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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穷途 ...

  •   晨时微雨,院门正对着府中的湖塘,水面上薄雾渺渺。

      眼前少女的面容随着这场细雨,似乎都变得有些朦胧起来。

      她把瓷瓶递进他手中,便收回了手。

      说着道歉的话时,语气不似作假,祁朝玉竟听出几分羞愧的意味。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她,黑眸里没有半分动容。

      冬葵眼里的越萝,一觉醒来就像是转了性。
      他眼中不是。

      他望着她,想要透过少女如今在他面前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看出她真正的意图。

      许是寄人篱下,又或者是生来通透,祁朝玉向来能很准地察觉他人对自己的喜恶,辨清楚他人在自己面前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掌心的玉色瓷瓶光滑沁凉,他右手不觉收紧了捏着瓷瓶的力度。

      他能感知到,她说这些话,是发自内心的。
      但这“发自内心”的一番话,又掺杂了另外的缘由。

      祁朝玉想起那夜惊蛰,少女撑着一把油纸伞朝他跑来,蹲下身替他系上斗篷,那时候,她也说了这样道歉的话。

      正如冬葵了解她,他也知道越萝的脾性。
      她向来高傲,从不低头。

      这一次,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说一不二的荆家大小姐对他的态度与之前相比,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个中缘由,祁朝玉不想深究。
      他并不关心,也不在意。

      只是,若不是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他当初就不会随着荆长碧来禹州郡。
      他还不能离开荆府。

      祁朝玉移开眸光,淡声道:“多谢大小姐。”

      说完这五个字,便没了下文。

      越萝难得有些窘促。

      膝盖上传来的酸疼一阵一阵的,说出那三个字以后,她一面觉得羞惭,一面又觉得尴尬。

      尤其此刻少年客气而疏离的道谢,更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她到底受不了这样尴尬的气氛,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就带着身后的冬葵赶紧回自己的泉阆苑。

      越萝的闺房奢华得惊人,丫鬟们早早点燃了屋内的青花缠枝纹香炉,温度适宜,香烟袅袅。
      紫光檀折屏后的黄花梨拔步床宽阔得能躺下三个壮汉。

      她心中记着自己去荒山找祁朝玉那夜承诺过的事,回来的路上便把及笄宴上对托盘动手脚的小厮外貌同冬葵描述了一遍,嘱咐她去告知陈伯,将这人的工钱扣下,赶出荆家。

      荆府不缺这几两工钱,可是断然容不下一个手脚不干净、心术不正的人留在府里。此番惩处,一来是还祁朝玉一个公道,二来杀鸡儆猴,同样是给府中其他抱着小心思的人一个警示。

      越萝坐在拔步床上,院里伺候的丫鬟正给她跪的青紫的膝盖上药。

      她才梳洗过一番,黑发披散着,换了身茶白的单色缎中衣,映衬的她肌肤如雪,唇似樱红。

      少女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生的圆润,琼鼻挺翘,看起来稚气无害,只是多年来被养出来骄矜,给她平添了几分张扬跋扈之意,整个人也便带上世俗的红尘气。

      伺候她的小丫鬟低垂着头,不敢多看。

      少女小腿骨肉匀称,肤色白皙,因此膝盖上大片的青紫看起来更显得触目惊心。

      小丫鬟生怕自己下手重了力道,惹得越萝生气,战战兢兢克制力道,动作极轻地将药膏均匀抹上她膝盖的青紫处。

      屋内十分安静,越萝看着窗外摇曳的海棠枝桠,心里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颇有些心烦意乱。

      祁朝玉、祖父、她的弟弟殷子行。
      过去和现在,还有梦中看见的未来……
      这些人和事,纠葛得像扯不出线头的线团。

      她眼下只知,如今的荆府,除了她的祖父荆长碧,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祁朝玉真正的身世。

      她在祠堂跪着时,想了很久,大概能明白祖父为什么隐瞒祁朝玉的身世,甚至连他身边贴身服侍的陈伯也没有告知。

      按梦里老神仙的说法,祁朝玉是罪臣之后,依照本朝刑律,收留罪臣后代,一旦东窗事发,被人举发,经官府查处,抄家都是轻的。
      祖父收留他,又怕惹祸上身,牵连整个荆家,选择对所有人隐瞒也无可厚非。

      越萝唯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祖父明知这样做的危险,也要在那个雨天,把祁朝玉带回荆家。

