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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六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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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中一路疾驰,车转过几个弯过了几个十字路口,绕过方家饭馆那条路,直往南开去。
方游从陌生的街景中反应过来,问他们要去哪儿。
余杳心惴惴的:“是我住的地方,先给你处理伤口,再送你回家。”
镜子里瞄他一眼:“你瞒着你妈跑出来的吧,脸上的伤怎么跟她说?”
“我和她说去同学家了。”
宾馆在前面不远处,余杳看见了招牌,舒口气,伸手揉了揉方游乱糟糟的头发。
靠近了,才发现门口台阶上坐着个人,歪靠在门边,脸拢在卫衣兜帽里,眼睛半睁不睁,雨落得他毛茸茸一身。
不是段时节是谁,大半夜三点半,脸白成那样还出来挨淋。
余杳啧一声,动作很快,解安全带熄火甩上门,几步跑过去,膝盖磕在台阶上,急着先摸了摸他额头,被雨打成湿的、凉的,但幸好没再高烧。
他眼皮动了动,呼吸很慢看了她几秒,然后目光挪开望向不远处。
余杳跟着回头,方游就站在车门边上,灯影下一头乱毛黑秃秃一身。
段时节站起来,僵硬地立那,嗓子里很低地出了一声:“游游?”
深夜寂静,只有绵针样的雨丝丝缕缕,把那微弱的声响打湿进耳朵里,喑哑模糊,方游下意识抬头,嗯了声。
嗯完才朝人望去,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身形姿态,陈旧底片中的人像在雨中被冲洗,一点点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不是五年前刚回坛城的样子,也不是五年后空剩皮肉的那样。
很年轻,棱角分明,虚虚晃晃,像怎么都抓不住的影子。
他钉在原地动不了,也喘不上气,睁着眼看那个人影迈下台阶朝他走来,跟他说:“游游,长那么高了。”
记忆回到那个雨水频繁的闷热夏天,他高考完最后一次来小饭馆看他,给他带了书、新玩具,慢慢吃了一碗凉面,说了再见,他要去上大学了。
他一开始用妈妈的手机给他打电话,后来自己有了手机就用短信联系,偶尔语音视频,并在每个寒暑假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会说自己要打工实习找工作,有时间就回,又快递给他一点吃的玩的。
然而冬天夏天一遍遍过去,他慢慢长大,他也没再回过家。
不断地希望不断地落空,那些想要等他回来分享的事,就像宝贝了好久的苹果,慢慢沤烂在他手里,黏着洗不掉。
会觉得委屈。
委屈到现在,也内疚到现在,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握着电话只会闷声抹掉眼泪的小孩儿,喉咙憋了半晌,低低地叫了声“哥”。
以为又是一场幻觉,但下一秒段时节走上前,伸手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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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雨开始噼里啪啦,雨潲进来,余杳把那半扇开的窗户推过去。
方游还在哭,她拍拍他后背,说去洗个澡吧,出来给你抹抹伤口,又递给他一身从段时节家里顺来的衣服。
洗手间很快传出水声,余杳累得摊靠在椅子上。
段时节低声咳嗽,目光转向她,落在她胳膊肘上一小块擦伤,去那兜药里面翻出了碘伏棉签,又拉另一把椅子坐过去,拽过她手臂,垂着头擦拭,问:“你们去哪儿了,弄成这样。”
淋雨的原因,他体温很低,手上凉,余杳望着那修剪整洁的指甲,吸吸鼻子:“山上,你那个墓旁边,我们从冬青低下挖了个东西。”
段时节一僵,抬起头。
余杳站起来去拿方游的背包,刺啦拉开拉链,掏出黑色袋子伸手递给他,眼里幽暗不明:“看看,里面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袋子沾满泥垢,阴潮,有股土腥味,大概就是她说的挖出来的东西。
段时节解开绳子,拿出了黑色相机,方块大小,沉甸甸,外壳冰冰凉凉。
他放到手上,指肚拨动螺纹拨盘,齿轮转动发出了哒哒顿挫声,虽然磨损到掉漆脱皮,也还是熟悉,因为几天前还在客厅山水画前拍过合影。
这是他满18岁那天,段良义送的生日礼物。
那天白天晴朗无云,晚上和周澄他们喝酒,包厢音乐声太大根本听不清雨点,还是有人中途出去一趟,才知道外面暴雨。
周澄要出国,没心没肺地和别人拥抱笑闹,他看着默默喝了很多。
闹够了,周澄歪到在他肩上,哼唧着说:“段小时你可真行,别人都可劲挽留我,就你屁话没有,白瞎了我们十多年的感情,以后找我借钱我肯定要好好考虑的。”
他喝了太多,只觉得累,累到不想说话,就像是他们已经分别了千万遍,他疲惫到麻木,任凭一根看不见的线提着他的手脚。
雨声急促,乒乒乓乓打着窗户,忽然有闪电照进来,惨白一亮,几秒后惊雷发出咔嚓裂响。
头疼来得很快,像针扎,伴随剧烈的晕眩,余杳说话的时候,段时节只能看见她在张嘴,数万混乱的画面、人影、声音正像外面瓢泼的雨点一样,疯狂灌入他的耳朵、鼻腔、眼睛。
“段时节!”
