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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天 ...

  •   最后一段高速,迎面是大片蓝天。

      段时节枕着窗沿,听着低声不成调的哼唱,来来回回的,像在哄人入睡。
      在他眼睛发沉快要涣散的时候,哼唱停了。

      唱歌的人问:“坛城哪里有好吃的馆子?”
      素净白皙的面孔,一双淡褐色的眼睛通过后视镜看他。

      坛城本地特色是凉水鸭、青笋汤,适合夏天消暑进补。
      他高中附近有一家不大的店,鸭肉片得薄透,笋汤加银耳,连周澄这种挑剔的都觉得好吃。

      段时节不清楚还在不在,余杳说没事,先去看看。

      车驶离高速开往市区,降低速度汇入主干道,半生半熟的街景绵延着往后退去,槐树夹道而来。
      新旧参半的门面招牌中,浮现了几个熟悉的字:方家饭馆。

      也只有字熟悉,红色灯箱和装潢都很生疏。
      狭窄的店改大,墙上挂着藤椒酸辣鱼的广告。

      余杳迈过门槛,段时节跟在后面进去。
      饭点不到,店里人不多,女老板见人来起身招呼一声,金耳环晃动,说随便坐,桌上有菜单。

      笑眯眯的眼睛又弯又细,嘴角一个酒窝。
      虽然体态丰腴,脸和胳膊生斑变皱,白发丛生,段时节还是认出了蓉姨。

      余杳翻完菜单,点了几样菜,叫她一声姐:“凉水鸭青笋汤都不做了吗?”
      蓉姨哎呀道:“姑娘以前来过啊,可不巧,我们七八年前开始主要做鱼啦。”

      “没,我第一次来,就听男朋友提过,他高中在附近,坛城一中的。”
      余杳随口解释,拿册子回翻两下,推给段时节。

      蓉姨便和余杳热络,说学校原本在两条街外,后来校区合并都搬西边去了,她儿子也在那读书。

      “那他成绩很好哎,市重点又难考,每年都出状元。”

      蓉姨皱眉苦笑:“刚入校那会儿行,这两年一直退步。”
      她去拿了壶荞麦茶,给杯子倒上,说不知道怎么劝,以前什么事都和他一个哥哥讲,现在哥哥走了,他闷心里也不愿和她说。

      余杳灌了口水:“十七八都这样,过两年就好。”

      店里又来了新客人,蓉姨去招呼,段时节目光跟随她的影子,落到玻璃窗后的空桌上。

      前些天他刚来过,周澄问他今年生日想要什么,蓉姨听见了,给他加碗长寿面,又叫游游去隔壁买个小蛋糕。
      结果一半蛋糕都进了游游肚子,舍不得吃的草莓留最后,他从自己的宝贝里挑出一个飞机模型,都推给他,目光灼灼地打听学校的事。

      过了这个暑假,九月他要开始上小学,激动得不行,就在那张桌前,笑嘻嘻地交叠胳膊,歪头枕那儿晃着腿。

      窗外有个瘦高男孩儿在树荫里停自行车。
      发稍乱盖过眉心,夏天还穿着长袖,背塌塌的,提一兜东西病恹恹地迈进店里。

      他耷拉着眼皮径直去二楼,蓉姨才和人说完话,从后面把他叫住。

      “游游,上去先把笋剥开洗一洗。”

      方游低低嗯一声,趿拉着脚上楼梯。
      段时节一直看着,直至他消失在楼上,耳边隐约浮现一句稚嫩童声。

      “小时哥哥,你说我能当上班长吗?”

