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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五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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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杳轻手轻脚下床,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手机花得酸涩,昏黑房间中摸到车钥匙匆匆出了门。
电话还在耳边通着,门合上后她才出声,气息又急又乱:“大半夜你胆子可真大啊游游!”
背后是一片漆黑稠厚的密林,只有这一条上山道,方游蹲在路牙微弱的路灯下,手机攥在手里,脊椎骨冷得发麻,呼吸半晌才小声说对不起,眼睛抵在短袖上擦了擦泪。
“我本来想自己把东西挖出来给你……但实在是害怕……想下山……但没有车……”
余杳开上了路,热得冒汗,手机开到免提:“别挂电话,我很快就到。”
她问:“什么东西啊你竟然埋那儿?”
免提呲呲啦啦,传来沉重的鼻息,方游说:“是台相机,小时哥哥的。”
段时节的相机?
浓重夜色像潮水般快速后退,风擦着窗户狂刮,余杳心里一片茫然。
有件事她一直忽略了——段时节在找一样东西,从他们到家到她回去,房子被翻乱也没找到。
奇怪的是问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会不会是这台相机。
车程一个多小时,余杳绕上山沿路寻找,终于在一星半点的路灯下看到个人影。
他看到车后站起来,背了个大包,瘦薄地塌着背站那儿,脸灰白。余杳下车一拽,发现他手也凉。
天黑森森的,整座山都埋着死人,他也像从山里出来的孤魂野鬼。
余杳四下环顾,皱眉问:“这儿有路吗,你准备从哪上去?”
方游点下头,侧身往山那指去:“前面拐进去上坡,那里原来有片柿子树,被人踩出了一条小道,穿过松树林过了石头墙,再一直往下就能到。”
“你来过挺多次?”
“两三回。”
“相机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说到这,方游压下眼帘,发白脱皮的嘴唇嗫嚅,嗯了一声。
风吹乱他身后那片山,黑色密林像滔天巨浪倒伏下去。
余杳出神地望了会儿,吸一口气,哐的一声扣上车门,再转身看方游:“我陪你去挖,你敢不敢?”
方游愣愣地抬头:“你不害怕?”
“怕啊。”余杳跺跺发软的脚,苦笑了笑,“两个人好一点,去吗?”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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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坡到土路,路灯照不进来,四周压暗,方游开了手电光。
夏季草木茂盛,蚊虫疯长,余杳抓着方游的书包带,脚下一路窸窸窣窣。
树影层层叠叠,绕过树干还是树干,白纸条一样竖着穿插在眼前,被风时不时掀出呜呜哭叫声。
余杳同时开了手机照明,他们气喘吁吁地快速爬坡绕路,黑洞洞的影子就一直紧紧跟着。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一道石头墙,高过余杳一点,他们要翻过去。
方游扔下背包,回头跟余杳说:“我先上去再拉你。”
余杳拿手电给他照着,他伸长胳膊手掌张开攀住墙头,腿抬高脚尖踩石头缝上,腰上使力先上一只腿,再爬上去,然后伸手接包扔到墙那面,用嘴叼住手电筒。
光摇来晃去,余杳学他那样却没劲可使,身体磨着墙,抬了几次腿也勾不到,指甲扣得疼,满头流汗。
看样子不通,方游从墙上下来蹲到墙根,让余杳踩他的背。
这次行了,两人总算翻过墙头,跳下来的时候摔在一片杂草上,都一身泥。
墙内是一片开阔的环状露天墓地。
因为夜里有人巡逻,方游关了手电,只留下手机屏幕光。月亮很亮,惨白地照下来,一排排墓碑阶梯式排列,正整整齐齐背对着人。
阴风细细吹过,像近在耳边的呼吸。余杳汗涔涔的手拽着方游,抓得死死的,跟着他一路往下走,下台阶,七绕八绕,盯着地上的石板,像无头的苍蝇跌跌撞撞。
“到了。”
方游说着左拐,几步路后停下,屏幕亮光打到墓碑上,能看到段时节的名字。
白天周澄放的花和他拿的贡品也还在。
余杳指指旁边的冬青:“这底下?”
