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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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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走到后半程,外面开始下雨,像雾一样。
通过小区道闸,余杳拐进去找到单元楼熄火,边拨手机,边透过玻璃窗往顶楼看。
那儿应该是客厅,现在开着灯,光发白又模糊。
宋叔的电话始终不通,余杳攥着手机往楼上去,雨打在脸上像搔痒,耳边是拉长了一遍又一遍的拨号音,还有放大的自己的呼吸声。
楼道的感应灯不好,光很暗,余杳跺了几次脚,觉得身后总有什么东西在跟,不断回头张望,脚步越来越急,身上也都是汗。
好在电话那头终于有人接了。
“叔。”余杳声音干哑。
“杳杳?这么晚还没睡啊,怎么了?”
“叔,我想问你段时节一个事。”
“你说。”
转过楼梯,头顶上就是六层,似乎门开了一条缝,有束光挤了出来,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
余杳说:“是车祸的事。叔,警察有没有说他从哪儿上的高速?他开车要去哪,叔知道不。”
大概是从睡梦中刚醒,电话那头反应了一会儿:“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我听说他回老家后就一直没再出去,车也是从家开来的。”
余杳伸出的手停在门把上,沿着敞开的门缝,看到玄关白色的镂空隔板。
屋里很静,光线不是很亮,灰白灰白的。
手机里宋叔在回另一个问题,说:“他是来出差的吧,毕竟是医药行业,老家不如咱这儿。杳杳,你怎么……”
信号变差了,声音时断时续还有爆音,余杳一阵耳鸣,先挂了电话。
门开了半扇,她停在原地,开口叫人:“段时节?”
没人回应,四下静悄悄,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叫声很软,和涂蕉家的小玉一样嗲声嗲气。
余杳猜测应该是只流浪猫,看到门没关,钻进来找吃的。
段时节怕猫,这会儿大概是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咪咪。”
她有点儿想黄桃,熟门熟路地嘬嘬,关上门往客厅走去。
然而客厅里背对她面朝窗户,却站着一个小男孩。
个子矮矮的,像八.九岁,穿白色短袖黑色短裤,细胳膊细腿,静静盯着窗台上的猫咪。
那是只干干净净的白猫,眼是琥珀黄,竖着瞳孔端端正正坐在窗边,尾巴一甩一甩。
窗户没有封,大敞着,有风吹进来,它若无其事地舔了舔爪子。
黄桃有一回也这样,余杳住在十二楼,吓得大气不敢出,抱它下来后硬揣怀里半天没放。
她问小男孩:“是你家的猫?”
他背对她依旧不说话,单薄的小身体随呼吸一起一伏,然后朝窗边走去。
余杳在不远处,轻轻安抚猫咪:“乖乖的,不要动哦。”
白猫冲小男孩叫,尾巴尖扫过窗框,耳朵一抖,眯了眯眼睛。
小男孩伸过手去它也没躲,低着头黏糊糊地蹭上去。
余杳放下心,说:“快抱它下来吧,小朋友。”
猫咪高高翘着尾巴,瞳孔变得圆圆的。
小男孩垂着头看它,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停一秒,两只手推过去,把它推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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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坠下楼去,小男孩趴在窗边往下看。
一楼带一个小院,用栏杆围起来,栏杆是那种尖尖的,猫咪雪白雪白,被捅破肚皮就扎死在上面。
余杳整个人一怔,掰着男孩肩膀重重拍了一下。
小男孩的身体有着不正常的冷,他转过脸,面色灰白,眼珠黑漆漆的,一直圆圆地睁着,没有声音,不断地往下掉着眼泪,泪水浸湿脸颊,脖子上也都是。
他的脸……
余杳僵硬地转向柜子上那张照片。
照片上,段时节和他爸妈在一块,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
他告诉她小时候养过猫,因为目睹它掉下楼摔死的样子,所以开始变得怕猫。
可明明猫是他自己推下去的。
小男孩眼睛也不眨,一直沉默地哭,看起来很伤心,然后突然挣扎。
