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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办理报到手续 ...

  •   第二天起床之后,略微地吃过早饭,道武照例赶着他的小毛驴去帮人拉砖了,他永远都这样稀里糊涂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世无争,他也争不出个什么一二三来。
      春英则忙着去打扫羊圈和兔窝,喂狗或者喂鸡。
      桂卿打算去市人事局办理毕业报到手续,因为毕业报到证上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不久就要到期了,程序上的事他可不能马虎。
      他一边很随意地推着车子,一边嘴里和母亲说了一声,便带上有关手续出门去了。
      他是天然的本土蓬蒿人,自然缺乏仰天大笑出门去的万丈豪情,对李白描述的那种理想情形最多只是想想而已,对于《梁园吟》他也只是略懂,略懂。
      路上,想到头一天晚上发现草山泉停喷的事,他不由得注意起路边的各色庄稼和蔬菜来。
      路两边田地里的玉米苗和大豆苗本来正该是鲜亮嫩绿、傲然挺拔的时候,现在看起来却显得十分灰暗萎焉,一副无精打采和欲赴黄泉的可怜样子,半夜凝结起来的甘甜的露水都没能让它们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那些零星栽植的辣椒、茄子和豆角等蔬菜也都焉头耷拉脑的,枝叶上都蒙着一层厚厚黄黄的灰尘,给人一种昏昏欲睡和即将入土的感觉。
      看来不仅地里的庄稼旱得不成样子,就连村子附近的菜园都承受不住旱魔的肆虐了。
      现在唯一好点的就是大家房前屋后点种的一些南瓜、丝瓜、西葫芦和秋梅豆等还算活得不错,大概是因为它们都喝了洗脸水、洗脚水或刷锅水,所以才得以延续岁月和得享春秋的吧。
      都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如今传说中关老爷磨大刀的日子早就过去两个多星期了,这方土地却连一滴雨都没落下,看来今年关老爷的大刀是干磨的,都没怎么用水,甚至是起了火。
      桂卿暂且顾不了天上关老爷的事情,他需要先处理自己的报到手续问题。
      路上没有一星半点的凉风可用来解暑降温,他顶着骄横无比的烈日一鼓作气赶到了县城的汽车站。
      他把车子寄存好,就买了一张去往湖东区的车票,很快就上车了。
      湖东区是鹿墟市核心地区,坐落在青云县城西边大约30公里处,坐车50分钟左右就能到达。
      报到的地方就设在一个大院里面。
      他隐约记得大院的大概位置,但是又搞不太准,他打算到了湖东区之后再去打问。
      青云县往来湖东区的公交车班次很密,单程票价3元。
      今天车上的人不是很多,这当然要感谢持续很久的高温天气的恩赐,倘若没有要紧的事谁也不愿意大热天出来坐这个破车,受这份洋罪。
      这些咳嗽痨病放虚屁的公交车就像早早地就迈进更年期的丑陋的妇女一样,不定哪会就会犯点让人头痛的臭毛病,以显示出它们的绝对存在和丝毫不容忽视,且那乘车人最渴望的空调好像从来就没有凉快过。
      在湖东区汽车站下了公交车,屁股离开了那个脏兮兮、破烂烂、硬邦邦的座位,他又花3块钱打了个摩的拉他到那个大院。
      待到了大院他才发现这里距离汽车站走着过来也不过是5分钟的路程,真是可惜了那3块钱,不过这也只能怪他在公交车上没事先打听一下。
      当然,只要是下了汽车到了车站,恐怕就是神仙转世也打听不出要去的地方离车站究竟有多远了。
      所有的火车站或汽车站好像都是一个德性,似乎方圆一公里之内压根就不能指望会碰到好人,而且坏人还特别猖獗,让人防不胜防,此种情况尤以广州火车站威名遐迩、美名远扬,多年当仁不让地雄踞霸主地位,至今无人能够撼动其一分。
      和颇具威严的门卫耐心地解释完,又在传达室老头那里仔细地登记完信息,领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纸条之后,他才得以跨进长满高大法桐的大院。
      这个大院坐东朝西,在方位上有些奇怪,里面有三栋古朴典雅的红砖小楼呈品字形依次坐落着,小楼的墙上照例长满了绿绿的爬山虎,显得整个院落郁郁葱葱、凉意浓浓的,和热浪滚滚、不堪人停的院子外边的马路相比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待进了稍显阴暗的大楼之后他才赫然发现原来这里的每个房间都装着空调,使得本来就很凉爽的环境变得更加舒服怡人了。
      “在这里工作条件可真好啊,”他略显酸酸地感叹道,“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去坐办公室,这可比在地里撅着腚锄地强多了。”
      负责报到的科在中间那栋楼的南边二楼,走廊里站着不少前来办理报到手续的毕业生,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的,他也加入了等候的队伍。
      无聊之中他瞟了一眼旁边一个男生的手续,发现那个人的名字叫李宪统。
      他突然记起那个人和他考的是同一个位置,而且也进入了面试。
      因为今年这个单位招两个人,进入面试的是六个人,所以宪统既是他现在有力的竞争者,也很有可能是他未来的同事。
      他觉得自己反正也无事可做,便索性和对方攀谈了起来。
      平时他可没有这么嘴贱的,今天算是破了例,都是因为出门在外的原因。
      宪统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看起来比较消瘦,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他长着一副狭长脸,天生的溜肩,一件白底带暗格子的短袖衬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下身穿着一条肥肥大大的浅蓝色裤子,左边的腰胯上露出拃把长的一段黑色腰带。
      他肤色较白,看着一点都不像是农村人,两条浓淡相杂的八字眉再配上一双似笑非笑的三角眼,让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感,永远无法消失的别扭感。
