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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天 ...

  •   周澄进屋后长久没说话,余杳注意到他后颈有纹身,瞧了半天,是对花里胡哨的蝴蝶翅膀。
      花蝴蝶绕了一圈停在墙边,余杳跟着看到上面错落画的身高线,一高一低两段挨着,直到齐腰处。

      “上面那条是我,他小时候可没我高。”
      周澄哼一声:“上高中不知道吃了啥,跟窜天猴似的疯长。”

      他摸了摸那些划痕,再起身歪到沙发里,懒塌塌地掀着眼皮,带一点笑,问余杳:“我俩一起长大的,好到穿一条裤子,他没跟你提过我?”

      余杳摇摇头。

      “唉,狼心狗肺。”
      周澄丧气道,仰头摊沙发上,闭着眼哼唧。

      “你俩一个高中?”

      “幼儿园就一个班,但我高中没上完就出国了。”周澄望着天花板,“这次来坛城看看,以后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时间是晚上七点,外面天昏黑,他说完肚子饿得咕噜一声,问余杳:“你呢?”

      余杳说休假,闲着无聊,不动声色瞥了眼浴室,提议说要不出去吃饭,她也刚到饿着呢。

      周澄一百个赞成,念叨着一天赶趟似的就吃了个面包,然后兴致勃勃地用刚学会的App搜餐馆。

      洗手间门没锁,也黑着,余杳进去,依稀看出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形。
      她摸开灯,段时节眼睛跟着光阖了一下,上身薄薄的肌肉盖了一层,水痕还没干透,沿着狭窄的腰滑下去。
      有片纸巾被裤边固定,贴在他胯部,洇出了淡黄的脓水。

      余杳才想起那道伤口,靠近了低头看着,轻声抱怨:“感染了还沾水,你早说,家里有消炎的。”

      她伸手想碰,指尖刚触到坚硬的腹部,被段时节攥住了手腕。
      湿热的呼吸随胸腔起伏,他声音也很轻:“外面是谁?”

      “周澄,你发小。”

      段时节听到名字一愣:“……他现在什么样?”

      余杳形容:亚麻棕卷毛,吊儿郎当,穿得很潮,还文身。
      她指指自己脖子后面:“这儿,文了个花蝴蝶,像朵交际花。”
      又背刺周澄一句,他没你高哦。

      段时节垂着眼看她,眼珠漆黑,像在想那到底是什么样。

      门外周澄喊起来:“小余,麻辣小龙虾你吃不吃,市里有一家我看评价不错,图片看得我流口水。”
      真和交际花一样自来熟。

      余杳无语,打了个哈欠,和段时节交待两人要出去吃饭,一会儿就回。

      段时节点点头,拿毛巾重新擦起头发。

      ----

      那是个露天大排档,周澄饿死鬼一样点满了小方桌,自己喝冰镇啤酒,给余杳倒的桃汁。
      全程基本都是他在大快朵颐,余杳看着,偶尔喝果汁,吃点凉菜。

      点的微微辣,可他连这也受不了,嘴巴红,眼睛也红。
      酒好像解不了辣,余杳去店里拿了两瓶豆奶。

      像是醉了,他嗓子哑哑的,说:“我记得和小时最后一次见面,就前几天,也是他生日,他过18岁生日,也下了场大雨。”

      怎么又是这一天。
      余杳停下拨弄辣椒壳的筷子,哦一声:“生日过得开心吗?”

      周澄回忆一遍,概括四个字:悲喜交加。

      “开心的是长大一岁,难过的是我要走他舍不得我,喝多了还哭呢,哼。”

      然而直到拖着行李关上门,他好像连一滴泪也没给过她。
      余杳厌烦地挠挠脖子,想到链子又断了一根,更烦了。

      周澄说:“那也是我和段叔叔见的最后一面。”

      “他也在?”

      “没在,他不放心打了几个电话,我正好看见,他开车来接的,下着雨小时闹了好半天才上车,以前都没见过他那倔样儿。”

      “你走他没送你?”余杳问。

      周澄摇摇头,拿纸擦擦鼻子:“酒喝猛了,又淋雨,发烧病了好多天,没赶上送,就在电话里拜拜的。”
      他鼻音很浓,叹了口气:“其实慢慢就不怎么联系了,我发什么他回得不是特慢,就是很敷衍,热脸贴冷屁股,换谁也受不了。”

      “他再来联系我,就是他出事的前几年。”
      周澄声音沉下去,空瓶摆弄着给碰倒了,就那么在桌上滚来滚去。

      桃汁残存在牙齿舌头上,嘴里又酸又涩,余杳困得脑子里发木,打完呵欠,眼水泱泱的。
      手机屏显示晚上九点半,她开了一天车,想回去睡觉。

      周澄忽然问:“你还在做编导工作吗?上次那个破案的戏,都没见成片。”

      余杳莫名其妙:“破什么案?什么破案?”

