱的家伙。笛捷尔抬眼瞥过去，轻飘飘的目光从眼镜片上方的空隙里钻出来，显得有点慵懒。他坐直上身，把书往桌上一放，再摘下眼镜搁到旁边。
　　“既然如此，你就这样别动。”他撂下一句令卡路狄亚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径自离开了座位，信步走向书柜，似乎是打算寻找什么。天蝎座看了看笛捷尔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按住书页的双手，顿了一秒后瞪大眼睛叫道：“笛捷尔！我的手又不是你的书签！”
　　“如果你再喧哗一句，就连做书签的资格都没有了。”笛捷尔露出了冷酷无情的表情，似乎随时准备着下达逐客令。卡路狄亚向来看不惯他这副模样，忿忿哼了一声，开始用稍低一点的音量数落笛捷尔令人不满的态度。他指责水瓶座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对方却搬出了最新修订的《图书馆守则》和《卡路狄亚须知》，有理有据地指出他曾经信誓旦旦保证过的规矩。卡路狄亚一时间没话说了。他总是说不过笛捷尔，这个书呆子的嘴里永远能蹦出叫他目瞪口呆的大道理。
　　但好在，卡路狄亚最擅长不讲道理。他又哼了一声，眼珠转了转，正要有所行动，却见笛捷尔伸手将书本抽出来，从容不迫地恢复了之前的姿势，连脑袋低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是巫术。”他头也没抬，从容不迫却漫不经心地答道，“是一种古老的巫术，只要开口言说，内容便能成真。”
　　卡路狄亚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笛捷尔回答的是哪个问题：八百年前的问题了。他扭过脑袋，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悄悄翻了个白眼。“无聊的把戏。”他嗤笑道，说完便长腿一迈扬长而去。笛捷尔挪了挪椅子，制造出与乱糟糟的脚步声几乎同等性质的噪音。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本的顶端望向天蝎座愈发遥远的背影，直到他拐过弯后消失不见。卡路狄亚没有回头。

　　他在回天蝎宫的途中碰见了童虎。天秤座似乎正准备去教皇厅，于是一上一下的两人迎头相遇。童虎看起来心情不错，或者说，他总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对着圣域里的所有人都能轻松露出开朗的笑颜，牙齿白得发亮。卡路狄亚夸张地遮了一下眼睛，仿佛被这过分爽朗快活的气息给晃住了。他勉勉强强地掀了一下眼皮，慢慢悠悠地扯出一句“午安”，作为对方招呼的回应。
　　“怎么了，卡路狄亚？又被笛捷尔赶出来了吗？”童虎一眼就看穿了天蝎座脸色不佳的缘由，笑呵呵地凑上来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又在对方不满地瞪过来之前快速地收回手。但卡路狄亚没好气的视线还是转了过来。“我不稀罕那地方。”他耷拉着嘴角，抱起双臂，坦然宣称道。这一番话完全在童虎意料之中，而童虎接下来要说的东西显然也在卡路狄亚意料之中。他或是希绪弗斯，天蝎宫的两位邻居，好巧不巧都是爱管闲事的老好人，和稀泥技能的掌握已经炉火纯青，而卡路狄亚和笛捷尔就是最频繁出场的实验对象。“不要总是吵架”、“朋友之间要多理解”、“坦诚对话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卡路狄亚听得耳朵起茧了。但他又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预设的前提都是他先招惹了笛捷尔，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是他的错，甚至、归根究底，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之间关系很好？
　　卡路狄亚盯着童虎走远，开始在内心祈盼不要在接下来再遇上希绪弗斯。但他的希望落空了。当射手座圣衣巨大的翅膀出现在视野里时，他禁不住烦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是讨厌说教，无论来自谁，无论什么形式，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你倒是挺听笛捷尔的话嘛。”马尼戈特曾如此指出。这让卡路狄亚当即脸色大变，隐隐预感到了一种人设崩塌与思维混乱的巨大危机。他义正言辞地反驳说没有，而且更加义正言辞地笃定说他尤其不会听笛捷尔的话。好巧不巧，就在那时，水瓶座身影从他眼前掠过。
　　笛捷尔也许听见了。卡路狄亚这么想着，便难得觉得有些不安，也许是因为背后说人坏话的行为有点卑鄙。但他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了。听见就听见，那又能怎么样？更何况，谁又能保证对方没有背着他做出同样卑鄙的事？卡路狄亚被自己的逻辑给说服了。他开始愈发坚信这一点。在自己面前的笛捷尔总是沉默，讲话只拣有用的东西说，仿佛多一句废话都是在浪费生命。但正常的人类怎么可能永远沉默。笛捷尔没有对他说出口的话，一定是去对别人说了，也许是有生命的别人，也许是无生命的。不愿承认却的确存在的结果是，卡路狄亚有点生气，或者说得明白点，他有点嫉妒。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关系很好，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是至交挚友，但笛捷尔却什么都不曾表示过。
　　他什么都不曾说过。而如果是不曾被宣之于口的事物，那又为什么要认为是存在的。卡路狄亚靠上椅背，仰头盯着天蝎宫的天花板，苍白得像是死人的皮肤。他与笛捷尔的关系一点都不好。他这么想了一下，然后又推翻重说：也许是熟人吧，再发展为朋友，但绝对没有旁人想象中那么亲密，横在其中的便是不约而同的沉默，也许还不约而同地诞生自同一种无名的害怕。该死的默契。
　　如果真有巫术能呼唤言辞的魂魄，如果言说真的是有力量的，那么只要说出口，无论多么荒谬的愿望便都能实现了吗？卡路狄亚拿不准，笛捷尔想必也拿不准。卡路狄亚本不信这个，笛捷尔也不该信，他们都不是什么悲观命运主义者。但在这件事上，似乎不光笛捷尔迷茫了，就连卡路狄亚也迟疑了。

　　但总该有人开个头。总该有人先说出口。也许在这之后什么也不会改变，也许会改变，往好的方向，或是往坏的方向。卡路狄亚不是个心思深重的人，唯独这件事困扰了他很久，直到北境的风雪打在脸上，些微的刺痛感才唤醒了缺席多时的决心与勇气。卡路狄亚望向不远处的水瓶座，双足飞龙宽大的翅膀占据了大片的视野，令人无端地、不合时宜地联想起那天走下十二宫时撞见的射手座。
　　“笛捷尔——”
　　噪音很大，所以必须要竭尽全力地喊出来，才能让言辞清晰有力地传达给对方。
　　笛捷尔，我对你——
　　他本想这么说，他本该这么说，但兴许是在那一刻看见了未成形的言辞的魂魄，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这一句话将会是唯一一次的最宝贵的机会。
　　“笛捷尔——”他喊道，“漂亮地干一仗，笛捷尔！”
　　言说是有力量的。只要说出口，就会成真。
　　笛捷尔没回答，或者只是卡路狄亚没听见他的回答，如同之前的很多次，卡路狄亚都没发现注视着自己背影的目光。但如果他回答了，大抵会是：我知道，卡路狄亚，我和你一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