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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沉疴宿疾(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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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上元节后再回京都,到时候新的桉亥县令也就上任了。你过段时日通知他们收拾、交接一下,就随我一同去吧。”秦伯荷坐在上位,盘着手里的珠子。
薛竞即刻双膝跪地叩头,“小人替他们一起,谢过秦大人!”
秦伯荷无奈地扶起他,这件事着实苦恼了她好些日子,连百花和争鸣都说她总是皱着眉毛。她叹道:“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薛竞笑道:“到了京都,无论什么事,我们都听大人的。”
秦伯荷看着他,情绪复杂,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竞儿,这四人中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了。到了京都,你要时刻约束他们,莫要惹出事端。”
“好。”
“娘亲!娘亲!”门外,秦枝绵提着裙子向这边跑来,喊道:“我该走了,快出来送送我吧,娘亲!”
秦伯荷和薛竞一齐从屋里出来,秦枝绵在他们面前停步,百花和争鸣紧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的安全。詹雪已经陪微微收拾好东西,现在正站在微微身旁,夏芒从茅房跑来悄悄挪到詹雪身边,林奕羞红着脸握紧手里的箭。
“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别想一出是一出,你爹那边我已经帮你求饶了,你自求多福吧。”秦伯荷摸了摸女儿的头,帮她理顺了凌乱的发丝,又重新插了一遍珠钗。
秦枝绵嘟着嘴巴,生气道:“其实我最烦的是秦峥瑜。”
“峥瑜又怎么你了?”秦伯荷早已习惯家里两个孩子看不对眼了,每次都是她和夫君和稀泥。
“他老黏着我!他都多大了,还跟个小孩一样长不大,开心了就姐姐姐姐,一不顺着他了他就秦枝绵的叫来叫去,吵死了!娘亲,什么时候把秦峥瑜嫁出去啊!”
“好了,峥瑜喜欢你才黏着你呢,再过两年他就懂事了。”秦伯荷像个老母亲一样安慰似的拍了拍绵绵的脑袋,“去吧。”
“拜拜,”秦枝绵垂着脑袋带微微跳上马车,情绪低落地向他们挥挥手,喊道:“别送了!记得来京城找我玩!”
随着车夫一声“驾”的口令,马儿四蹄齐发,车很快就消失在巷尾。秦伯荷望着飞扬的尘土,心里却忽然隐隐觉得怪异与不安。
“如今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夏芒沉闷地叹气,詹雪靠在她身上,附和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你今日挺有文化。”夏芒打趣道。
“我还学了两个词,友谊绵长,白首同归。”
夏芒好奇道:“哟,你这是打哪学的?”
詹雪不以为意道:“路边摊贩啊。”
“什么?”秦伯荷拔高语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向这边走来,问道:“你何时听到的?那个摊贩长什么样子?”
“大年初一,长什么样子我忘了,对了他还卖给我两支白玉簪子,说是和京城的样式一样。”詹雪把细节都交代清楚,心底暗暗紧张,“有什么问题吗?”
“友谊绵长,白首同归。”秦伯荷喃喃道。
争鸣解释道:“这是夫人和张尚书的暗号,友谊绵长是指京城一切照常,白首同归的意思就是……大人或许永远也回不去京城了。”
詹雪疑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刺杀、袭击……”
“绵绵!”秦伯荷突然觉察到什么,霎时猩红了眼,急忙喊道:“争鸣!备马!”
*
秦家的马车刚驶过「朱瑞门」,道路颠簸不平,车内摇摇晃晃,微微和绵绵靠在一处。许是马车速度太快,轮胎恰好碾过一块石头,两人皆被震得一颠,旁边堆好的衣物包袱都滚了下来。
“哎哟!”秦枝绵揉了揉被磕到的腰,正了正坐姿,吐槽道:“这路还真崎岖啊。”
微微扶好包袱,动作十分熟稔地摸到秦枝绵的腰,上下揉了揉、按了按,撇嘴道:“还不都是小姐,说什么也要来桉亥。”
绵绵看着微微,感受着腰间柔软的触感,忽然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对不起微微,也伸出手摸到微微腰后,笑道:“你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微微霎时红了脸颊,结结巴巴道:“小、小姐,我……”
见微微躲来躲去,羞得额头竟沁出了几滴汗珠,红晕渐渐爬上耳朵,绵绵捉弄的心思越发大胆,轻飘飘地挠了挠她的腰侧,笑道:“原来微微这里怕痒啊。”
“小姐别拿微微取笑了。”微微涨红了脸,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她。
绵绵忽然觉得自己有种京城里世家公子调戏良家妇女的感觉,连忙将手收了回来。不一会儿微微便恢复了常态,绵绵嘴里闲不下来,问道:“你觉得林奕怎么样?”