      桂卿的笔试成绩在所有考生中排在前五名,是少数几个接近90分的人之一,因此他并未特别留意报同一职位的其他人的成绩,只是匆匆地扫了一眼他们的名字。
      宪统大约比他低七八分左右,好像排在面试名单第二三名的样子。
      这家伙的样子虽然不太招人喜欢,但是一旦接触起来却没什么让人感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没聊多长时间桂卿就知道了他的基本情况。
      这个长得白白净净、略显斯文厚道的李宪统,刚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专科毕业,家是青云县大塘镇的,属于典型的矿工子弟。
      他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参加工作并结婚了。
      大塘镇在北沟乡正北方向5公里处,同田成县的河坝镇一样是青云县境内一个因煤而兴的经济大镇,有直通县城的公交车。
      镇上大约有一半的人口都是坐落在该镇的田庄煤矿的矿工或者其家属,其余的人口中大部分人也是靠矿吃矿、以矿为生,因此形成了一个特定的经济生态小流域。
      田庄煤矿和黄泥庄煤矿一样都是国有大矿,都有自己的医院、学校等,经济体量比较庞大。
      作为礼节性的交换,桂卿也把自己的情况向对方做了尽量详细的汇报,如此才得以聊得比较融洽和对等,否则的话就不好预测了。
      两人一边很随意地聊着,一边随着等待报到的队伍向办事的地方缓缓地移动,不知不觉间已经轮到了他们。
      桂卿先进去的,结果他进去之后没用一分钟就出来了。
      一个年轻的办事人员看了一眼他的手续,就在一张登记表上快速地填写了一些内容,然后“啪”一声,在他的报到证上盖了一个长方形蓝色印章,就像一个疲疲沓沓的职业倦怠感非常充沛的检疫员在半拉子猪身上盖检疫戳一样,然后就挥手示意让他走开,好办理下一个同学的手续。
      跑了大半天就为了这么一个转移任务的盖章,他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他不禁想到,要是都照这么一级一级地分下去,县里分给乡里,乡里分给村里,哪到最后他岂不是又给分回老家去了吗?
      那他上这个所谓的大学还有什么用?
      这真是让他感觉匪夷所思。
      宪统和他同感。
      两人从大院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还远不到中午吃饭的时间,桂卿正打算按原计划回家呢,这时宪统对他说:
      “桂卿,咱现在就回去的话,这一天几乎就算是白白地浪费了,我有一个亲戚,前几天给我介绍了一个单位,是一家化工厂,就在湖东区东边,不如咱俩一起去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桂卿虽然觉得化工厂和自己的专业毫不搭界,去这个地方找工作着实有点搞笑,但是转念又一想,闲着没事去试一下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毕竟这也是宪统的一片好意,他不好直接推辞的,于是就恭敬不如从命,欣然跟他去了。
      两人在大街上拦了一辆机动三轮车,说了要去的地方,车夫张口就要价5块钱,桂卿感觉还可以,就招呼着宪统上了车。
      机动三轮“突突突”发动起来后,就拉着这两人往城东方向逃命似的一路狂奔而去,根本就不管什么红灯绿灯和转弯直行,好像路是他自己家的一样。
      那家工厂位于湖东区东南方向一个比较萧条的工业园里面,在该园南面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和附近乱七八糟的农户搅合在一块。
      他们人还没到厂区呢,老远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和头晕的刺鼻味道,这股味道再加上机动三轮车持续不断的颠簸,差点没把桂卿肚子里的早饭给逼出来,幸好那些早饭已经消化殆尽了。
      他赶忙把车钱付了,然后跟着宪统进了厂门,径直向大门北边一栋两层的办公楼走去,门口也没人管他们,如入无人之境。
      整个厂区并不大,差不多相当于农村四五户住宅的地盘,也没见到什么人在干活,显得十分空荡和冷清。
      在办公楼一楼的一个大房间里,他们见到了厂子的负责人,一个努力不让自己显得油腻和猥琐的中年男性,一个自称肖经理的人。
      肖经理在听完宪统的来意说明之后,一边努力作出一副风流倜傥、儒雅高端的样子,一边从虽然看起来比较宽大气派,但是边缘却有很多灰尘的办公桌上拿出名片递给来者,嘴里还不断地说着欢迎来参观、指导之类的客套话。
      他旁边的电脑桌边端坐着一位穿着明黄色短袖衫和纯白色短裙的漂亮姑娘,看样子就不像是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具有三四年工作经验的浓浓气息,一种比较独特的气息,很像路边小厂生产的假茅台。
      桂卿忽然敏感地意识到眼前的肖经理和这个姑娘的关系好像非同寻常,并不是简单的上下级或者雇主和雇员之间的关系,但是他又不好无端地去瞎猜测,况且这和他来此地找工作一事关系不大,所以他实在没必要深究下去,除非他打算在这里工作。
      那位姑娘在肖经理的指示下给桂卿和宪统倒完水,然后就笑眯眯地坐到电脑椅上去看着他们说话了。
      肖经理把他那油光水滑的大奔头仰了数次,在仰头的间隙又潇洒地将公司那令人骄傲的现实业绩和催人振奋的光辉前景隆重地介绍和描述了一番,并在言语间透露出这是一家专业做水处理事业的高科技成长型公司,而不是一个污染环境的普普通通化工企业。
      随后,这位十分健谈的经理提议带客人去实地参观一下生产车间,以增强直观印象,方便其下定留下来的决心。
      肖经理带着那个漂亮的姑娘一边领着桂卿和宪统往办公楼南边二十来米远的生产车间走去,一边十分爽朗地向客人解释道:
      “我们的小倩同学,那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硕士研究生毕业,不远千里到我们公司来创业,来加盟我们的事业,这充分说明了我们的未来是辉煌的,我们的前景是灿烂的,也充分说明了你们两位今天的选择是英明的……”
      言毕,他又很绅士地将头歪向身边的美女,征询她的意见道:“你说是吧,刘小倩同学?”