      如果想要保下祁朝玉,他完全可以将人送去离邑京最远的常山郡,又或者在禹州郡偏僻的地方,另选一处宅院安置他。

      祁朝玉没来荆府前,越萝想的一直都很简单,她这辈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志向。

      这世道虽对女子约束颇多,但本朝不像前朝,不允女子为官经商。
      尤其是当今南平朝政在长帝姬的把控下,世族女子的地位要比文帝在时高出不少。

      然而尽管如此,越萝也没有那个念头离开禹州郡,考取功名,走仕途光耀门楣,此外,同样也没有要将荆家的产业做大的想法。

      荆家家大业大,她祖父荆长碧是禹州郡的首富,荆家的药堂聚春堂更是闻名禹州郡。
      不出意外,“混吃等死”这四个字就是她以后人生的概括。

      本来因着爹娘早逝的缘故,祖父荆长碧对她的要求向来就不算严苛,多是放纵和溺爱,越萝自小到大都是被荆长碧堆金砌玉精细养着的。
      世家女子要学的琴棋书画,她虽然也学,但大部分都只是略知皮毛而已,可能也就山水画拿的出手一些。

      越萝并不想同那些大家闺秀比。

      只是看着祖父身体一天比一天衰老下去,她想要做点什么,让他高兴。

      如果不是那个梦,她或许现在依旧看不起祁朝玉,厌恶他,与他水火不容。

      她到底年纪小,堪堪及笄,虚岁也不过十六,没有经受过什么大风大浪,也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过得比入奴籍的女子更加无望苦楚。

      越萝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菩提玉佩,她从前并不相信鬼神之说,现在她信了,更甚者,她心里荒唐地生出一种自己命中终归是被老天眷顾的想法。

      那老神仙说的是对的呢?
      这是她的机缘。
      至少,她看见了自己日后那般凄惨的结局,还能拥有改变的机会。

      只是这样想着,越萝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上不去,又下不来。

      她眉毛蹙起,明明现在祖父的身体虽说不如从前,但是好歹也算健朗,遑论荆家名下的聚春堂里各种名贵药材都常年备着,就算哪一日祖父患病,聚春堂聘请的大夫也会竭尽全力为祖父诊治。

      可那老神仙说,祖父这病,很快就让他走到生命尽头。

      越萝不愿去面对生离死别。
      但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无法逃脱,也不由人掌控。

      那梦至今都影响着她,让她心情低落。

      她目光转回屋内,低头看着给她抹药的丫鬟,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
      她得去请几个医术高明点儿的大夫回来,给祖父好好瞧瞧,才能防之于未萌,治之于未乱。

      诚惶诚惧替她上药的丫鬟闻言抬起头,看见她皱眉的模样,吓得脸色唰的白了。

      小丫鬟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力度重了,弄疼了她,当即便跪在地上惶惶讨饶,“小姐,是奴婢笨手笨脚不知轻重,求小姐不要将奴婢赶走。”

      她一边说着,一边重重给越萝磕头。
      看起来显然是对“自己会被赶走”这事儿怕的不行。

      听着那几声闷响,越萝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

      她在下人眼里,已经是二话不说就会赶人出府的形象了吗?

      她扶起不停磕头的丫鬟,说:“你没有弄疼我,我也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我觉得可以了,这药不用再涂了。”

      小丫鬟哭出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她仰着一张包子脸,不太确定般问:“真的吗?小姐。”

      越萝点了点头,“我不骗你。”

      小丫鬟又是重重给她磕了一个响头,越萝尚且来不及拉住她,便听见她说,“小姐心善,奴婢今日伺候得不周到,以后会学着好好伺候小姐的。”

      许是她说这番话时语气格外认真,越萝便也仔细打量着眼前看起来和她同龄的小丫鬟,见她面生,越萝问道:“你是新来的?”

      小丫鬟点点头,“奴婢叫宝珠,是前几日才被陈伯分来小姐院子的。”

      “你不必这样紧张,我这里赏罚分明,不会轻易处置下人。”

      越萝看了眼院外,见冬葵还没回来,她指了指妆台上的木梳,“会梳头吗?”

      面前的小丫鬟连连点头,越萝自己穿好了衣裳,走到妆台前坐下,“你来给我梳头吧,最快的那种。”

      没一会儿,一个简单的发髻很快就被身后的丫鬟梳好。

      铜镜里的少女穿着桃红色镂花交领窄袖襦裙,柔如绸缎般黑亮的头发尽数被一根光华流转的嵌宝石蝴蝶纹金簪挽起。

      越萝望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抚摸上头顶尖尖的发髻,她的头发保养得浓密且顺滑,这样简单的一个发髻看起来撑得非常饱满,高高地翘起。

      身后的宝珠从铜镜里悄悄看她,心里不停打鼓。见越萝脸上尽是新奇,没有责怪和不满的神情,此刻便略略松缓下来。她放下木梳,从一旁的妆奁里晃眼的珠花中挑拣了半天,最后选了几支拔花石榴花荆枝筓,正欲给她簪上。

      越萝抬手制止她的动作:“就这样吧,你手艺很好,”她偏头看向小丫鬟手里拿着的石榴花荆枝笄,说:“这些赏你了。”

      越萝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裙摆,随后在下层的妆奁里找自己的令牌。

      宝珠颤着一双手,捧着金光灿灿的笄钗,见那几支笄钗上镂刻的石榴花精巧夺目,一看便价值不菲。

      荆长碧对越萝溺爱非常,吃穿用度都是上佳,单看这几支笄钗的成色,越萝不说,她也知道,手里的东西贵重得几乎能抵家里半年的收成。

      宝珠一张脸慢慢变得通红。半晌,她犹豫不决地问出口:“小姐,您真的要把这些赏给奴婢吗?”