      ----

      余杳被鱼刺扎了第三回,索性对那道清蒸鱼敬而远之,皱着眉一个劲儿吃果仁菠菜。
      段时节注意到后,默不作声地给鱼肉拨刺,再将小碟放到她跟前。

      她看他一眼没说什么,碟里的都吃了。段时节不嫌烦,低头再给她弄。

      挑刺的时候,桌上放了个白瓷碗。
      碗里一把白勺,汤色清淡,有笋、香菇、银耳、鸭肉。

      他抬起头,看到端汤来的方游。
      感受到目光,方游掀起眼皮直视过来,视线接触时,段时节又压下帽檐。

      余杳疑惑:“我们没点这个。”
      方游回她说:“送的。”

      后面蓉姨笑盈盈地解释:“你们记得这儿,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失望回去呀,正好要给游游炖笋汤,就顺便给你们盛一碗,快尝尝,也不知道是那个味道不。”

      余杳尝完哇一声,说好鲜,打听怎么调的味。
      她讲起步骤,段时节慢慢在嘴里咀嚼银耳。

      “习惯吗?”蓉姨问。

      段时节点头:“味道很好。”
      视线悬在她下巴上,手里拿着勺还没放,蓉姨便看到他指甲边缘、指腹上斑驳细密的创口。

      她愣看几秒,这时店外传来小孩儿的呼唤,叫方游走。
      方游将要往外去,蓉姨拉住他抚了把头发,柔声说:“记得给老师带束花。”

      男孩儿湿冷的眉眼露出来,乖乖应了声,和同学骑上车,单薄的身体像纸一样,很快撕碎在阳光里。

      饭吃完,余杳他们继续往西开车,驶过天桥后停下等绿灯。
      斑马线上零星经过几个学生,灰白校服,都背着琴盒,盒上印着校徽,写着“坛城实验”。

      余杳降下车窗,又慢悠悠轻声哼起一段歌。
      段时节听了会儿,至信号灯变绿,问她:“能去学校看看吗?”

      余杳小心并道,一直沉默看着前面,等拉开安全距离,才对着语音导航说了句话。
      前面路口掉头,车拐上支路,越往里走,槐树越是浓密。
      陈旧的学校门头斑驳浮现,隔着伸缩门,往里能看见教学楼的红屋顶。

      大路中间栅栏拦着,车辆不断,对面街边商铺都藏在树后面,影影绰绰不成形状。

      余杳咦了声,说:“那不是刚才店里的小孩儿吗。”
      顺着她的话,段时节看到伸缩门徐徐开了一个口,方游和他同学前后脚从里面走出来。

      他一样认出他们,隔着一段距离,苍白的脸上眼睛黑沉沉,视线从余杳那移来,定定地看着他。
      几秒后,跟着同学去路边开自行车锁。

      余杳说:“他好像认识你。”
      段时节嗯一声:“我常去店里,蓉姨忙的时候,我帮忙看他。”

      门卫大爷听他们是来悼念段老师,答应得很快,说学校礼堂门口专门做了个光荣榜,这些天陆陆续续有毕业的学生带花来,刚才出去那小孩儿也是。

      段时节随即一愣:“方游?”

      “哎是叫这个,你们认识啊,他考的一中,很有出息。”

      名册上确实有他的签名,余杳嘀咕一句“字写得真好看”,挨着他,留了段时节的名字。

      学校空荡荡,隐约有乐器合奏声时断时续。
      藤蔓长了一墙,余杳仰头看去,说她高中学校就满墙爬山虎,到夏天虫子乱飞,蚊子也好多。

      段时节又注意到她脖子上戴的苹果,很小一颗,红彤彤的像滴血。
      一缕头发缠住链子,她想弄开,扯的时候把链子也扯断了,茫然无措愣那儿,段时节从地上捡起来,发现有些扣圈早已变形。

      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余杳说:“你先拿着吧,我没口袋。”

      段时节点点头,放到兜里。

      学校礼堂靠近操场,树的尽头,有大片雪白阳光。
      乐器合奏声减弱,跟着他们到门口戛然而止。

      往里走,段时节先看到一地被踩烂的花,再是满墙照片。
      段良义很好找,最后一排,名牌写着他的生卒年,教的哪一届学生。

      整张脸被毁得破烂,眼珠被挖掉,脖子几乎被割断。

      ----

      余杳自然就想起门卫的话,脑子里模糊出一张阴郁的面孔,望向段时节:“刚才那小孩儿干的?”