余杳没抓紧,他跑到门口拉开门,余杳追去的时候他已经下楼,跑得很快,咚咚咚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她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里,头很晕,很累,靠着门坐下缩成一团。
不敢进门,也不敢出去,身体不停冒汗,眼前一片混乱。
咚咚咚,脚步声慢慢又响起来了,由远至近,一级级向上。
余杳盯着外面乌黑的楼道。
声音总算停了,颀长的身影浮现出来。
压低的帽檐下,段时节垂着眼帘问:“怎么坐在地上。”
余杳一声不吭地仔细看他,他模糊得只像是梦里才有的样子。
段时节皱了皱眉头,到跟前弯腰蹲下,又问一句:“出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耸耸鼻子,声音低低的:“……身上都是薄荷味。”
很好闻,像霜雪冷风一样徐徐灌进他身体。
余杳伸手摸到他的脸,他后背一僵,但没挣开,眼睛直直迎上去,第一次仔细看清她的样子。
眼珠水洗过一样淡,睫毛毛茸茸,垂下去的时候眼皮上有颗小痣。
她温度很高,托着他的下巴靠近,手上潮热,伸长纤细白皙的脖子,轻轻张开了嘴。
薄荷味铺天盖地汹涌而来,他难耐地向下吞咽,低眼看着,有瞬间的迷离。
呼吸缠绵几秒,是余杳先松的手。
她歪靠回门板,盯着他:“你和我说过,你养过一只猫,是摔下楼死的。”
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段时节反应了一会儿:“嗯,是养过。”
余杳不想再猜:“你老实说,它到底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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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岁的时候,段良义从学校带回来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猫,说是野猫留下的,一窝就剩下它一个,大冬天再不救也得埋了。
小猫炸着毛叫唤,很精神,肚子圆坠坠,正好盛满段时节两个手掌心。
怜悯弱小大概是小孩子的天性,他突然觉得责任重大,给它洗澡、喂奶,擦屁股,哄它睡觉和它玩,像照顾比他更小的小朋友。
小猫就叫小白,喝羊奶粉长大,睡在段时节枕头边,钻他被窝,像喜欢鸡肉罐头一样喜欢他。
走路跟着,坐那就黏腿上,蹭来蹭去,还喜欢舔人。
舌头上有倒刺,段时节觉得痒痒的,偶尔能发现身体上红红的一块,有时在肚子、脖子上,有时在胸口、腿上。
小白长出了尖牙,爪子也锋利,段时节掀开衣服跟段良义告状,说它咬人抓人,他身上都是伤。
段良义提议不然送奶奶家,他又不愿意,说擦擦药就好啦,趴在床上让他爸爸擦凉凉的膏药。
爸爸用手抹上去,一边问疼不疼,一边掐掐他的小身板,说饭不能挑食,太瘦了。
他总是迷迷糊糊地睡着。
但身体三天两头还是那样,姜荷注意到后很担忧,段良义断定是过敏,不顾小孩儿哭强硬地送猫到了奶奶家,只让段时节周末待两天,寒暑假再多加一周。
爷爷疼孙子,在他小时候就在院子里单独盖了个小木屋,装饰得很可爱,堆满毛绒玩具小汽车,段时节回去就住那儿,抱着小白甜甜蜜蜜。
小白应该是还咬人,他有时疼醒,觉得后腰跟断了一样,生气地拍小白的头,说下次再这样就打你一顿。
段良义却笑:“你自己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掉下来,怨小白做什么。”
后来他感冒高烧,热热退退很多天,像被抽髓一样憔悴消瘦,吃不下饭,身体到处疼,还总呕吐。
姜荷说不然把猫接回来吧,让孩子开心一点,还买了很多很多零食,很多很多糖。
小白就那么回来了,还是那样黏着他。
但他已经被高烧烧坏了,看到它就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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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铃声在这时突然响起。
快凌晨了,是个陌生号,号码归属地是坛城。
余杳划开手机放耳边接听,段时节要起来时,听筒传出一道急切、迟疑的男孩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叫道:“小时哥哥。”
余杳和段时节相互看了一眼,想到了白天酸辣鱼店里见过的那个高中生。
那头呼吸很乱,余杳出了声:“你好,请问找谁?”