      一朵从西边天空临时借来的红云瞬间飞上那位叫刘小倩的美女白嫩的脸庞,她声音娇脆欲滴地答道:
      “我也是受到我们肖经理艰苦创业精神的感召才决心来咱们公司发展的,肖经理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以后你们就会知道的。同行业的大公司虽然各方面条件都很好,规章制度也比较成熟,但是我感觉他们以后发展的空间却不一定大,通常还都有大企业病,官僚主义十分严重,往往还不如我们这种高科技中小企业的前途好呢。”
      桂卿和宪统连连点头称是。
      “我相信你们的眼光,”刘小倩又道,“也相信你们的选择。”
      肖经理又自认为非常幽默地来了一句:“小倩同学自从上了我们的贼船以后就不想下来了,哈哈,是不是啊,小倩?”
      刘小倩见状只得再一次当众展露一下她那充满年轻女性魅力的嬉笑声和如花朵般美丽的姣好容颜以示赞同经理的高见,并附带着感染一下未来的同事,可能的男同事。
      桂卿对肖经理的热情招待很是感动,他以后来不来这里干先不说,至少人家太拿他和宪统当盘菜了,这在大学毕业生远比农村的土狗还卑贱许多的时代确实让他钦佩不已,而且人家或许还知道他和宪统的专业和化工行业并不对口呢,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可是,在粗略地参观完生产车间之后他的心凉了半截。
      简陋粗糙的车间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铁罐和管子,几个不老不少的工人正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操作着什么东西,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
      他从内心多次确认,他在这种地方委实做不下去。
      他拿眼睛悄悄地征求了一下宪统的意见,见宪统也面露难色,显然有些不悦。
      于是他们两人随后就谢绝了肖经理和刘小倩的一番美意,遗憾地和他们分手道别了。
      对方似乎也知道,话里话外来看那基本就是永别了。
      出了工厂的大门,他们又走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碰见一辆揽客的三轮车,桂卿和宪统又花了3块钱坐到东郊,准备在那里等回青云县的公共汽车。
      就在等车的空隙里,两人又随意谈起工厂的事情来消磨时间。
      他们一致认为刘小倩将来肯定会做肖经理的情人,或者她已经是他的情人了。
      如若不然,这么如花似玉且学历又高的女人有什么必要留在这么一个污染严重的烂厂子里呢?
      桂卿和宪统等了老大一会儿,才看见从城区晃晃悠悠开来一辆老爷车,他们连忙拦住它,并乘着汽车大喘气的功夫窜上车去。
      车上的人依然不多,他们找了两个挨边的座位坐下。
      桂卿又是抢着买完车票,然后就和宪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来。
      桂卿是挨着窗户坐的,宪统则靠着过道。他们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小情侣,男的一副小混混的模样,从头到尾都在佯装成熟,女的看起来却像个留过级的高中生,生生涩涩弱不禁风的样子。
      出了城区没多远,前面那个女生就表现出晕车的状态,且时不时地猛然干哕一下,引得她旁边的那位男生不断地抚摸和拍打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同时还握住她的手,表演着极为夸张的安慰同情之意。
      随着汽车愈来愈强烈的颠簸,再加上窗外阵阵污浊热风的不断侵袭,那枚小女生终于忍不住要哕了。
      只见她忽然把头伸向窗外,不顾被风吹乱的一大抱头发,张口“啊”了一声,直接哕出来许多黄白之物,且混合着浓浓的腥臭味。
      她身边的车窗刹那间就布满了喷射状和流线型的脏物痕迹,有不少呕吐物因为身手不够灵活没能及时地飘出窗外,而是顺着玻璃内侧刮到了桂卿的脸上和右肩膀处。
      面对这种百年难遇的意外状况,桂卿自然也是恶心不已,他的嗓子眼往上顶了几顶,硬是强忍着没有跟着对方哕出来。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又把另外一口气使劲咽了下去。
      那对小情侣似乎对污染环境的事情毫不在意,差不多就和瞎了一样,女的俯下身子继续沉浸在晕车的痛苦当中,男的仍然浓情蜜意地抚慰自己的女友,全然不理会被搞得污秽不堪的车窗和被呕吐物殃及的后座乘客,这辆公交车和这车上的其他人仿佛不过是他们家的痰盂子或者马桶,可以让他们尽情地作践而不用负任何责任。
      前面那个女生的呕吐物宪统虽然沾染得极少,可也不是一点都没分享到,他因此不免恼怒起来,气得牙根痒痒,立即对前面两个羽人怒目而视。
      可惜人家的脑后并未长眼,就算他把眼珠子瞪破也与人家毫不相干,气坏的只能是他自己。
      桂卿无奈地向宪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计较,然后就站起来告诉他:“走吧,咱换个座位,后边还有空。”
      宪统虽然心中忿忿不平,极为恼火,但还是跟着桂卿往后挪了几个座位,毕竟他也是个有素质的人,不想和对方一般见识。
      车上其他的几位乘客也都大眼瞪小眼地表情十分复杂地看着眼前发生这一幕,纷纷等着看一场好戏上演,最后却见桂卿和宪统两人向后躲开了,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不禁觉得无趣起来,遂都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原来看的东西。
      好不容易才捱到青云县汽车站,两人赶紧走下车来,待那对鸟恋人走远了,宪统才放开情绪对他们品评起来:“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这对狗男女把人家的车玻璃弄脏了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弄别人一身脏东西,结果连头都不回一下,眼睛难道瞎了吗?”
      “哎呀,你又何必跟这种人计较呢?”桂卿硬装大度地劝道,其实他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气,只是不好发作罢了,“你说了又怎样?”
      “不说又怎样?”
      “你告诉他们,他们也无非是向咱道个歉而已,弄脏了的衣服也不能当场变干净,有什么意思?”
      “就算是他们赔钱,咱也不能要啊,对吧?”他又像个谦谦君子一样表白道,“况且你看他们像是通情达理的人吗?”