      越萝扭过头看她一眼,眉间有些疑惑,不明白这个小丫鬟为什么要多问她一句。

      这在她眼中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往日里,她心情好的时候,这样的珠钗经常顺手拿来打赏给院里伺候她的丫鬟。

      许是经过梦中那一遭,又思及她是新来的,越萝便多了两分耐心,回头继续找令牌,“你没听错,赏你了。”

      站在她身侧的宝珠愣愣地捧着笄钗。半晌,眼眶红红的地将手里的笄钗珍重收好。

      越萝还在找令牌。

      宝珠并有没有走,反而从胸口的衣襟处取出一个黄色平安符,她紧紧捏着有些褪色的平安符,鼓足勇气扯了扯越萝的衣袖。

      越萝偏过脸来看她,“你还有事?”

      宝珠和她对视上,很快又低下头,呼吸急促地把手里的平安符递出去,忐忑说:“小姐赠给奴婢如此贵重的东西,奴婢身上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回报小姐,只有这枚平安符,它是奴婢的娘亲从南山的妙观寺求来的,十分灵验,能庇佑小姐平安。”

      她低着头,却给人一种极其庄严的感觉,仿佛这不只是单纯顺手的打赏,而是姑娘家在郑重其事交换礼品。

      越萝望向她手里的平安符,铬黄色的平安符上挂着一条粗麻红绳。

      “你是从哪里来的?”

      宝珠抬眸看她,愣了一瞬,依旧涨红着脸,一股脑儿回道:“回小姐的话,奴婢家在禹州南山下的云来村,祖上三代都是普通的农户,以种桑养蚕为生。”

      云来村,越萝倒是听书院里的夫子说过,她的夫子便是云来村出来的,给她们讲过不少那里的风土人情。越萝虽然对那里了解不深,倒也清楚,云来村的农户养蚕是出了名的,每年的收成也算不错了。
      只是农户都是良籍,子女也属良籍,除非迫不得已,才会自愿入奴籍,给别人为奴为婢。

      “那你……”

      宝珠似是知道她想要问什么,鼻尖一酸,低下头,忍住哽咽说:“小姐,南山近日不太平,云来村里,几乎所有农户养的蚕都是养一批死一批,没有收成,连山头种的桑树都枯死了,不仅如此,还总是有孩童莫名死在南山脚下,村子里的人请来道士作法也不管用,大家都说这是妖怪作祟。”

      “村民们走了大半,我们一家也是走投无路才进城讨活路的。”

      “奴婢的爹半月前害了一场病,娘亲每日靠绣帕子香囊挣回来的钱不够给阿爹买药,为了给阿爹治病,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但还是欠下不少债……”
      宝珠说到这里忍不住哭出声,立刻朝越萝跪下来,“奴婢实在没办法了……奴婢只想治好阿爹的病,听闻聚春堂里的大夫皆是禹州郡医术最好的,奴婢恳请小姐,能让聚春堂的大夫给我阿爹看病,奴婢此生愿当牛做马报答小姐。”

      越萝怔了一下。

      若是搁在从前,下人这样恳求她,她大概会连话的一半都懒得听完,就不耐烦的命其他仆从把人拖出去。

      然而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她现在听到这种话,心里便有了一种震动的感觉。

      她说不上来。
      眼前仿佛又看见自己倒在雪地里的场景,这更像是一种共鸣。

      她弯下腰,伸手扶起泪流不止的小丫鬟。

      “不必总是跪我,我答应你,也不需要你当牛做马报答我,还有,平安符你好好收着,那是你娘亲替你求来的,不能轻易赠给他人。”

      宝珠呆愣地看着她。

      似乎是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

      那样的眸光,有那么一瞬间,让越萝看见梦境中的自己。

      她恍惚片刻,说:“也许有一日,不愁温饱、穿金戴银的人是你,而走投无路、下跪祈求的是我,也许有一日,我不再是荆家大小姐,为奴为婢,伶仃孤苦,食不充饥。”

      “我如今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日后可能穷途潦倒的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圣人不治己病治未病。——出自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
    防之于未萌,治之于未乱。——出自范仲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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