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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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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找不到黄桃,余杳从昏黑的房间中醒来,是夜里三点。
窗外风吹得树影摇晃,眼前一阵明明暗暗。
白天吃得少,现在觉到饿了,她赖了会儿,摸到拖鞋去外面找食物。
客厅里有人。
天上的月亮淌到他脚边,他仰着头枕在沙发上熟睡,手摊开,腿上依偎着一只猫。
像很多个夜晚那样,孤零零地沉在黑暗中。
段时节睡眠一向很差,觉浅易醒,后来因为项目压力大,时常整夜无法入睡。
余杳偶尔起夜,能在客厅或阳台找见他,有时戴着耳机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有时拼余杳剩下的拼图,或者伺候他的花草,一叶叶一片片挨个擦一遍。
余杳陪一会儿,呵欠连篇实在困了,就牵着他回卧室,抱着,迷迷瞪瞪地给他揉太阳穴,一直到他慢慢呼吸平稳。
风大了些,翻动窗帘呼呼作响,惊醒了窗下的人影。
余杳靠在桌边没动,看他转过头,用藏在暗处的眼睛对上她的目光。
同一副身体,同一张面孔,又再次撕裂成了两个人。
余杳问他饿吗,听他说不,转去厨房冰箱拿晚上剩的披萨,微波炉热完,捎带啤酒出来,往茶几上一放,又想起白天要开车,只开了瓶饮料。
至始至终小玉都趴在人腿上,睡得够沉的。
段时节僵在沙发上不敢动弹,余杳于是把猫抱走,凑近的时候,闻见他身上被月光浸透的冰冷味道。
她盘腿在沙发上,撕了块披萨进嘴。热过的饼皮发硬,她嚼得缓慢,灌了点果汁。
段时节的目光落在几瓶啤酒罐上,余杳搭一眼,说:“要喝自己开。”
他掀开拉环仰头喝一口,喉结滚动,罐子上凝结的水珠从他下颌滑向脖子。
余杳问:“你成年没?”
段时节抬起薄薄的眼皮:“那天暴雨,刚好也是我18岁生日。”
余杳直直地看他,耳边隐约传来嘈杂纷乱的雨声。
那是两个时空中下着的同一场瓢泼大雨。
段时节仰头喝下几口啤酒,酒意晕散开,他朝窗外望了望月亮。
余杳靠着沙发一同看去,问他怎么会倒在草丛里淋雨。
“聚会喝多酒,摔了一跤。”
“朋友没看着你?”
“没,我自己回去的。”
“腿上的伤呢?”
“不知道划哪儿了。”段时节塌塌眼皮,又伸手够一听啤酒。
他问余杳:“你呢,为什么会在那里?”
“在找猫。”
嘴巴上残留的水蜜桃汁余杳抿了抿,甜得眯眼:“你不知道我那小猫多厉害。”
段时节嗯一声:“知道。”
指指睡得乱七八糟的小橘猫:“你睡觉的时候它都和我说了,黄桃是神仙,我死在一场车祸中。”
窗外风骤然停歇,四下静止,一股血腥味。
余杳闷得皱眉,起身绕过沙发拉开那半边窗户,让月光全部进来。
背后传来段时节压低的声音:“它说,我父母也都死了。”
窗边的余杳顿住目光,一动不动,看着楼外乌黑的影子正撕咬着汹涌着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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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上说,坛城实验初中对面有一家不大的文具店,开了十几年,十一月某日发生一起命案,妻子将丈夫连捅十几刀后自杀。
其子于前一晚因头部失血过多死于一场交通事故,一天一夜,一家三口全部命丧黄泉。
经走访调查,亲戚朋友同事邻里都说夫妻两人脾气温和,感情和睦,生活美满,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余杳见过段时节他妈妈。
节假的时候她来学校,段时节带她逛了几天,启程前三人一起吃了顿饭。
她不怎么说话,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没什么力气,不要说拿刀杀人,杀鸡剁鱼都不行。
至于父亲,段时节鲜少提及,只说在初中教数学,给余杳看过照片。
中年男人下巴瘦削,戴一副近视镜,端着温和笑意,斯文周正。
那时到处是这条新闻,受害者信息先被挖出来,坛城实验初中的段良义,是坛城十佳模范教师,省级骨干教师,优秀学科带头人,人民教师优秀代表。
学校办了追思会,说段老师呕心沥血无私奉献,猝然离世令人唏嘘扼腕。
陈年旧照中,余杳发现了七八岁的段时节。
溽暑烈日下的池塘边,风吹乱柳叶,他偎在段良义怀里笑,歪着头比剪刀手,眼睛又黑又亮。
回过头,余杳站在那团黑影中。
“家没人了,还回吗?”