恍惚中,有双温热的手捧起他的脸,凑得很近,带着急促湿热的呼吸,他被迫抬起下巴,模糊地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似乎还是那天晚上残留的薄荷。
薄荷似有若无,雨声很吵,耳朵里胀得又疼又痒,他勾下脖子,侧头用力蹭那双手,大口喘息,像戒掉的瘾重新发作一样。
慢慢的,一股湿黏的血流从耳朵里涌了出来。
余杳摸到一手血,他耗尽力气,失去支撑栽到她肩上,喑哑开口:“我知道相机里是什么……。”
“……”
“……都是受害者。”
“……”
“我知道所有事……
缠绵急雨下在心房,他陷在她一身温热中,一遍遍看到堆满玩具的屋子,被他推下楼的白色猫咪,染红床单的杨梅,嘈杂吵闹的生日会,生日会上喝醉的周澄,酒店雪白的顶灯,电话那端的哭声,相机里的录像,文具店满屋子的血腥,雪夜陌生的十字路口,还有死在路口的自己。
仿佛在深水池踩不到底摸不到岸,那就是他短暂的一生。
可这一生当中——段时节茫然地开口——
“为什么……只有你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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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骤然高热,段时节耳朵充血昏迷过去,余杳僵硬地愣在最后那句话中,方游从卫生间出来看见血,着急叫她几声。
两个人把段时节放到床上,余杳去洗手,出来时人还恍惚,然后忙的变成了方游,湿着头发找药烧水,又给段时节擦耳朵流的血。
他问要不要送医院,大半夜雨下得太大,余杳说先看看吃完药能不能退烧,从相机里抠出了电池,安上充电器,线连接插到桌前的双孔插座上,红色显示灯立即亮起。
她直勾勾盯着,又一次出神,被大作的雷声惊醒,翻出手机解了半天锁,天气预报显示今夜到明天有大到暴雨,段时节也还在高烧,照这样恐怕后天大后天也回不去。
指甲缝里残留了血渍,她用甲片抠,抠不干净就使劲嵌进肉里,反倒又把自己弄得呲牙咧嘴。
什么叫她不存在。
19岁那个夏天闷热的午后,他吃了什么味的雪糕,削个苹果她都记得。
学术研会他第一次正装发言,领带是她方方正正打的。毕业典礼,她穿着他的硕士服逛了一圈学校,显摆给她爸妈她朋友看。工作后他实验室加班熬几个大夜,她去饭店搞了堆夜宵开车送过去,分给他同事,把香煎小羊排、粉蒸排骨偷偷全留给他。
慢慢地触碰,进入他的生活,让他变为自己的一部分,怎么叫不存在。
床上人正昏迷,她急也没法质问,烦躁地乱划手机,划出了周澄一条消息。
消息来自两小时前,他也是个夜猫子,说明天的飞机,走之前有时间再见一面。
雨下得凶,余杳回周澄再看看,说天气太差,出门都费劲,飞机也不一定能飞。
没想到他还醒着,好像跟她特熟一样,说你开车啊,咱们去吃个蛋糕,我都订好了。
余杳急道:“国外是没发明出来蛋糕吗哥?”
他回:“给小时过个生日我就走,行行好呗姐。”
余杳指尖停了停,打字说“看情况,我尽量”,迅速收到一个呲牙笑的小黄脸。
四点半多,她困得眼酸,望了望窗外连绵的雨,探手薅下充电线,小红点一灭抠了电池,再放进相机按开机键,屏幕正常亮起,镜头映出桌面的弯曲纹路。
三角回放按钮一按,跳出最近一段模糊不清的录像,那是五年前夏天的一个傍晚,余杳点了开始。
镜头摇晃几秒,跳出来皱巴巴的床单,床上一双腿被粗粝的大手往下一拉。
余杳迅速暂停向后翻去,十几段视频混乱地压眼而过,最后停在一张合照上。
客厅明亮,段时节一身黑T短裤,眼皮半垂着看镜头,像是累极了没睡够,眼下一片乌青。他身旁是段良义,隔着镜片端了一副伪善笑脸,手贴到段时节背后。
他们站在一副山水画前,余杳发现段时节穿的,好像就是暴雨那天发现他的那一身。
液晶屏显示距离现在十二年,和今天只相差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