他沉默片刻,说:“不好意思,我是在坛城实验门口的登记表上看到的电话,留的名字和我认识的哥哥一样。”
像是很久不开口说话那样,讲得磕磕绊绊。
“段时节?”
方游在被窝里攥着电话,嗯一声:“白天在饭馆我们见过。”
说话声段时节能听到一点,本来要走的,现在垂着眼依旧蹲在原地。
余杳胳膊支到膝盖上,靠过去,想让他能听得再清一些。
她开口:“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一个人,他爸爸是坛城实验的数学老师。”
“是他,我小时候他经常来店里。”
段时节抬起眼,余杳正和他对上,看见他密匝匝的睫毛轻抖了一下,说:“好巧,我是他前女友。”
他说姐姐好,他叫方游。
正好要问问光荣榜照片的事,余杳说:“明天有空吗,我想去扫扫墓,来的话我请你吃好吃的,聊一聊。”
听筒离得很近,传来男孩起伏的不平稳的呼吸声。
他说好,先问几点,又问:“只有你去吗?”
“还有段时节一个发小。”
“周澄哥?”
“你认识?”
“嗯,店里也常来,前两天刚见过。”
卷毛潮男看着时新却还是个挺念旧的人,余杳嗯一声:“去的去的。”
方游还想说什么,迟疑着没挂电话,提了口气才问:“今天和你一起的那个哥哥,也来吗?”
余杳猜到一点,歪头靠在胳膊上:“是不是觉得他和你小时哥哥很像?”
这个角度能看到段时节青筋泛起的右手,手指上有细密的水洗揉搓出的创口。
方游点点头:“嗯,很像。”
“我也觉得像。”余杳笑了笑,打着电话无意识地抽出手,碰着段时节的指尖,嘘一声,“跟你说,他是我找的替身,没法带过去,不然他知道了得生气。”
男孩慌慌张张道歉,等余杳挂完电话,段时节起身朝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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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客厅,余杳就发现房子乱套了。
柜子抽屉翻开,一堆东西堆在地上,沙发桌子挪开,犄角旮旯被翻了个遍,连底下的灰都扫了出来。
不止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都乱七八糟,跟遭了小偷一样。
余杳看了一圈,问怎么回事。
“在找东西。”段时节拿起几个纸箱套在一起,扔到门口。
他从下午刚进门就开始,余杳又问一遍:“到底要找什么,我帮你。”
段时节停下动作,自己也茫然,皱眉摇了摇头:“不记得。”
洗完澡一点半,余杳出来时段时节已经回了他卧室。
屋里很静,她将就在客厅沙发上,光开得大亮,但仍旧闭不上眼,好不容易入睡却像鬼压床,拼命起怎么都动弹不了。
然后梦到了黄桃。
黑漆漆的它站在破旧阴暗的楼梯上,眼睛金光灿灿,瞳孔大张。
叫它黄桃,它没有回应,拱着背全身毛炸起,尖牙呲出来,发出嘶嘶的威吓声。
它小心后退,急速飞奔下楼。
余杳追下去,没跟几步,寂静的楼梯深处突然传来凄惨尖利的猫叫,一声高过一声,哀嚎如同被抽筋剥皮。
余杳从沙发上猛地坐起,勾着背大口喘息,耳鸣中隐约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到浴室正亮着灯。
时间是夜里三点,她惊魂未定大汗淋漓,软着腿跌下沙发,开了浴室门一把把水扑到脸上。
里面门没关紧,花洒淋水声徐徐传来,余杳叫了一声“段时节”。
没人应,她又洗了几把脸,杵着池子边垂头平复呼吸。
眼睛迷迷茫茫睁开后,却看见脚下溢来一摊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