      “就那个短剧啊,男主背着老婆嫖.娼,无意间卷入一场杀人案,最后死在监狱,原来一切都是他老婆设计好的。”

      余杳更莫名其妙:“那是个电影啊,大哥。”
      片子不出名,是和段时节一起看的,她三心二意地玩手机,就看了个结局。

      周澄发傻:“小时给我的剧本啊,让我扮演拉皮条的给他发微信,说给你当拍视频的素材。”

      都什么驴头马嘴,余杳皱着眉笑,跟他一样拨弄空的果汁瓶,望着粉色桃子图案,慢慢慢慢僵住了笑容。

      她抬头盯着他,脸和骨头绷得紧紧的,问:“橙子姐是你?”

      眼前人摇晃动荡,点点头,乱张着嘴,像快融化一样。
      余杳开始呼吸不上来。

      ----

      薄荷糖同样会让人窒息,段时节却对它上瘾,吃得很凶。
      手上被频繁搓洗得生疮,他长期大量食用糖果,薄荷刺激口腔黏膜,嘴里也因此常常溃疡。

      那时余杳还在追人,打他的主意,苦思冥想半天,车停在学校门口,扭捏着拿出一套戒糖方案:只有完成计划中的每件事,达到一定分数,才能从她那儿获取相对应的薄荷糖分量。

      计划有三级难度,相对简单的,诸如控制洗手洗澡的频次、时长,难一点的是肢体接触,最高难度的暂时还空着。

      以为他不会配合,但没想到他看完,指着表格中的那片空白,问:“这要做什么?”
      余杳呆愣愣的,耳根发烫,抿抿嘴说没想好呢。

      “嗯,那我帮你想想。”段时节折好纸。
      五指骨节分明,暖黄灯影揉开浓黑眼里一层笑意,好似事事都能看穿。

      余杳曲着腿坐在黑黢黢的副驾上,捏着第一次买来的烟,手腕软到耷拉着,哆嗦,呼吸很乱。
      不知道怎么抽,火点着后急着放进嘴里,干燥苦涩的烟雾爆开薄荷,涌入鼻腔气管,她勾着头闷声咳嗽,胸口像要裂开一样,丝丝拉拉地疼。

      没敢再抽,她就那么任凭烟烧着,细细嗅着微弱的薄荷味,缩在座位上翻手机。
      明知道手机新换过,相册信息都删过,仍从头划到尾,不知不觉烟烧到手,烫得她一甩,反手又磕到窗沿上,背弯着直抽气。

      烟也太苦了,余杳塞了一嘴薄荷糖,双手合拢到嘴边,发瘾般喘息。

      那一天也是在这样昏暗的车厢里,秋天的雨细细下着,街灯照出段时节的轮廓,他折好已经完成的计划表,问下一步呢。
      余杳早在开车前就嚼了满嘴的口香糖,一盒都用尽了,浑身都是薄荷的味道,被弄得好像醉醺醺,趴在方向盘上笑眯眯地侧头看着他,说:“要不要试试接吻?”

      段时节滑动喉结,声音带着秋雨的潮气,很轻地笑一下:“计划到高难度了?”

      余杳摇摇头,起身后手撑到他大腿上,扬了扬头:“不是,是我想亲你。”

      呼吸交缠升温,段时节的身体隐隐发烫,他低着眼帘,睫毛在颤:“可我还不是你男朋友。”

      “现在是了。”
      余杳轻快地笑一声,身体向前手挪到他胯部,拇指按在那节骨头上,嘴巴靠得很近,可也没亲上去,好像在留给他一秒暂停的机会。

      但段时节抬起下巴掌握了这一秒的主动,轻轻碰上她的嘴唇。
      薄荷味道四散,他被勾引得糖瘾发作,托住她的后颈追着唇舌深深吻下去。

      空荡荡车厢里,缩在副驾上的余杳绞作一团滚烫喘息,觉得自己似乎要被薄荷吞掉了。

      ----

      手机显示夜里11点,车行顺畅,几乎没怎么停。
      余杳按照导航拐了几条弯,大概走上了支路,车越来越少,也不见人影。
      很静,好像连风都停了,树和影子一动不动,只有信号灯一秒一秒倒数着数字。

      过了马路,迎面又是夹道的茂密槐树,枝节缠抱在一起,黑压压一片。
      路灯隔数米一个,光微弱昏黄,余杳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小心降低了车速。

      忽然导航报错:“您已偏航,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余杳看了眼屏幕,可明明就是直线行驶。

      导航又一次发神经:“请在合适位置掉头。”

      余杳按了静音,再朝前开。
      这条街寂静萧条,商铺都已经关门,招牌破破烂烂,黑黢黢的,人更不会有。
      不过,很快不远处出现一家亮着光的店铺,光很弱,像从缝隙里挤出来的,外面停了一辆黑色SUV。