“嗯。”
方游从包里掏出铁铲,拨开冬青叶,一铲子铲下去。余杳举着手机,动手往外拨拉翻出的泥土和冬青根茎,泥土湿润,残留白天太阳的余温,一股腥味。
东西埋得并不深,土里出现一个黑色尼龙布袋,方游停下铲子,余杳和他一起拽出来,在裤子上随便擦擦手,解开了绳。
那是台黑色相机,镜头盖着,磨损痕迹明显,款式已经过时,不算轻。
袋子一并装着数据线和充电器,还有一张旧SD卡。
方游把挖出来的土连带冬青堆回坑里,忽然开口:“你问我最后一次和小时哥哥见面是什么时候……其实我记得。”
他半边脸在阴影中,余杳抬头一愣。
“相机是我在文具店发现的,那天我拿给他看……他让我收好,等他回来。”
方游边说,边把土压实到冬青根部,再把掉的枯叶铺上一层,掩盖痕迹。
风停了,他也停下动作,手垂在土里,瞳孔散开眼睛一动不动。
“姐姐,相机里男孩儿……”
“不止我一个。”
黑沉沉的夜里,余杳意识停滞,望着他,再恍惚地低头去看手上的东西,耳朵又昏又痛,像被人拿刀片缓缓在脑子里豁开了口子。
然而不等她多想一秒,手腕忽然被抓住,方游的手上湿黏黏的带着层泥,在用力,也在发抖。
他僵硬地看她一眼又抬头扭过脖子,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斜角不远处两道墓碑是段时节父母的,前面站了两个黑黢黢的影子,一动不动正对着他们。
“走!”
余杳吓得一激灵,被方游一把拉起,抓着包和相机就往山上疯跑。
拼了命地跑,腿哆嗦着跑,大口大口喘气,刀刮一样的阴冷夜风在耳边呼啸。
翻过墙,滚到地上再起来接着跑,摸黑穿过幽谧树林,最后下坡,跑得太猛,直接翻下去摔进了路边沟里。
这才觉得浑身筋肉被刺破,骨头像断了一样。
余杳爬出来猛咳,闻到喉咙里一股血腥味,弯着腰捂嘴干哕。
方游还在沟里,她腿哆哆嗦嗦地去拉他,发现他身上多处擦伤,血和泥巴混一起,他灰头土脸。
凌晨两点半夜色正浓,两个人总算坐上了车,沿山道往下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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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恐惧导致肾上腺素暴涨,余杳手抖,发狠朝方向盘上摔,扯开喉咙大声痛骂:“刚就不该跑,就他妈该把那个老畜生的坟掘了!吓死我得了,我变成鬼好去地下再剁了那不是人的东西!”
骂完只剩她的喘息,车厢更加寂静,方游垂着头,头发盖过眼睛,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泥,脖子勾着,骨头尖尖地突起一块。
余杳说副驾手套箱有湿巾,他一同摸出来段时节那张证件照,捏着一角看了许久。
思绪重新回到那台相机,余杳猜段时节看到里面的东西,去找了段良义,或许就是在那个文具店,当着他妈妈的面和他对峙。
她问方游:“是不是前脚交待完,后脚就出的事?”
方游看向窗外,喉咙发出吞咽声:“嗯,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哥哥也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报警,我妈,我怕她知道受不了。”
“当时我想既然人都死了,要不算了。可是没用,新闻里到处都是他的报道,周围人也一直在说,我妈也在说,可惜了一位优秀好老师。”
男孩望着摊开的双手,起伏胸膛,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总是出现幻觉,越来越频繁地看见他,睡觉的时候他站在我床边,吃饭他坐在我对面,上课他就在讲台上……我好像一直都在噩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但醒不来也有好处,让我以为哥哥还在来的路上……只是路太远,他还没回来。”
不只是他,余杳望着前方,远处雷电沉闷地在天边一滚,雨来得悄然轻细,她眼前起了层雾,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里。
死去的人回到了她身边,还没经历过那些坏事,像是个不错的梦。
但除了他们,所有人都还在原来那个结局中。周澄远赴重洋不再回来,方游被困在痛苦的过去,姜荷举刀杀人,段良义死后还能作为优秀教师被赞扬歌颂,而那些孩子,童年创伤会成为陈年旧疾,折磨他们一生。
又成了一个噩梦。
如果在一切还没发生之前,段时节就知道相机里的残酷真相,倘若那就是他穿过时间,一直迫切寻找的东西,那么或许可以说明结局并非不可打破,当他重回过去,他们的未来就有可能改变。
为什么不试试呢。
雨点大了一些,织成帘幕,余杳开了点窗户,风挟着雨潲进来,她深呼吸一口,灼灼地目视前方,话对着方游说。
“你小时哥哥要是能回来,这次一定能保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