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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四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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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不均,冲淡在水里,从里面那道磨砂门底下丝丝流出。
余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水冷得没有一点白雾,段时节站在花洒下抬着手,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沿着猫耳朵和头皮的接缝处往里剪。
耳朵是肉连着筋,他压着手腕指上用力,剪了不到一半。
鲜血不断从剪出的伤口溢出,又红又浓,犯着腥气,沿着他额头往下,流了满脸。
水声阵阵,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嘴里依稀发出压抑的痛苦喘息。
余杳彻底惊醒,上去夺那把剪刀。
他其实已经疼到脱力,剪刀很容易被抢来扔到远处,他也跟着血淋淋地瘫靠在墙角。
余杳同样被浸湿,眼前血和水模糊在一起。
她关掉花洒,跌跌撞撞拿了几条浴巾,但伤口太深血流如注,怎么都止不住。
黏稠的血浆流了一地,腥得她反胃想吐,下意识用胳膊捂嘴,却弄得自己半张脸全是。
她尝到了一点,味道又咸又涩,毛巾用完,抿直嘴巴伸手去抹段时节脸上的血。
擦了还有,有了再擦,他闭着眼睛跟死了一样,脸始终都擦不干净。
紧绷一整夜的精神彻底崩溃,余杳抓着他领口逼他抬头,眼睛通红:“撒谎、骗人、虐猫、自残……你还有什么好本事我不知道?折磨我几年到头来是一场笑话,你不是聪明吗,倒是有能耐骗到我死啊!我他妈到地底下一定咬死你!”
段时节意识模糊,昏沉地睁眼,抬手摸了一把血,猫耳朵还在,就好像噩梦永远挥之不去。
他埋下头用胳膊抵住,咬紧牙关,后颈突出一块骨头在抽搐。
余杳听见了哭声。
清醒的时候他不会这样,余杳只在他睡梦时见过。
那是很早的一个清晨,余杳难得醒那么早,醒来就睡不进去,对段时节动手动脚,一会儿轻轻摸摸鼻梁,一会儿挠挠他下巴,偶尔还亲亲脖子,自己睡不着还使坏想弄他醒。
他不知做了什么伤心的梦,泪水从眼里渗出来,一点点流过山根,滴到枕头上,慢慢睫毛都湿了,脖子上的筋绷得紧紧的。
哭得余杳心疼,头靠过去,擦擦泪又亲亲嘴,叫他名字想把他从噩梦中唤回来。
晃了两下,他半醒,眼珠湿淋淋,没焦点地睁开。
余杳问做噩梦了吗,段时节回神很慢,她不管,拉到怀里跟哄小孩一样拍拍他背,说:“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浴室一片狼藉,水滴滴答答乱响,段时节说:“对不起。”
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就三个字,却一字字断断续续,血淋下来,流了他一脖子。
再流人又要死了,余杳没空搭理他哭,半泄下气抹了把脸,纸用了一大卷,去床上扯了被单,忙里忙慌给他包头止血。
用完换新被单,她小心拆开,只见段时节头发上黏着血,但猫耳朵不见了,尾巴也不见了。
段时节貌似有所察觉,伸手摸了个空,茫然目光对上余杳同样发愣的眼睛。
余杳泄气地瘫坐到地上大口喘气,看着他,慢慢意识到,凡事都有期限。
耳朵尾巴只是黄桃借出的一缕魂魄,到了时间,段时节也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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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邪门儿,接近清晨夜里四点多,他们收拾东西下楼,余杳开车去找酒店住。
副驾上段时节换了件连帽长袖,手掌蜷着,指节骨嶙嶙的,像是冷,闭着眼瑟缩在座位一角。
余杳在镜子里看了几眼,注意到他额头的汗,在一个红灯路口探手过去,烫得不行。