      “兄弟,鸟大了什么林子都会见到,以后这种人多了,咱还能一个一个地都还回去呀?”他又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是?”
      “不是,那也忒气人了吧,你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让她哕一身恶心人的东西?”宪统大怒道,颇有替桂卿打抱不平的意思,“我觉得至少得让他们知道这事吧。”
      “哎呀,知道不知道的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桂卿嘿嘿笑道,要把高尚的情操进行到底,坚决做个有品位的人,“他们既然不懂道理,那么早晚有恶人会替咱们去教训他们,咱们今天确实犯不着去惹他们打嚏喷,你说是吧?”
      “你说得没法再对了。”桂卿道。
      “哦对了,”他又道,“我先去一下厕所把我的小脸洗洗,然后再把衣服上的脏东西弄弄,简直恶心死我了都快——”
      “反正现在这个点去县人事局恐怕也不一定能找到人,”他抬头看了看7月的天空,仿佛天上有这个世界上最精准的钟表一样,然后又建议道,“不如咱弟兄俩先找个地方去填饱肚子要紧,我请客。”
      “哪能呀,我请我请,”宪统连忙客气着应道,“车站西边小区大门里有一家饭店,那里的辣鱼做得不错,咱去尝尝吧。”
      “那行,就去那里吧。”桂卿答道。
      如此说着,他便先去厕所清理那个美女给他留下的纪念品了。一想到这些举世罕见的纪念品即使不被她哕出来,最后还是要进厕所的,他不觉又笑了一下,觉得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一个老祖宗的。
      他出了厕所便和宪统一起向汽车站西边不远处的小区走去。
      桂卿和宪统踱步进了汽车站西边那个旧房翻新的小区大门,没走几步就到了一家烟火气十足的小饭馆前,饭馆门头上挂着“特色辣鱼”的白底红字招牌,里里外外到处都是油乎乎和脏兮兮的,在油腻和邋遢当中透露着一种因为生意一向都很好所以才敢不拘小节的独特自信。
      桂卿点了一份特色菜辣鱼,宪统随后点了个风味茄子。
      再随后桂卿又觉得两个菜似乎有点少,面子上不甚好看,便又加了西红柿炒鸡蛋和洋葱炒肉两个菜。
      谁料宪统赶口却说他不吃肉,而且坚决不吃,桂卿只好又把洋葱炒肉改成了洋葱炒木耳。
      岂料宪统又赶口说他不喝酒,而且坚决不喝,桂卿说实在不行就少喝点,喝点啤酒意思意思吧,这么大热的天也好解解暑。
      谁知道宪统依然使劲摆手坚持不喝,就和个百年的老处女不想随便找个男人将就着过日子似的,桂卿见状也只好点了一瓶冰镇啤酒自己喝着玩。
      他心想,宪统不喝也好,这样最起码省钱,他从来都不喜欢勉强别人,无论是什么事。
      辣鱼是事先做好的,这是尽人皆知的惯例,直接装上盘子即可,因此立马就被端上酒桌了。
      桂卿还想给宪统倒杯酒,宪统连忙伸手挡住不让倒。
      桂卿见对方确实不像是在客套,遂不再强让,自己斟满一杯后便开口道:“说起来咱哥俩的缘分不浅啊,都是一个县的,报的又都是同一个职位,表面上虽然是竞争关系,但其实也是朋友关系,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同事。”
      “来,为了我们这个难得的缘分,干一杯。”待场面上的话说完,他又热情地提议道。
      “好的,张哥,”宪统这人倒也灵活,遂麻利地回道,“那我就以茶代酒,来敬你一杯,希望我们两个都能考上。”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渳了一口茶水。
      据说啤酒要大口大口地喝口感才最好,气质才最佳,因此桂卿就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心中着实凉快了不少。
      他到底是年轻,心里总想着要豪爽,对方越是不喝,他越是要痛快地喝,以示区别。
      辣鱼是用本地产的中等个头的鲫鱼做的,虽然香辣鲜嫩、美味可口,可吃起来却极费精神,桂卿因此显摆道:“据说张爱玲平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想来这鲫鱼和那鲥鱼应该是近亲,都是好吃而又多刺。”
      “我这个人最怕被鱼刺卡着了,以前吃过大亏,平时也不敢吃,所以你就多吃点吧。”
      “我是不吃肉的。”宪统淡淡地笑道,高洁得有些过分,整得自己和妙玉似的,但是又缺乏人家的高贵出身和非凡才情。
      “怎么,鱼肉也不吃吗?”桂卿直接问道,他很有些不解。
      宪统点头应了一声,继续高洁不已,这显然不是傲慢。
      “你是从小就不吃,还是后来慢慢不吃的?”桂卿接着又问,好不知趣的样子,“你不是回民吧,竟然有这个爱好?”
      “我哪是回民啊,”宪统赶紧笑着澄清道,整个白净的脸盘子上都是怎么都放不掉的尴尬和无趣,让桂卿觉得好生无聊和讨厌,怎么看都不像那么回事,“而且我长得也不像回民呀!”
