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How I Met Your Mother ...
-
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开端，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
小孩子对世界的好奇往往开始于对生命的洞见。雷古鲁斯赤着脚，卷起裤腿，踩在清澈见底的小溪里。溪水没过了他的膝盖，鱼儿往浸在水中的半截小腿上聚拢过来，光滑的鳞片擦过皮肤，叫人感到一阵瘙痒。他抬了抬腿，游鱼一哄而散，晶莹透亮的水珠窜上半空，映照出天空红彤彤的一角。
这一天的傍晚，森林里起了风，树木宽阔的叶片在头顶上摇摆不停，沙沙作响，连雷古鲁斯脚下溪水的流淌似乎也从那一刻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他向着风吹去的方向仰起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沾上了飘起来的发尾。他伸手一抓，抓住了一缕绒毛，再抬眼一看，面前的半空中纷飞过一片白色的小伞。
“是蒲公英。”父亲认出了被他仔细收进手心里的奇异植物，指着绒毛伞小小的伞柄，说道，“这是种子。把它放进泥土里，就会长出新的植株来。”
“种子？”
“对，那是生命的开端。”
“噢……种子。”雷古鲁斯重复着这个新学来的词，“那么，我也是从一粒种子中长出来的吗？”
父亲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一阵微风吹来，把男孩捧在手心上的小伞吹跑了。雷古鲁斯惊叫一声，飞快地跳起来，高举着双手便要去追。然而他追了两步就追不动了。风跑得太快，裹挟着蒲公英的种子飞上了高远的天边，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正在他失落的时候，父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最初也是一粒种子，雷古鲁斯。”伊利亚斯坐了下来，阖上双眼，悄悄地露出微笑来，“是你的母亲与我……一同播种下的种子。”
这一个偶遇了蒲公英的傍晚，大概是伊利亚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儿子面前谈起自己的妻子，雷古鲁斯的母亲。他招呼着男孩也坐过来，靠到自己身边，用宽大的披肩把儿子包起来，只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用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望着他。紧接着，雷古鲁斯用第二天的玩耍时间减半作为代价，换得了听一段故事的权利。
伊利亚斯与阿尔柯丝相遇在德尔斐的神殿：一个平凡无奇的开端。彼时，年轻的巫女正站在森林边上，手指间捏着一株蒲公英。她半低着头，容貌姣好的侧脸在柔软卷曲的发丝遮挡下若隐若现。伊利亚斯只是从旁经过，也许是被巫女专注的凝视引起了好奇心，便随意地扭头看了一眼。就在那一刻，巫女抬起了头，举起手中的蒲公英，轻轻地吹出一口气，吹散了一片洁白的毛绒绒的伞。
有一朵伞落上了伊利亚斯的发梢，他刚要抓下来，一只更为柔软的手先一步凑上来，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下来。
“是蒲公英。”巫女把遗落的种子放在掌心里，用指尖很轻地碰了碰，白色的绒毛一触即碎，“……很脆弱的植物，必须要好好爱惜。”
伊利亚斯目睹了这一过程，却摇起了头：“但只要落在泥土上，就会长出新的植株来。”
“噢……您说的对。”巫女似乎对他的接话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要好好爱惜。”
阿尔柯丝在狮子座战士的见证下，俯身将手中的蒲公英种子埋在了脚下的泥土里。“要洞察自然，就要去洞察生命。”她说，“而生命都值得被好好爱惜。”
也许巫女说话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伊利亚斯看着那颗种子被埋入土里，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便总是惦念着它。不久之后，他受着这股惦念的牵引再度来到德尔斐的神殿，那位播种的巫女仍旧站在与前一次一模一样的位置，仿佛事先预见了狮子座的到来，已经等候多时。而伊利亚斯也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问一下这位巫女的名字。
“阿尔柯丝。”巫女的答话显得漫不经心，好似自己的名字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尔后，她指了指地上很难注意到的一小棵嫩芽，像是宣布预言一样宣布道：“蒲公英发芽了。”