她跟着皱眉,开始沿街找药店,开过几个街,终于发现24h营业点,甩上车门跑出去,又很快跑回来,大汗淋漓,手上拿了一兜退烧药。
宾馆还有房,余杳开一间,登记完拉着已经烧糊涂的段时节上了二楼。
暗红的压纹地毯铺在楼道里,踩上去软绵绵,余杳刷开房门,插卡开了灯。
一间不大的普通双床房,木地板,东西旧得有霉斑,消毒剂的味道很重。
段时节躺倒在床上,耳根脖子烧得通红,梗着眉头汗直冒。
余杳费力抽出被子捂他身上,脱了鞋,也把他腿塞进去,然后去拿温度计。
水银用力甩几下到下面,她坐到床边撩开他的长袖下摆,正好看到腰胯斜切向下的那道伤口。
伤口已经化脓,流着黏稠黄液。余杳叹口气,先塞了温度计再去兑温水。
她喂他两粒退烧药,他一直昏沉着睁不开眼,滚烫的身体靠着她,由她往下灌水。
等药吃了,余杳又火急火燎出门,开上车找到药店,买回去一堆消毒碘伏、消炎的软膏。
抹药,湿毛巾降温,再喂水喂药,汗涔涔的一顿折腾,天都快青了。
余杳累得瘫倒在床上,就挨着段时节,被子底下拉住他灼热的手,心里叹出口气,总算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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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到九点,余杳恍然转醒,一个激灵起身去摸段时节的额头,热腾腾的,体温计一量还是39度高烧。
她叫他,他费力睁开眼,嗯一声,又缩起来,闷闷地说冷。
余杳伸被子里摸到一截脚腕,真凉得不行。
她跳下去拿隔壁床的被子,都捂到他身上,包到脚,掖了又掖。
他半身烧着半身冻着,抓着被子蒙着耳朵,呼吸很慢,
问饿不饿,他没反应,余杳先是弄水喂药,又往化脓的伤口涂碘伏,心想烧再不退就得送去打针。
好在两小时后他发出汗,温度降到37,高烧加深了他双眼皮的细褶,他眼底发红,有意识应了余杳几句话。
知道今天要见方游,他想了半天,撕了宾馆一张便签纸,折出一只小狗,问能带给游游吗。
余杳说行:“别的呢?”
他想了想:“能不能帮我照张相,我也想看看他们两个。”
北园墓地一片绿,小块石碑方方正正一排排围了一圈圈,周澄说跟魔法阵一样。
他拿了一大捧百合,庄重肃穆,和昨天一样挺酷地戴着墨镜。
余杳空着手,但开车捎来了方游。
她在方家饭馆外面接的人,纸折的小狗放在前窗下显眼处,方游坐上车就看见了。
余杳说:“那是你小时哥哥以前折的,喜欢就拿去。”
方游当宝贝一样放手心拿了一路,余杳问:“他以前总给你折这些玩意儿?”
方游点点头:“哥很聪明,看视频,一次就能折成功。”
这余杳赞同,宋叔也夸他,论文实验一点就通,教起来他身心愉悦,不然能求着读他的研呢。
暴晒在太阳地里,他们三个看着石碑上段时节的名字,不约而同沉默了几秒。
周澄放下花,不言不语地擦擦碑上的字。方游也从他小布兜里掏出瓜果,一盘盘放那,花样不少,有苹果、橙子、桂圆、桃、火龙果。
就余杳啥也没拿,周澄看一眼她,她抱着胳膊咧咧嘴:“看什么,我带着笑容和祝福,不比你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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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澄去给段时节他爸妈扫墓,方游没去,蹲在碑前悄悄拿胳膊抹了一下眼泪。
他很瘦,脊椎骨一节节突出背,薄得像纸。
余杳说:“我听门卫大爷讲,你们昨天是给段老师送花,你是坛城实验毕业的?”
方游摇摇头,眼低着,一个个摆正了盘里的桃:“不是,但他教过我。他私下做一对一家教,我数学不好。”
“学得怎么样?”
“小时哥哥回来后就是他教,我提了40多分,考130。”
“真有一套。”余杳啧一声,心想要是早在高中遇到段时节,她不得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说回昨天的事,她问:“那你应该也看见了吧,光荣榜上段老师照片被人戳了个洞。”
方游拿东西的手停了一停,烈日焦灼,那一身黑像是要被烧化了。
他说看见了,曲着指节,用掌心一颗颗去掉桃上扎人的细毛,承认道:“是我弄的。”
青春期男孩脑子难懂得像奥数题,余杳想不明白,蹲到他旁边,轻声问:“怎么了,他很凶?还是打过你?”