沉默不过几秒,段时节嗯一声,把喝空的罐子放到桌上。
像是渴得要命,他重起一罐,匆匆仰头灌进嘴里。
余杳开电视找到没看完的剧,声音放低,目光随着贵族小姐曼妙的背影步入长亭。
长亭檐下两个人哭诉离别,对白咬在嘴边,说得轻而沙哑。
转眼间一个在前线打仗,一个穿上婚纱另嫁他人,余杳闹不清发生什么,又倒回去重看。
窸窸窣窣的对话重新响起,间杂着酒水滚入喉咙的声音。
她不小心打了个盹儿,短暂地做了个梦,睁眼看到屏幕上大片柔软的绿草。
手机上涂蕉发来一张小时候的旧照片,她说:“昨天去舅舅家碰见了叶远正,舅舅拿咱俩小时候照片给他看,记得这张吧,动物园摸老虎,我不愿照相嗷嗷哭,你呲着牙笑,还摸老虎耳朵。”
余杳有点印象,老虎那么大一个头,能一口一个小朋友。
她其实怕得要死,但属于遇弱则强的类型,涂蕉胆小,她就充好汉。
涂蕉说:“想不到叶远正也在,就是后面栏杆高个那小孩儿,我圈出来了。”
被圈出的男孩儿穿白色羽绒服,浑身干干净净。
宿命论者涂蕉感叹,有缘人上天注定。
余杳笑了声,关上手机去看沙发上的人影。
桌上多了许多啤酒空罐,他倒在那儿伸开手脚,被薄青的天色铺陈,橘猫挤到他胳膊下四仰八叉地睡着。
半真半假,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余杳有半刻恍惚,按灭电视去洗了把脸,回来后听见小玉喵呜,绕去沙发抱它。
它窝到段时节胸口,凑头去亲亲他下巴,然后倒那儿赖皮,皱着眉看余杳。
余杳呼噜呼噜它脑袋,轻轻嘘一声,垂眼看着段时节。
额头上出了点儿汗,眉眼潮湿,发尾也潮湿,几乎没有呼吸。
像是把生命抽出身体,他只留了这具空壳。
余杳闻见一股酒气,伸手拨了拨他凌乱的发梢,指腹蹭过去,也沾上一些冷掉的汗。
他不适地皱眉,仰着头呼吸变重,青筋勒紧脖子,喉咙中好似有骨头咬碎的声音。
怕是梦魇来了,余杳低头叫他:“段时节,段时节。”
他如溺水般挣扎着醒来,空荡荡地睁眼,浸满眼帘的泪水顺眼尾滑落,滑到余杳的手心。
那双眼睛湿透了,寂静温柔,像每个夜晚抵入余杳眼底的模样,但很快被手遮盖,消失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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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吃了点面条,车加满油,余杳先送小玉回家。
一路上,它喵喵地和人对话,余杳好奇,问段时节它都讲什么。
镜子里只看到压低的帽檐,他手托着猫包,说:“家里要再养一只猫,它感到压力大。”
余杳见到涂蕉就问起这事,涂蕉说宠物店看中一只布偶,想买回来两只猫作伴。
余杳劝她别,二胎家庭一碗水怎么都端不平,小玉敏感胆小,肯定要受委屈。
说着,小玉搂上涂蕉的脖子黏糊糊地撒娇,蹭来蹭去,附和着可怜哼哼。涂蕉心化了,赶紧哄哄,说不养了不养了。
她送余杳下楼,瞥见了副驾坐着的人,只一个被帽子遮掩的清瘦高挑侧影,笑眯眯地向余杳八卦:“哪来的小帅哥?”