微微一愣,两只手紧张地攥紧裙子,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怎么样?林郎君他很好啊。”
“哪里好?”
“长相俊秀,脾气温和,武功绝代,主要是……最讨小姐欢心嘛!”微微每蹦四个字就看一眼秦枝绵的脸色,见她一直很满意她的说辞,便大胆评价了。
“我也觉得。”绵绵神采奕奕地点点头,话落,又忽地怅然道:“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吧。”
微微点头,安慰道:“一定会再见的!”
秦枝绵知道微微是在安慰她,自初二那日他们来求母亲带他们去京城到今日,母亲从未说过同意,这一别,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微微觉察到不对,疑惑地掀起门帘,见车夫端坐在那儿,问道:“怎么慢了?”
前面虽是山路,但道路宽阔,完全不至于如此慢。
车夫道:“怕小姐路途颠簸劳累,反正是返程,不急于一时。”
微微回头看向绵绵,绵绵摇摇头。
“小姐说了,不需要这么慢,快些赶路!”
车夫应道:“得嘞!”
微微见车速越来越快,这才放下心来,坐回秦枝绵身旁,两人继续依偎在一处。马车不时颠簸一下,倒也可以忍受。
没多久,两人竟睡了过去。
直到从小习武的微微忽地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猝然醒来,见秦枝绵正在她怀里睡得香甜。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车里很冷,微微打了个哆嗦,埋头从包袱中找出一件鹅黄色的斗篷披在了秦枝绵身上。
绵绵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句梦话,微微温情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将她放在榻上,走了出去。
吹笛的是一个面戴黄色面具的男子,他身后空无一人,马夫被他打晕扔在了不远处的树丛。
“书禾,这次是生死局。”那男子淡淡道,“你对秦枝绵仁至义尽,不应为她舍弃性命。”
微微仰头看着天上的乌云,问道:“你是何时得知刺杀消息的?”
那男子勾唇一笑,“初四。”
“你是如何得知我陪秦枝绵来了桉亥?”
“不用脑子也知道。秦枝绵出门不带你,又会带谁呢?我说书禾,你是在秦枝绵身边呆久了,也变笨了?”
“……”微微撇过脸去,叹道:“我没法舍弃,书融,谢谢你的好意。”
书融平静的脸上划过一丝裂痕,他不可思议道:“你要陪她去死?书禾,我承认你的武功出神入化,但秦枝绵她狗屁不会,以你一人之力抵抗山贼,绝无胜算!”
“……我知道。”微微神色镇定,语气不容置疑,“书融,你走吧。”
“你!”书融气得恨不得将微微痛揍一顿,他不懂自家妹妹为什么好像对秦枝绵跟着了魔似的,难道有什么恩情比自己性命更重要吗?况且秦枝绵给她的恩情根本不值一提,不就是秦大小姐在生辰当日送给了她一支短箭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书融一字一字从齿缝中挤出来,问道:“你要叛变?”
“这次刺杀是‘他’安排的吗?”微微问道。
“反正卢裕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你完全没必要这样!”
微微大致明白了,冷冷道:“请回吧,哥哥。”
书融还想说些什么,微微直接越过他往树丛去了,她将车夫松绑,回头瞪了书融一眼,然后把车夫扛了起来。
“他有人|皮|面具。”书融提醒道,“早就不是你们平日熟悉的车夫了。”
微微的动作一停,随之而来的是被欺骗的愤怒,她粗暴地将人|皮|面具一扯,连带下来那人脸上几块真|皮。
血蜿蜒流入他的脖颈。
“谢谢提醒。”微微道。
那“车夫”疼得昏昏转醒,整个脸火辣辣得疼,提示他身份已经暴露。他悄悄眯着眼睛一看,微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车夫吓得险些又晕过去。
他是卢裕的人,卢大人说只需要将秦小姐的马车送到蓝佘山谷,他自己驾马回桉亥到卢府,自会获得相应的报酬。他原以为带两个小姑娘,根本没有难度,还吐槽过这个任务太简单,没想到这个侍女胆子竟如此大,直接将他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
“我我我……”他怕得说不出下话,只能不断重复单字。
微微问道:“卢裕派你来的?”