      段时节脸色惨白,目光定在照片上的破洞,眼睛空空地摇了摇头,这一切他也始料未及。

      四周寂静,风也没有,余杳待得不舒服,提议说走吧,明天再去店里问问。

      段时节不动,也不说话,她心里乱七八糟,伸手拉他,发现他身上冰凉,就那么一直牵到阳光下,沉默地往回走了一段路。

      学校排练中途休息,有学生从红顶楼里出来,好奇地打眼看他们,然后学他们牵着手,嬉闹着跑远。
      段时节动了动手腕,余杳放开他,走出校门坐上车,顺着他给的地址赶往空无一人的家中。

      他们向西走,晚霞像火烧着了,天开始焦黑。
      目的地是个普普通通的老旧小区,车停在外面,里面花草粗野茂盛,小孩儿在路上乱闹,饭后遛狗散步的也都出来了。

      楼不高,六层到顶了,狭窄的台阶灰秃秃蜿蜒向上,余杳跟在后面。
      段时节停下的时候是五楼,眼前一扇深棕大门,福字褪色,还画着三年前的属相。

      他翻腾积满灰的电表箱,扳上电闸,从里面真找到了门钥匙。

      宋叔帮着处理了后来许多事,房子、遗体火化、官司赔偿、选墓地,等等,余杳也都知道,像这套房子就归给了段时节一个在国外的叔叔,但叔叔忌讳,又觉得卖了难受,说侄子不能没家可回,所以一直那么放着。

      这时门打开了,落日下满屋暗红,散发出铁锈一样的霉味。
      不大不小的二居室,客厅连飘窗,米白沙发靠墙,墙对面一边有一张竖幅山水画,转角一盆龟背竹,已经枯死过去。

      电视柜上的相框,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段时节应该还很小,趴他妈妈腿上拉着爸爸的手,抿着嘴笑。

      余杳放回相框,听见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顺着声音,在次卧找到段时节。
      一张床铺盖平整,一个衣柜,桌子在窗户旁边,漆黑桌面只有台灯,停掉的钟表和台历。

      他在翻抽屉,一层层拉开,看起来很急,慌乱间碰倒了椅子。

      “你找什么?”
      余杳蹲到旁边,看他出汗,伸手摘了他的帽子。

      头发湿漉漉,猫耳朵软塌塌地露出来,他才停下,眼睛呆滞几秒,摇摇头,合上抽屉,再扶起椅子。

      洗手间水流声不断,门没关,余杳随后进去,镜子里看到段时节在洗手,拿指甲刮着皮肤,一声不响挠破红疮,像要生生刮层皮下来。

      他也在镜子里也看到余杳,蠕动喉头,说:“我想洗个澡。”

      余杳便待在外面,四处转一圈,发现厨房被清理过,冰箱里只有几个空碗。
      餐厅有一面书架,整齐摆了五层,有数学课本教材,都落了一层灰。

      浴室水声慢慢停了,余杳在客厅待着,听见门锁被人弄出声,窸窸窣窣作响。

      福字挡住猫眼,她提着心抵在门上,模糊听到外面焦躁的脚步。
      声音很快消失,寂静持续了几分钟,余杳小心开了条门缝,先闻到一股烟味。

      抽烟的人坐在台阶上,烟灰色破洞短袖叠一个白T,一头时尚卷毛,听见门响转过头,墨镜遮了半张脸。
      他叼着烟发愣,被呛得使劲咳嗽。

      两个人面面相觑,沉默对峙。
      还是余杳先开的口,冷声问:“你哪位,有事吗?”

      卷毛站起来踩灭烟,摘掉墨镜往门缝里看,皱眉自言自语:“不对啊,叔叔说房子没卖,难道租出去了……”

      余杳凶巴巴说一句“你找错了”,作势关门。
      但卷毛伸手挡住,他定睛打量她,恍然大悟一样眼珠亮起。

      “你是小时女朋友!我见过你照片!”

      轮到余杳傻眼,段时节朋友不多,不是实验室兢兢业业的研究员,就是制药公司结交的生意伙伴,从没听过这号潮人。

      他有点下垂眼,笑起来露出大白牙,自我介绍道:“我是周澄,小时的发小,以前我俩是邻居,他都叫我橙子。”

      余杳黑了半张脸,所有水果,她最讨厌的就是橙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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