      “不是就好。”桂卿敷衍道。
      “我以前吃肉,后来就不吃了,完全戒了,”宪统进一步解释道,话里话外又有点炫耀的意思,“而且我也不吸烟,不喝酒。”
      “哦,是吗?”桂卿道,用赞赏的话表达着疑惑的心。
      “另外啊,我劝你以后也不要吸烟、喝酒、吃肉,”宪统根本不顾就桂卿的表情和意思,接着得寸进尺道,显得没点年轻人该有的眼色和灵活,“因为这些东西对身体确实不好,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人生不长,人生苦短,一定要保养好身体才行,这才是正道。”
      桂卿心中略有些莫名的诧异,觉得对方这番话根本就不像是年轻人该说的,想这宪统和他年纪相仿学历相当,言谈话语当中居然隐隐流露出一副出家人的虚伪派头,开口还没几句呢即谈起所谓的养生之道,还不惜好为人师地向刚刚熟悉的人推销其价值观,便猜测其中必有特殊缘由,因而有意问道:“这个身体当然要是好好保养的,不过我觉得那应该是人到中年以后的事情,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要锻炼好身体,先打好基础才能谈到以后保养的事。”
      “咱小时候都看过电视剧《济公》吧,”他为了增强说服力,又用较为严肃的语气进一步讲道,“游本昌主演的,里面不是也唱了嘛,说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在我心头坐。”
      “那济公和尚又喝酒又吃肉的,而且吃的还是狗肉,不是照样参禅悟道和打抱不平吗?”
      桂卿看见宪统微微地笑了一下。
      “所以嘛,”他略微不爽地继续说道,想用这种方式让对方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对方那种虚伪至极的微笑,“我觉得喝酒吃肉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东西,并不一定会耽误保养身体。”
      “这个保养身体和适当地喝酒吃肉并不矛盾,人没有必要刻意地难为自己,我觉得凡事做得太过了,就不大对了。”
      “当然了,”为了让自己的观点更加完善,他又补充道,“烟还是少吸的好,这个我是很赞成的,酒嘛,适量就行。”
      宪统先是笑而不语,似乎不愿意和桂卿争辩什么,仿佛那样做会显得他的道行不深,境界不高,修为不够,不过他在喝了一口茶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于是抽空轻轻地笑道:
      “我以为有些内容就是要通过形式的东西来固定住,才能养成良好的习惯,才能形成一种条件反射,才能成功地破除人身上天生的惰性和魔性。”
      “比如说小孩,生下来谁愿意吃苦受累啊?”他说得更加具体,语气中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谁不是天然地就贪图享受,喜欢安逸?你像这种情况,就得通过后天的人为的锻炼和培养,来强制性地让小孩养成好的生活习惯才行,不然的话就会走上歪门邪道。”
      “而照你的观点看来,那些用来培养孩子好习惯的强制性的措施不都是形式上的东西吗?”他说这话就带有一些火药味了,但是为了推销自己的观点,他并不在意这些东西,“一个人如果连形式上的东西都做不到,那又怎么能够真正做到‘佛祖在我心头坐’呢?”
      桂卿听后竟然一时语塞,顿时觉得宪统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因此他很难马上回答什么,便低头喝了半杯啤酒,等着下一道菜上来了才好意思拿起筷子让宪统吃菜。
      “我觉得修行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吃了一口屁味都没有的菜之后桂卿稍显不服地回道,其争强好胜之心一览无余,“这三个层次分别叫做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就是说,那些主动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躲在世外桃源里修身养性的人只能算是小隐。”
      “那些生活在市井当中的修炼者,敢在复杂多变的世俗生活中磨练自己,应该算是中隐。”
      “而真正达到了最高境界的人,即使在朝廷里当大官,在生意场上当巨富,也一样能够保持着清远高雅的心境,而且还能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财力来为老百姓做很多的事情,并不比躲在深山老林的人对整个社会的贡献小。”
      “你就拿今天在公交车上发生的这件事来说吧,那个女的哕的时候飘了我一身,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也没有和对方当场吵起来,你要是在山野田园里哪能有这样的机会来锤炼心性和锻炼意志呢?”他又举刚才发生的活生生的例子论证道,“而如果没有现实的考验,没有真正的磨练,又不能对别人的生活有所帮助,那么这个跑到深山老林里独自修行的举动到底有多大的社会意义呢?”
      “嗯,换个角度来看你说得也对,”宪统对桂卿的话慢慢有了一定的兴趣,觉得他说的也不全是虚妄之谈,也不是非要和他争个高低,而且还颇有几分道理和意趣,因而就略带勉强地接话道,“凡是能在错综复杂的官场、生意场和市井生活当中坚持修身养性的人确实是高人,也非常值得佩服,这也是修行的一种方式。”
      “不过呢,我觉得一般的人是很难达到那种理想境界的,因为这个世界还是觉悟不高的凡夫俗子多啊,像你说的那种真正的世中高人又有几个啊?”岂料他将话锋突然一转,又开始贩卖起他原先的老观点了,看着并不像一个老实而单纯的人,“所以说,像我这种普普通通的人还是老老实实地恪守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较好。”
      他既然都放低自己了,桂卿就不好说什么。
      “我可以等以后层次高了,水平上去了,再去做中隐和大隐,你说是不是?”他又微微笑道。
      桂卿见状只好陪着笑笑,就这个事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你像今天在车上发生的这种情况,”宪统笑着问过之后,不待理解透彻桂卿的笑容背后所隐含着的意思便继续阐述道,“要是搁一般人身上那肯定早就急眼了,说不定还得打一大架呢。”
      “我看啊,也就是你这样的好脾气才能沉得住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桂卿心中掠过一丝中规中矩的高兴劲。
      “可是有一点不知道你认真地想过没有,要是你不小心哕了别人一身,别人能轻饶了你吗?”宪统颇具深意地问道。
      “一般情况下,”桂卿愣了一会,仔细品味了一下这个问题的难度和深度,然后缓缓地答道,字斟句酌地意味非常强烈,“要是我不小心哕了别人一身,我想别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能善罢甘休的人应该很少很少。”
      “你突然这么一问,我都不知道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人家原谅我。”
      “不过我想啊,”他转而又道,且觉得自己的转折和宪统刚才的转折并不一样,其中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正因为咱能预感到别人不会原谅咱,所以咱才必须要做到,坚决不去干光腚惹马蜂,能惹不能撑的事,你说是吧?”