      那么一点亮,余杳心里怪异的感觉消减了大半。

      然而下一秒她往左前方看,忽然发现那里有所学校。
      伸缩门机头闪烁着红光,时间显示:10: 01。

      坛城实验,白天她和段时节来过。

      可明明她出发时就已经11点,明明来的时候没走过这条路。
      余杳点了下手机,但手机上同样是10点01。

      车离前方的SUV已经不远,她一脚刹在路边。与此同时,店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他很高,也一身黑,停在人行道路牙上,点火抽上了烟。
      火花明灭,烟雾很浓,他指间夹烟始终贴在嘴边,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前方。

      他的手筋骨清晰、纤细修长,十分漂亮,点着烟朝SUV走来。
      路灯光照下来,他头发很乱,露出幽暗的眼睛,表情阴冷,手、下巴、领口和衣袖都沾着血。

      那张脸,和段时节一模一样。

      余杳心脏骤停,恍惚地看着他低头碾灭烟蒂,打开了车门。
      她跟着下车,试探地小声叫他:“段时节。”

      虽然是夏天八月的夜晚,可空气干冷得像是深冬,他坐进车里,只在关门的时候顿了一顿。
      车子启动,亮起红色尾灯,余杳喊他的名字,跌跌撞撞追上去。

      空荡荡的街道只有她的声音,SUV没有停,很快消失在黑洞洞的槐树深处。

      临街的店铺亮光在身后闪了两下,余杳回过头,才注意到店的名字:小荷文具。

      卷帘门没拉,玻璃门后一团黑,隐约可见墙上的卡通画,货架有几排,堆满了狭小的屋子。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文具店,是段时节的妈妈经营十几年的小店,也是他父母死去的地方。

      曾经发生凶杀案的现场,现在又亮起了灯。
      墙上有两扇很高的小窗户,光是从那里透出来的。

      余杳四下环顾,不见任何人影,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这束光忽明忽暗引诱着她。
      她搬来几块砖摞在墙根,扒拉着墙慢慢站直,但还是差一点,踮踮脚才刚好。

      她先看到椅子上坐着的瘦弱女人,头耷拉着,弓背,头发乱扎成一团,手臂上有红色勒痕,绳子堆在她脚边,似乎被人勒过然后又放开了。

      这是个用来休息的小房间,堆了货物,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
      桌面地面都很脏乱,撕碎的本子乱扔,地上有自动笔、橡皮、直尺,还有滚落的苹果,碾烂的葡萄,泼了一地水的水杯,摔掉头的卡通手办、汽车模型。
      台灯翻倒在地,被线直直扯着,电路连接不稳,所以光忽明忽暗。

      女人从椅子上起来了,缩着肩膀,背依旧佝偻,颤巍巍朝房间里走。
      余杳看不到,抠着窗边踮脚趴上去,先是闻到一股腥味,然后看到一张青紫肿胀的脸。

      那是个中年男人,身下一摊血,突出的眼球正对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女人不知所措,在房间内不停乱走,用袖子胡乱擦拭桌面、椅子,地上、墙上的东西。
      她动作很快很慌,毫无章法,最终拿起了一把满是血的刀。

      她用袖子蘸地上的水,仔仔细细反复清洁了刀柄,握在手里,摇摇晃晃坐到死去的男人身上。
      余杳只能看到她塌下去瘦弱单薄的后背。

      她举起右手的刀子,悬在半空几秒,再用力扎进尸体腹部。
      尸体任她宰割,似乎器官肠肉被破开,发出血水咕嘟咕嘟不断涌出的声音。

      余杳浑身僵冷,那是段时节的父母,正在重演凶杀的那一天。

      但好像一切和新闻报道的不一样。

      余杳突然发现自己有一个问题一直都没问过宋叔,三年前出事那一天,段时节深夜开车上高速,到底想去哪儿。

      室内,女人停下了动作,歪着,保持垂头驼背的姿势一动不动。
      长时间踮脚让余杳小腿抽疼,她挤了下眉头,就一瞬间,女人已经转过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是张死灰一样的脸,瘦到脱相,血糊在脖子上,嘴巴慢悠悠露出诡异的笑,眼珠又黑又空。
      余杳毛骨悚然。

      她摔到地上爬起来就跑,被台阶拌得跌跌撞撞,不敢停,手脚并用,朝车的方向狂奔。
      玻璃门好像在猛烈晃动,被推开,有脚步如窸窸窣窣的蛇在爬行,快速跟着,好像已经近到贴上了她的后背。
      快到了,余杳伸长胳膊掰开车把手,迅速打开后跌入车厢,再猛甩上门关锁。

      下一秒,窗外女人拍了拍她的玻璃。
      余杳呼吸骤停,近到能看清她血丝缠满的眼白,牙齿缝中的血渍。
      她不停拍打车窗,张着嘴无声乱喊。

      咚咚的拍打声越来越重,余杳心跳到快要裂开,一脚踩下了油门。
      她开的速度很快很快,槐树丛迅速后退,喧嚣声慢慢一点点都回来了。

      然后是车、亮灯的商店、结伴走路的人影……
      手机显示11点,距离小区还有15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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