凶吗,方游想,不仅不凶,还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夸奖他,送过他很多零食玩具。
大概是最讨小孩子喜欢的大人。
周澄扫完墓回来一脑门汗,问你们说什么呢。
余杳摸了摸方游脑袋,说没什么,走吧下山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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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饭的时候余杳狂拍照,给周澄拍,给方游拍,请人帮他们三个合影,留在手机一大堆。
周澄看不懂:“你这样哪像个前女友。”
余杳划拉着相册,没抬头:“你以为我愿意当前女友吗,要不是你帮着他骗我,能这样?”
“我哪帮……”周澄委屈,刚想反驳,又抬眼看了看余杳,压下去声,“是我傻行了吧。”
余杳没真怪他:“逗你呢,反反正正都是他想甩了我,和你没关系。”
“之前就没一点征兆?吵架了没?”
“没有,有错都是他认。”余杳用光秃秃的手指点点桌子,“戒指都买了。”
一顿饭方游多半都在沉默,低着头吃得也少,余杳和周澄都觉得他太瘦,碗里可劲儿夹肉。
但他肠胃坏了,乱七八糟一起吃,中间上洗手间吐了两次。
回国时间有限,周澄还有别的局,约着微信联系,先打车走了。
时间是下午三点,影子很短,余杳和方游站在路边,直到蓝色出租消失在热浪中。
返程两个人都没太说话,八月天太阳烫得流油,车里开足了空调。
方游感觉到不对,窗外槐树林密密麻麻,街上静得可怕,他第四次看见坛城实验,问余杳:“姐姐,我们好像在绕圈,是不是导航错了?”
余杳不是没发现,脸色发白,沉默地一直往前开,车速很快。
可无论走哪条路,都在槐树阴影下,总能看到学校、文具店。
走不出去,她最终还是停了车,隔窗望去,“小荷文具”招牌已经没了,店铺卷帘门拉着都是小广告,窗玻璃碎掉,到处破破烂烂。
她和方游说:“我下去看看,你待车上。”
车门一关,方游看着余杳走过去,朝卷帘门上下看了看,试着抓扶手提起来。
发生过凶杀案的店铺没人再租一直闲置,有胆大的学生撬过锁偷东西,门换过几次都没用,听说这片规划拆迁拓宽马路,也就没有人再管,成了对面初中生玩耍的鬼屋,有模有样地传言有鬼会附身。
方游也下了车,帮余杳弄开门,余杳想让他回去,不料吸了口灰,一阵猛咳。
方游说:“听他们说这里闹鬼,还是别一个人的好。”
屋里阴暗,货架空荡荡,角落里一堆零食袋子,墙上画都撕得斑斑驳驳。
小房间那道门底部腐烂发霉,虚虚掩着。
余杳刚想推开,方游拉住她,摇摇头,漆黑的眼睛空空洞洞,手一直在抖。
他一字字说得艰难:“很脏,别进去。”
余杳抓抓他额前过长的头发:“没事就看看,怕的话你先出去吧。”
方游没听,拦在她面前粗重呼吸,但门在他背后还是吱一声,悄悄开了。
余杳先看到结了蜘蛛网的灰白墙壁,再是方游煞白的脸,涣散开的瞳孔。
然后他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手背绷出青筋,脸充血变红,眼眦开,张着嘴却啊啊发不出声。
闹鬼是真的。
余杳喊他名字拽他胳膊,那双手却像藤蔓一样绞着他不松开,他呼吸不上来,脖子像被掰折一样发出咔咔声响。
不能再待了,余杳抓着他往外拖,跌跌撞撞冲出门,两个人一块滚到了地上。
树影斑驳,光阴凉地照下来,方游终于松开手大口呼吸。
折纸小狗从口袋里掉出来,他迎着光拿到眼前,看它耳朵被风吹得忽闪忽闪,像是看到小时哥哥折它的样子,碾平纸张,两角叠起,翻一翻,叠出个形状。
他教他学习,笑着问:“游游,狗狗用英语怎么说?”
他一松手,小狗就落到眼上,盖住了他汹涌的眼泪。
耳边有人温柔地跟他说别怕,没事了啊。
他眯起眼望着树叶缝隙中灼白的太阳,慢慢开口。
“姐姐,那个小房间里有张床。门关上,一觉醒来,会得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