      “我有一个亲戚,说直白点就是俺姨弟,”宪统这回并没有直接回答桂卿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低着头冷笑道,像是在回忆一件令他感觉十分痛苦不堪的事情,“他比我大概得小个十岁左右吧,去年的时候他在街里的一个饭店里干服务员,有一回他记账的时候不小心把这个房间的一瓶啤酒记到另外一个房间的账单上了,结果后边那桌被多记一瓶啤酒的客人发现这个事之后就不愿意了,就当场发飙了。”
      “你说说,说来说去也就是两块钱的事,确确实实是他不小心记混了,结果人家什么话都骂他,骂得那个难听啊,唉!”简单地描述完事情的起因之后他又愤愤不平地评论道,“要不是老板舍着个老脸硬拦护着他,也跟着低三下气地净说好话赔释人家,看当时那个情形,那帮家伙肯定得动手狠狠地打他一顿。”
      “当时俺姨弟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的,”他接着讲述道,犹如亲眼看见了一般,压根容不得任何质疑,“好话说了一火车,人家就是不肯饶他。后来实在没法了,俺姨弟就说,不行结账的时候给他们打个八折,结果人家不同意;他又说给打个五折,人家还是不同意;后来他又说干脆免单,人家还是不同意。”
      “他们这伙人不同意免单倒还罢了,在整整三个多小时里,各种你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就往俺姨弟身上砸,那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
      “那一桌子客人看起来应该都是一个大家庭的,”他稍微缓了口气后继续讲道,“得有七八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他们就那么逍遥自在地站在一边看着,听着,就和看别人骂架似的,任由那个挑头的男的肆意侮辱俺姨弟,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同情或者劝阻的话,真是奇葩到顶了,世间少有的难揍……”
      “唉,不是每个披着人皮的人都是人啊。”桂卿脱口叹道,他本来想说“也不是每个人都生活在同一片海的”,但是仔细琢磨琢磨之后又觉得和眼前的这个事不怎么搭界,便临时换了个句子。
      “唉,当我们一心一意地要做个好人的时候,坏人不还是雷打不动地要做坏人吗?”宪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轻轻地言道,眼中带着一丝非常难得而又难测的深意,这倒让桂卿对他有了几分敬意,“除非你的实力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直接把这些犬娘养的家伙们砸趴下的程度,否则的话,猪还猪,狗还是狗,永远都成不了人。”
      “要不怎么古人说君子乐得做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呢?”桂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用略带疲惫的神色认真地劝道,算是他所能给出的一种小小的回报,“小人要是能倒过来替别人着想那他就不是小人了。所以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就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而且,最令人感到悲愤和郁闷的是,有些真正的高尚者到最后往往连个名副其实的聊作安慰的墓志铭都没有,就那么白白地挂掉了,甚至是悲惨地死去了……”
      “好人都知道,”他继续絮叨着,再这么说下去就有点说教的意味了,可惜他并没有及时地认识到这一点,“没经反省的人生没有任何的意义,因此我们需要不断地反省自己,改进自己,但是坏人哪管这一套呀,他们就是可着劲地作,可着劲地去祸害别人,可着劲地光图自己痛快而不问别人死活,天下就没有什么东西能约束住他们……”
      宪统貌似认真地听着,还不时地点点头以示回应。
      “来,来,来,我的宪统兄弟,别的话咱就先不说了,咱俩再来一杯好不好?”见剩下的两盘菜也都上来了,桂卿便又倒了些啤酒,他借着刚才的热乎劲端起酒杯高声地劝道,“既然你不喝酒,那就多吃点菜吧,咱今天不能光拉那些丧气呱,对吧?”
      说罢,他又非常严肃地饮了半杯。
      宪统见两人谈得投机了,气氛也变得比较融洽了,遂准备拉开架势和桂卿深入地交谈起来,不过他随后聊的话题却和前边的内容差别较大,他居然给改成神秘莫测的根本就不易衡量和评价的所谓气功了。
      “张哥上学的时候听说过商丽萍老师的澄宇青莲功吗?”只见他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容颜一扫方才的颓废和郁闷之气,转而面带一丝高尚清雅的微笑试探性地问道,“就是发源于长白山的那种气功,在全国都很有名的,影响力和号召力都很大。”
      “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呢。”桂卿如实回道。
      “张哥你要是真感兴趣的话,”宪统伸着脖子有些做作地说道,看那样子和原来绝对不是一个人了,“那我就给你仔细地讲讲吧。”
      桂卿在心中二思了一下,不明白对方此言是什么意思。
      “回头我拿几本书给你,”宪统又兴奋异常地建议道,看那个架势比小时候过年还高兴呢,“没事的时候你就翻翻看看,当然最好是仔细地研究研究,我敢给你保证,书里面说的很多东西都会彻底颠覆你原来的看法,都会彻底改变你原来的精神世界,并且捎带着也会改善你的身体,调理你的身体机能,让你感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浑身都很舒服,通畅,脑子也会变得灵活起来……”
      桂卿闻听此言先是本能地吓了一大跳,觉得宪统的话语未免忒有些故弄玄虚和言过其实了,但是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吧,既然对方敢把话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和神秘兮兮的,说不定这个所谓的澄宇清莲功还真有点道道也未可知呢,他倒不如先洗耳恭听一下,看看对方说的那玩意到底有什么玄妙可取之处再作道理,于是便点头称是。
      宪统见桂卿并不像别人一样直接起了反感之意,便开始摆开架势,一改先前的保守和敷衍之态,转而滔滔不绝地向桂卿描述起他对澄宇清莲功的各种认识,以及修炼此功给他带来的种种可喜的巨大变化。
      桂卿耐着性子听他在那里煞费苦心地大摆龙门阵,偶尔插言询问一两句,到最后总算大概地弄明白了对方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个所谓的澄宇清莲功是一个叫商丽萍的中老年妇女在95年创立的。
      宪统开口闭口称那个中老年妇女为老师,而且还尊敬得要命,一点都不敢亵渎和冒犯,这让桂卿感觉很是不舒服。
      这个商丽萍老师幼年时经历坎坷,人生曲折离奇,最后在某位仙师的点化下进入长白山深处闭关修炼了数载,终于练就精妙无比且神通广大的澄宇清莲功。
      该功法既有固定的动作套路,又有所谓的心法和意法等精神修炼技巧,既能使人不打针不吃药就可以治好高血压、糖尿病、癌症等顽固性疾病,又能使人开天目、增神识、去烦恼等,可谓是包治百病、无所不能,仿佛只要练了这等神功就离羽化飞仙的日子不远了,让听者细想起来真是荒唐至极。
      桂卿听宪统好一阵胡吹猛侃和大讲特讲之后,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和谨慎了,不禁暗暗地发笑,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戳破或点化对方,只好装作切磋求教的样子和其互动道:
      “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家伙据说能用耳朵识字。”
      “好像还有一个所谓气功大师,大言不惭地吹牛说当年大兴安岭的火就是他发功扑灭的。”
      “哦,对了,以前还流行过一种叫非臭的气功,听名字还挺吸引人的。”
      “那么,你说的澄宇清莲功是不是也属于这一类的东西?”