伊利亚斯蹲下来，也仿佛聆听神谕般地单膝着地，能够挥出闪电的拳掌在此刻以分外柔和的动作抚摸起幼嫩的叶片，像是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德尔斐神殿的蒲公英变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不言自明的约定。脆弱又不起眼的植株在他们共同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生长着，到了它终于也结出毛绒绒的白伞的时候，阿尔柯丝蹲下来，吹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遗落的伞沾上了巫女的鬓角。伊利亚斯伸手将它取下来，然后俯身，在巫女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仿佛她是蒲公英上的那层绒毛，一触即碎的。
于是，在上一株的蒲公英散落的这一天，他们又种下了新一粒的种子，并一如先前那样，静静地守候着它的生长，一日复一日。
雷古鲁斯已经睡着了。小孩子轻缓的呼吸打在父亲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带着孩童特有的炽热的气息，好似透过云层直射在林间的阳光。伊利亚斯小幅度地动了一下肩膀，为儿子调整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他的动作幅度很小，以防把雷古鲁斯吵醒，尽管他看起来睡得很沉、很香甜，眉头舒展，嘴角还扬着轻快的弧度，想必是做着好梦。伊利亚斯述说的故事不得不就此中断。他不确定雷古鲁斯听进去了多少，但猜想这些无趣又平庸的事物多半难以唤起孩童的兴致——圣斗士与巫女的结合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圣域谈资，即使他现在远离了那个地方，在新大陆的森林间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也差不多能想得到这一段故事会被那些朋友、战友甚至是上司如何不怀恶意地编排。但真相总是与人们的想象大相径庭。当伊利亚斯与阿尔柯丝在德尔斐神殿边缘的月桂树下拥抱、亲吻、并排躺下来观测星空与明月的时候，他所想到的、所感受到的，也仅仅只是巫女的发丝与衣衫上清淡却好闻的香气，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池塘，像是带着晨露的草叶，像是纷飞在风中的蒲公英。而爱情就仿佛一道彩虹，在某个平常的雨后静悄悄地显露在天空的一角，既不轰轰烈烈，也不惊心动魄，却远比这些形容词所能指涉的事物都更加有力。
正如雷古鲁斯所记忆的那样，他的父亲鲜少会谈及母亲。但事实上，伊利亚斯总是会想起她来。他记得，巫女的离去与她的到来一样宁静。死亡不曾在她的身上刻下痛苦、悲伤或是疯狂。她展开双臂，先去拥抱她的丈夫，再去拥抱她的孩子，最后去拥抱天地自然、芸芸万物。尘归尘，土归土，在自然中诞生的巫女终于回到了孕育她的地方，而她所留下的种子将在这片大地上持续地释放着鲜活而炽热的生命。伊利亚斯看着儿子一日一日地长大，听见他第一声的言语，目睹他第一下的脚步，望着他的脸庞逐渐显露出熟悉的轮廓，认出某个部分与他自己相似，而另外的部分又与阿尔柯丝相似。这时，他会非常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孩子与他所要前往的未来便是他们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事物，是他们共同埋下的一粒种子，将用一段漫长又短暂的时间去抽芽、生长。
伊利亚斯压低声音，很轻地咳了两下。病痛是看不见的敌人，永远地藏在暗处，用着卑鄙的手段渗透、侵蚀着他的身体。也许终有一天，圣域最强的战士将不得不倒在它的攻势之下，但不会是现在。狮子座望向远方，夜色笼罩下的森林一片静谧，但他知道，在这寂静之下，有生命始终在大地的怀抱中鼓动着，脆弱却强大。他听见了风的声音、大地的声音、自然的声音、还有巫女的声音。
他将与他们一起，注视着万物的种子；他将履行他们最初与最后的约定，见证一个生命的成长。
又起了一阵风。萤火虫散发而出的光点在风中摇晃，半空中，似乎有一株蒲公英乘风而来，掠过孩童幼嫩的脸颊，飘落到他的膝盖上。他拈起蒲公英，借着时隐时现的微光看清了洁白的绒毛。
“啊……阿尔柯丝。”他扬起嘴角，在黑夜里露出一个无人察觉的微笑，“你来看望他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How I Met Your Moth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