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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官夜谈(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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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裕脸憋得通红,绞尽脑汁,忽生一计,心想:“秦伯荷出身还算不错,在官场也是平步青云,平日定是美酒佳肴伺候着,怎会尝过百姓吃食,我随口说几个她未必能识破。”如此想着他便挺直了腰板,细数道:“飞李脍、剔缕鸡、剪云斫鱼羹……”
“荒唐!”秦伯荷拍案而起,怒斥道:“我看你是享清福享惯了,如此厚颜无耻,你知不知道……”
卢裕见她反应如此大,连忙改口道:“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吃食,咱桉亥穷得叮当响,自是只食得黍子、稀饭、黄糕、青菜、馍馍。秦大人莫气,是下官没说清楚。”
秦伯荷脸色稍缓和一些,落座,道:“我且问你,今年收成如何?”
“呃…年谷不登。”
“因何?”
卢裕拱手道:“自是天灾。”
“天灾?”薛竞忽地扭头看他,“好一个‘天灾’!农户一无种子,二无农具,三无粪肥,就凭盯着荒地就能长出粮食来?卢大人做的好一场春秋大梦啊。”
卢裕又被一噎,实在记不得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伶牙俐齿的少年,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如今三无农户并不多,且我早已告示,无论有什么困难皆可来衙门求助。”
“是那个来一次便要赔上两年收成的告示吗?”
卢裕似是被戳破心事,脸上阴晴不定:“你……你胡说什么!?”
薛竞厉声道:“我说错了吗?卢大人可还记得告示上写的什么吗?”
“自是……自是……”
“『农工做苦,岁受其殃。凡需农种、农具、农肥者可凭两年粮食收成换取』,此谕一出谁还敢来?不点明斤数,只言两年,岂不是打算活活饿死一家老小?”
薛竞字字珠玑,半分也不客气,直教卢裕红脸,他颤抖着嘴唇,不可置信地看向薛竞,后者斜他一眼,扭过头去。
秦伯荷问道:“卢裕你认或不认?”
卢裕皱眉撇嘴,仿佛受了天大的误会,咕哝道:“下官……下官想的是他们只需依约送来些,至于是不是‘两年’,下官并未想深究。”
薛竞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气道:“你这话说来,倒是他们自己甘愿挨饿,上赶着送你?”
卢裕更委屈了:“下官并未作此想。”
“桉亥饱受战争多年,如今止战,你作为一县之长,应多为百姓考虑,不可事事计较盈亏,救济一事理应不求回报。”秦伯荷道。
“秦大人教训的是,”卢裕认真应下,又道:“但……秦大人有所不知,粮仓失窃已久,种子并不富裕。停战十年以来西沢一直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我朝虽胜,但桉亥地处边境,对内与剑德州隔山相望,对外城墙往南便是西沢的苍玕郡。若仓廪一时空虚,自京城运输粮草,无论漕运、陆运,不说多了,至少十日才可抵达。秦大人一路跋山涉水,应该最是清楚吧。”
“粮仓失窃?”秦伯荷深感疑惑,不觉将目光转向薛竞。
为何他信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卢裕应不敢拿这事糊弄她,所以此言定是不假。
薛竞被她盯得心虚,偏了眼神。
卢裕回道:“自年初庾吏便来报了,前几日刚抓获那贼人,现已押入大牢。”
“今日候斩中是否有他?”
“有。”
薛竞蹙眉问道:“何人偷盗?”
“正是衙门中一小捕头。”
薛竞低头,不再说话。
*
另一头詹雪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随她而进的风引得烛火一晃,厥善文正坐在凳子上借着火光缝补衣服,见她闯入愕然起身,目若铜铃。
“詹雪?”厥善文放下手中针线,心中咯噔一下,急急眨了几下眼睛,问道:“你……不是在大牢吗?”
“大牢?哼,确是你送我进的大牢。你害怕了吗?你盼着我死吗?可惜了,我詹雪命大,”詹雪冷眼看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冲对面的厥善文摊开手,“我的短笛呢?拿来。”
厥善文上下扫她一眼,问道:“你要去哪?”
“关你屁事!我懒得和你废话,赶紧还给我。”詹雪翻了一个白眼,反手将包裹砸在桌子上,动作之大直接露出里面被她随便掖着的匕首。
厥善文一惊,道:“你杀人越狱了?”
“我呸!”詹雪拧眉:“你少胡说!你诬陷我盗窃不够还要定我杀人?”
“那你怎么出来的?”
“你……”詹雪被她问的烦了,刚想呛她,忽而转了想法,道:“你把短笛给我,我便讲给你听咯。”
“我扔了。”
“扔了??”詹雪怒目圆瞪:“你扔哪了?”
厥善文摊手,一脸无辜,“你那短笛我拿着又没用,谁天天当值还有空吹笛给别人听啊,我就随手扔了怎么记得扔哪儿了。”
“你说什么!谁允许你扔了啊!!!!那是我的!你赔我!”
“不就是个破笛子吗,平常也没见你吹……”
“我吹不吹干你何事!”詹雪气冲冲地站起来,将包裹背好,一手拿过蜡烛一手拽着厥善文的胳膊将她往门外拖去,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跟我去找。”
“放开!放开我!詹雪,你这是私闯民宅,我警告你,我今夜就是杀了你也无人会说我半句不是!”