      宪统听完桂卿的立愣话后不由自主地“嗤”了一声,险些把笔直的鼻子给气歪,却又不好过于直接地表现出来,因为那样会有损他这个高级修炼者的潇洒风度,就像是卖安利的人一听到别人说安利是传销就会大为恼火一样。
      和安利的忠实信徒表现得一个鸟样,虽然他心里感觉很是不爽,但是在听完桂卿的话之后还是得按照既定程序好好地分享一下他的宝贵体验,仿佛有些话他今天要是不说,就等于是见死不救了,那是很不仁义的。
      他当然是仁义至上的,也是慈悲为坏的,岂肯弃大道和大义于不顾,放任好友堕入地狱的深渊而不管不顾呢?
      “张哥,你是因为没亲身参加过商丽萍老师的带功报告,所以会才这样说的,”他接着便对桂卿进行了一番严肃而又认真的训导和灌输,意在给对方送温暖,帮着对方提高思想境界,兼顾着也提高一下自己的心性和功力,“商老师的澄宇清莲功和社会上那些烂七八糟的胡编乱造的气功不一样,它是一种非常纯洁、静谧、自然的修炼功法,它是通过你自身的慢慢感悟和理解,还有一点一滴的进步,来激发你本身就具有的一些潜能和功力,从而让你逐步达到一个没有任何痛苦的,在外人看起来可能是若有若无的理想境界。”
      “一旦到了那个境界,那个层次,”他继续兴致勃勃地吹嘘道,也不怕把老天吹破了,“你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也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了,你就会感觉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彻底地开悟了。”
      “当然了,这只是初级阶段,”这中间他还不忘适当地谦虚一下,以示自己并不是一味地自夸,“还有很多高级阶段的感受比这个更美好,更强烈,不过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商老师其实早就揭示说了,”他接着贩卖道,看来这个商老师待他比他亲妈都亲,“人本来就是天上的神,只是因为有了贪心和贪欲,所以才堕落到人世间的,只要人肯下苦功夫修炼就一定能重返上天。人是堕落了的佛,而佛是觉悟了人……”
      “实话告诉你吧,”他又颇为自负地说道,好像桂卿今天能有幸遇到他,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莫大的福报,“在没亲身参加商老师的带功报告会之前,我也是和你一样抱着怀疑的态度的,但是在听了商老师的带功报告之后,特别是在听了商老师带功唱的‘大悲清莲咒’之后,我算是彻彻底底地信服了。”
      “张哥你是不知道啊,”他眉飞色舞而又故作矜持地说道,其扭捏和做作之态让桂卿差点要当场哕出来了,“当时那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有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灵魂在四处飘荡和四处游走的感觉,那种对人生的苦难大彻大悟之后的无欲无求和无所畏惧的超然状态,让我对人生,对自己的过去,对周围的一切,对将来的一切,都有了全新的感受和看法,我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一样,真是欣喜得没法形容……”
      还没听完宪统传经送宝式的长篇大论呢,桂卿的头就大了。
      他知道自己遇到什么人了。
      其实他的观点和对方的完全不一样,这个事就算扯到天黑也扯不清楚。
      其一,这种信仰方面的事情是永远都辩论不清的,这比天下最复杂的家务事还难断呢,况且他又不是什么清官。
      从来辩论的结果都只会加强双方观点上的对立和分歧,绝不会使不同的观点趋于一致的。
      这种信仰方面的辩论无异于鸡与鸭讲话,最后只能是各说各的理,各生各的气,外带着各走各的路。
      其二,对方口中所谓的商老师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故意搞一些看似玄而又玄的神秘兮兮的,实则根本就经不起稍微严谨一点的推敲和检验的东西来糊弄人的,压根就谈不上一星一点科学性和实用性。
      于是,他抽空赶忙岔开话题,引着宪统往招考的事情上跑,以避免引起更大的完全不必要的争执。
      到最后,在对面试成功的美好憧憬当中宾主双方结束了这场只有一个人喝酒的午饭。
      两人在饭馆里又磨蹭了一段时间,算算人家差不多也该上班了,桂卿这才结账走人。
      因为要去的地方离汽车站并不是太远,所以他们决定一边聊天一边走着过去,反正路两边都是高大茂盛的法桐树,走起路来也不是太热。
      和大院的门卫又是好一通解释,又是好一通登记信息和领纸条的做法后,他们才得以踏进无比庄严神圣的那个大门。
      要去的地方在二楼的最东头,也算好找,正对着走廊的一大间就是。手续办得相当顺利,传说中门难进、脸难看、话难说的现象并没出现。
      这些一贯做事都比较张弛有度的人未做任何计较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大概从去年起县里就没有义务再管这些人的事了,所有回原籍的人到来报到无非就是挂个号,让人家知道县里有这样一个人罢了。
      因为人家并没有在桂卿的报到证上再盖上一个蓝色的印章,所以出了这个大院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青楼女想要卖身而怎么都找不到顾客的走投无路的感觉,好比一大堆沤了好多年的粪堆就是不能被顺利地撒到田里去滋养庄稼一样,使他产生了说不上来的郁闷和无奈。
      两人就要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桂卿觉得终于不必再和宪统谈什么经论什么道了,终于不必再对其小心翼翼和谦虚谨慎了,这样的状态真好,和无官一身轻的美好情形非常类似,尽管他从来都没当过官,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当官。