余杳扯道:“朋友弟弟暑假来玩,我不是休假吗,帮忙送回家。”
然后提起昨天晚上那张照片。
涂蕉问:“记不记得以前给你算过?你抽到一张命运之轮。”
余杳一脸迷惑。
“牌中间有个轮盘,一只红色胡狼背着它,那是埃及的死神阿努比斯,是亡者前往死后世界的守护者。”涂蕉边说,边翻开余杳手心,慢慢画一个圆圈。
“轮盘或上或下,世事轮回无常,一切自有规律定数,无法被个人意志撼动。”
“你抽到的是命运之轮正位,轮盘向上转动,预示旧事旧物消亡、新的开始,命定之人出现。它告诉你,不要抗拒变化变动和新事新物,一切顺其自然。”
手心被划得发痒,余杳笑着指指车窗:“那他怎么样,刚认识的新人,我尝尝鲜?”
涂蕉说闹什么呢,往那再瞥去一眼,结果顿了好几秒。
她皱眉道:“怎么看着像那谁,你口味还真是一成不变。”
余杳就只笑着摇头,说该走了,过去启动车子,窗户里向树荫下的涂蕉挥了挥手。
跟着导航,车走出拥挤的市区,很快驶上高速。
天高云阔,道路长到无边无际,眼前风景循环往复,日光也越来越晒。
余杳左右没摸到墨镜,让段时节帮忙翻翻犄角旮旯,他从下面格子里找到递过去,而后伸胳膊捡掉地上的东西。
镜子里看像一张两寸照片,背后有粘连的胶水,被他捏在指间。
余杳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落的,问一句:“我证件照?”
段时节低着头没有回应。
余杳便横过胳膊去拿,手腕擦过手腕,手碰到手,将照片搁眼下一看。
蓝底黑毛衣,衬衫领子压在下面,寂静冷清的眼睛直直望来。
“这是你22岁。”
余杳还回照片,眼酸得皱眉:“那会儿你经常坐我的车去找你导师汇报。”
段时节在镜子里茫然地看她,宿醉过的眼潮湿发红。
“你一直成绩优异,保送读研跟着的导师,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叔叔。”
余杳回想道:“他腰动手术回家躺了一年,但挂念唯一的学生,非要托我带你去找他,再送回学校,特别麻烦。一来二去,我和你越来越熟,开始谈恋爱。”
段时节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手背擦过嘴巴,耳尖被斜射的日光灼得透红。
余杳心想,真好骗,主意都是她出的,宋叔养病呢还给她打配合。
第一次去学校接人,余杳挺紧张,裙子长的短的都试过,重做了指甲,妆画得漂漂亮亮,开车到实验楼下。
段时节很快出来,单肩背着包,浅灰纹衬衫黑色长裤,浑身利落。
他手腕上有只表,袖子挽到小臂,边摘耳机边下台阶,抬起头,隔着黑边半框眼镜看余杳。
余杳笑着招招手,看着他坐进副驾,第一句笑眯眯地问:“原来你近视啊,多少度?”
“平光的,没度数。”
段时节摘了眼镜稍稍一递,说:“昨天熬夜,早上眼有点肿。”
余杳拿住镜腿隔空放到眼前,果然眼前人没变大也没变小,眼角残留了消肿后的红痕,鼻梁上压出了印儿。
车厢内弥漫开清洁剂消毒液的味道,像冰凉的薄荷。
余杳灼灼地看着人:“我能戴戴吗,过几天想买个框。”
段时节嗯一声,似笑非笑的。
眼镜戴着有点儿大,别到耳后还残留着陌生的体热,缓缓窜到余杳的后颈,再沿着颈线绵延到尾椎骨。
她扶着两边看了眼镜子,转头笑眼问段时节:“好看吗?”
段时节看进她眼里,说好看,又垂了点眼皮,说指甲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