厥善文挣扎几次皆挣脱不开,詹雪手劲大得让她惊诧,甚至惊恐,她磕磕巴巴问道:“你、你今日,为何力气如此大?”
她明明记得年初捕头考核时掰手腕詹雪还输给了她。
詹雪听她这么一问,遂生一计,道:“我有高人相助,你最好老实一点帮我找回短笛,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我杀了你。”
詹雪本意学她一学,这“杀人”是厥善文先说的,没成想她却真似被吓到了,路上一直低头跟在她身边,乖的不止一点半点,甚至有些许诡异。
“她不会真把我当作恶鬼来索命了吧?”詹雪腹诽,忍不住回头看了厥善文一眼又一眼,待到粮仓附近,她便松开她的手臂,命令道:“找。”
粮仓门外挂着两只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
厥善文接过蜡烛,艰难地蹲在地上,不出片刻,她问道:“夜里找笛子实属费力,不如等明日天亮,我再来帮你找?”
“可以,不过你一日找不到我便一日留宿在你家。”
你不是拿我当孤魂恶鬼嘛,我看你害怕不害怕!
果不其然,正如詹雪所料,此话一出厥善文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丝不苟地盯着地面找了起来。
眼看着她从粮仓门外找到了牢狱门口,又从牢狱门口找到了桉膳堂门口,詹雪越来越心虚,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暴露了,忍不住催促道:“还没找到吗?你好好想想。”
“我记得明明就在这附近啊……”厥善文如是说道。
“……”
詹雪默默撕了一块布将脸蒙上。
幸而厥善文很快就离开桉膳堂往薄事堂去了,詹雪松了口气,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薄事堂今日是小疯子值班,小疯子本名封凭,平日里总是疯疯癫癫的,身边也没个说体己话的人,大家私下里都猜他和卢县令是亲戚,不然谁也解释不了他没什么能力还留任的原因。
小疯子见她俩进屋,头也没抬,只问道:“她不是害你入狱了,你怎么还跟着她?”
两人俱是一惊,詹雪还没从“世上还是有明白人的,他怎么知道我是被冤枉的”的惊异中回过神来,就见身旁的厥善文脸色霎然惨白,梗着脖子反驳道:“谁害她入狱了,你胡说什么?”
“詹雪死啦?”小疯子叫道:“你看不见她吗?”
“什么死不死的,你闭嘴吧。”厥善文很是避讳这个话题,不等小疯子回话自顾自低头找了起来。
小疯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是疑惑半是清明的眼神中藏着詹雪读不懂的情绪,她忽地想去问问:“你疯癫的外表只是假象吧,这么多年你蛰伏在衙门,你都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怎么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卢裕知不知道?”
詹雪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小疯子听后只是呆呆地歪头,眼睛里仅存的半分清明也没了,詹雪甚至怀疑刚刚是她的错觉。
他答非所问道:“詹雪你怎么在这?”
“……”
忽又恍然大悟道:“哦,你是来索命的是吧?”
“……”
我索你的命。
“呀!我找到了!”
书架旁的墙角传来一喊,詹雪一喜,快步走过去,蹲下凑近厥善文,笑道:“给我,我瞧瞧。”
厥善文却似给人定住身子一样,理都不理她,詹雪耐着性子拍拍她的肩膀,又道:“厥善文?”
回应她的是一根极细极细的银针。
詹雪自诩躲避速度快于常人,但在她惊慌失措撤步之时那针还是直直刺进了她的大腿,多亏她调动全身功力聚集抵抗才使那针只入皮肉毫厘。
见厥善文又要出手,詹雪毫不犹豫一脚踢中她的手腕,然后一个横扫将她踹翻在地。
落地后詹雪忽觉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小疯子漫步走来踹她肩膀一脚,厥善文拧着脖子看她,疼痛让她面目狰狞,她笑道:“腿脚功夫还挺厉害,可惜你中了我的毒。”
“他们竟是一伙的,怪不得封凭会知道我是冤枉的,真是狼狈为奸的二人!不、不能再想了,那针上有毒,我得先离开这儿!”詹雪这样想着,提起脚来,却只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的,眼皮也开始打架。
小疯子发疯似的一脚踩着她的脖颈,硬生生将她踩得折了腰。詹雪疼得后背直冒汗,好几次咬牙奋起反抗都被他压了回去。
她怎么能死在这,死在这也太没出息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詹雪眼角淌下一滴泪来。
泪眼朦胧之际,一抹烛火闯入她的眼中——是之前她从厥善文家顺手拿的蜡烛,如今被她一脚踢到墙角,火光明亮,半大墙角哪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短笛呢?
是受人欺骗,也是她愚蠢。詹雪竭力咬住嘴唇维持着意识,口中尽是腥色她也不去管。
小疯子见她不再挣扎,刚要撤脚,詹雪双臂用力一个旋转踢将他踢至门口,接着抓起蜡烛对准厥善文的眼睛。
下一秒。
“啊!!!!!!”厥善文惨叫。
詹雪毫不恋战,迅速收手,运气往门外去。毒或许已经攻入眼睛了,茫茫夜色她甚至连方向也辨不清,只能胡乱跑着,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她筋疲力尽之时跌入一人怀抱。
她一激灵,怕是仇人,抬眼去看,那人的眉眼甚是熟悉,恃才傲物的神情仿佛就在昨天。
仇人,仇人……
詹雪气急攻心,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