      在依然被酷热而污浊的空气严密地笼罩着的汽车站,他眼看着宪统坐上了回大塘镇的汽车后,才去存车处取了早上寄存的车子。
      待出了汽车站,看看天色尚早,他并不想马上回家,而是打算到新华书店或者邮政局去逛逛。
      在家这段时间他感觉都有点信息闭塞了,因此需要舒展一下耳目,扩张一下视听,了解了解最新的社会动态,以免被时代的洪流抛下,而这种情况又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新华书店就在汽车站东边大概几百米的地方,这点距离对于正宗的农村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个路,可以说是一抬脚就到了,况且他还骑着车子呢,所以他晃晃悠悠地就骑到了。
      他现在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有的是好奇心和耐心,仿佛天下就没有他不能去尝试的地方和东西。
      人生的路虽然漫长而曲折,但是他却满怀信心地要走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未免天真和做作了些,但是他就是忍不住这样想,这也是没法的事情。
      他逍遥自在地装作读书人的样子走了进去,想要当个混得比较好的新时代的孔乙己。
      书店里没有空调,只有几台黄绿色的三角牌大吊扇半死不活地被吊在天花板上“嗡嗡”转着,前来看书和买书的人也不多。
      他胡乱转悠了半天,狗熊掰棒子一样翻了一圈也没看中一本值得买的书,就出了书店的门转而往邮政局那里骑去。
      他在邮政局门厅装作退休知识分子的模样买了份《海西周刊》后,就坐到里面大家平时写信贴邮票的地方认认真真地看起报纸来。
      其实《海西周刊》就是《海西晚报》的一周合订本,可谓啊物美价廉、超级实惠,且看完之后揉搓揉搓还能擦屁股用,显得非常划算。
      他抱着那份未来的擦屁股纸如饥似渴、津津有味地看着,从头到尾连中缝都不肯轻易放过,他必须得对得起他花的每一分钱才行,不然的话他就会有严重的负罪感,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败家子。
      在充分而深入地了解了国家大事和各种社会新闻之后,他突然看到了一则他认为其可操作性比较强的致富信息,就是关于人工养殖冬虫夏草的。
      其内容说的是北京莲花池附近有一家公司可以提供冬虫夏草养殖菌种和全套养殖技术,只需一两人就可以在室内或者房前屋后搞大规模养殖,技术非常简单实用,而且人家还保证回收产品,收益非常稳定,机会十分宝贵,每份菌种只要88元,不少也不多。
      他在家里已然赋闲了几天,早就深刻地体会了毕业即失业的难言滋味,生活中完全没有方向感和可以依托的地方,心里边不上不下的很是难受,像是吃了难以消化的长了绿毛和白毛的烂煎饼。
      他想尽快地找点活干干,别管什么活都行,以减轻一下自己心中那份愧疚和无聊的感觉。
      看到这则似乎是从天而降的非常契合他目前的就业心理的特色致富信息之后他心里灵机一动,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创业路子。
      他严丝合缝地想了半天,觉得自己一个板板正正的大学生,搞点特色养殖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嘛,这个事做起来应该问题不大,没有太高的难度。
      退一万步讲,就算对方是那种职业的骗子,他大不了损失个几十块钱而已,反正也是无所谓的事,现在干什么事情不都得交点学费啊,他就当交学费好了。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所幸兜里还有张一百的票子,就起身到柜台前去给人家邮寄养殖菌种的费用。
      柜台里负责汇款的营业员恰好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和陈向辉的大女儿陈芳年纪相仿,只是长得微黑些,略胖些,脸上挂着几颗并不十分显眼的青春痘和小雀斑。
      她很随意地看了看桂卿仔细填写的汇款单子,便隐约地皱起了眉头,然后把那张汇款单子在手里轻轻地晃了一晃,问他道:
      “同志,你再想想,确定要汇这个款吗?”
      此时的桂卿立马就意识到,对方肯定是经常办理类似的汇款手续,感觉其中必定有诈,所以才好意地提醒他一下的。
      这个情形在正常情况下其实很好理解,以他的脑子当然能够推算得出来。
      但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脑子一时间竟然短路了,竟然不怎么好使了,再加上他那强烈的虚荣心突然跑出来作怪,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被人欺骗的,于是他就对那个女孩强调道:
      “对,就按那个地址汇款!”
      在肉乎乎地说完这个不惹人喜的小硬皮话之后,他的心里虽然立马就后悔了,但是身子却仍然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就和个文物价值颇高的古代雕像似的,连神仙都拿他没招了。
      此时,他竟然还装作神情坚毅的样子等着对方尽快完成汇款手续,他好麻利地回家。
      小姑娘的善意提醒不仅没能阻止他继续汇款,反而更加坚定和加快了他的错误选择。
      上当受骗的人在这个时候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上当了,却怎么也拉不下那个脸来承认自己的愚昧无知和异想天开,只能任由骗局继续发展下去直到最后荒唐地完成,仿佛这个骗局就是人生当中一场十分重大的考试,无论答案对错或者考得好孬,参与其中的人都必须认真地填完交卷才行。
      汇完款后,他就神情落寞、郁郁寡欢地独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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