“是是是!”车夫连忙点头。
微微上下打量他一番,左手掐住他的后脖颈,右手往下伸到靴子里,抽出匕首就要抵在那假车夫的喉咙上。
“饶小的一命吧!求您——”
求饶的话语戛然而止,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微微面无表情在他的衣物上擦了擦手和匕首。
书融还未离开,就站在她身旁,见此,他紧紧皱着眉毛,问道:“你真要叛逃?”
“不算叛逃,哥,把她送回去吧。”微微侧头看着高她一个脑袋的书融,眼底毫无波澜,“让我坐上这辆马车,只有我,让我替她去死。你帮我把她送回桉亥,送到秦伯荷身边,好不好?”
书融急道:“你疯了?!”
“还好吧。”
“书禾!我理解你在秦家这么多年,对秦枝绵有感情很正常。但你别忘了是温……是他救了你我,咱们才能苟活于世。”
微微却似早已下定决心,心思毫不动摇,坚决道:“你别劝我了,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好,好,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你别想让我帮你送她,我会忍不住在路上杀了她!”书融狠厉道。
微微沉默,缓缓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书融噎了一下,喊道:“你知道我不会?你凭什么知道?我现在就杀给你看啊!”
说罢,他就要举起手里的扇子掀起马车门帘的一脚。
“你不会的。”微微笃定道。
“……”书融无奈地抿着嘴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这妹妹油盐不进,似乎是咬定了他不会对秦枝绵下手。他又不能现在真当着她的面杀掉秦枝绵,如果他这么做了,他敢肯定书禾马上就会让他的人头落地。
“我答应你行了吧?”书融妥协道。
微微二话不说直接钻进马车,秦枝绵还在熟睡状态,她帮她把斗篷穿好,猫着腰小心地抱出来。书融看到她俩,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将秦枝绵背在背上,吐槽道:“下辈子见吧。”
微微盯着秦枝绵的脸,轻轻笑了,“再见。”
下一秒她跳上马车,马鞭一落,整个车又以飞快的速度前进,往蓝佘山谷去了。
蓝佘山,向来是以险峻闻名天下,千岩万壑、危峰兀立,平日里几乎没人去。看来卢裕和“他”是下了血本的,不知道许了山贼什么好处,那些惜命如金的亡命徒竟然也肯爬上这高高的蓝佘山只为将秦枝绵除掉。
秦枝绵,秦枝绵。
急速的风刮过耳廓,微微心里却从未如此平静过。
自幼时家破人亡,她和书融被温秉收养,授以武功。温秉将他们培养成杀手,要求他们誓死效忠。她十岁那年,应温秉的要求潜入霞举府,恰逢秦伯荷给小女儿挑选侍女,她便乔装成奴隶,在一众比拼中夺得头魁。
霞举府八年朝夕相处,足以她拿命来抵了。
*
“唔——”秦枝绵在书融的背上慢慢醒来,眼前一片绿色树木。
她记得自己不是在马车上和微微在一起吗?怎么突然下车了,还被什么人背着,难道她在做梦?
书融脊背一僵,眼珠左转右转,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醒了?”
秦枝绵警惕道:“你是谁?”
“我是……无名人士,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微微呢?”
“咳,微微是谁?我只见过你。”
远处奔腾而来几匹骏马,扬起的灰土遥遥望去足够惊心动魄,书融暗叫糟糕,忍住扔下秦枝绵的冲动,脚步缓慢地继续走着。
秦枝绵认出打头的母亲,大喊道:“娘亲!我在这!”
秦伯荷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其中冲在最前面的是林奕,他听到秦枝绵的声音后一夹马肚,瞬间飞奔而去。其他人也纷纷加快速度。刹那间,马群就停在了书融身前,小姑娘挣扎着身子就要下来,他手一松,随她去了。
秦枝绵扑进秦伯荷怀里,林奕紧张地守在她旁边,不断地上下观察她。
“你是何人?”薛竞问道。
书融没想到这接人的阵仗如此之大,故作淡定地挠挠头,笑道:“鄙人凑巧路过,见这位姑娘昏迷在路边,便想带她去城里看看。”
秦伯荷狐疑地看着他,问道:“阁下应该不是桉亥本地人吧?为何出门戴着面具?”
书融笑道:“脸上长了痤疮,难看至极,怕污了他人的眼,我自己都嫌难看。”
“是吗?”薛竞冷然道。话毕,突然将横刀拔出,动作极快地挑断他耳后的两根细绳。
面具掉落的瞬间,书融惊得倒吸了口凉气,顾不上拿回面具,急忙运气往丛林深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