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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秦州夜(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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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禾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未察觉他的异常。
湛大人猛然拍案而起,“谋财害命,实在可气!”
他为人一向正直,哪怕死的人是他的老对头王琛,亦是不改本色。
萧禾淡然道:“湛大人,除了查后院是否有临安道人留下的痕迹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说明。”
湛大人冷静下来,“您但说无妨。”
萧禾拿过桌上的画像递给他,语气笃定,“这是面具。”
湛大人接过画,语气讶异道:“可小岚说他没有戴——”
萧禾打断他,“人皮面具。”
湛大人错愕道:“您的意思是…这是张假脸?”
萧禾颔首,“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湛大人久经官场,见过的人多不胜数,自然或多或少也知道些道家秘术。
人皮面具则是其中一样,起源于一些闯荡于江湖间的道士,方便招摇撞骗,也可防止仇家寻仇。
此术入门极易,只需一些树脂与人皮或者动物肉皮就可自行制作,只不过粗制滥造,极易被人发现。
但此术上限也极高,要想能做到五官灵动、栩栩如生、与人近距离交谈都不被察觉的鬼斧神工之地步,除非天赋异禀,否则没有个几十年的历练是无法实现的。
“您的意思是?”
萧禾站起身来,“告诉令郎真相吧,避免他再做噩梦。”
湛大人没想到萧禾竟然会将一个孩子无关紧要的抱怨放在心上,当即感动万分。
“多谢大人挂念犬子,孩童总是这般夸大其词。”
萧禾没有说话,看了一眼萧知弈,示意他起身走人。
湛大人快步上前拉开了书房大门,湛岚正坐在门口的花圃旁无聊拔草。
萧禾跨出门槛,在屋檐下站定脚步,“有关通判府后续之事,他日传信于我即可。”
湛大人略显惊讶,“您不在秦州多留几日?”
萧禾点点头,并未透露具体,只道:“本就是路过,不必在此耽搁,明日启程。”
湛岚知道她这次下山定是有要紧之事,不敢在此过多追问,但有一点至关重要,一时没忍住,“那日后,我还是用信鸽传到…观内吗?”
幸好他及时止损,并未在自家儿子面前说出天缘观三个字。
然而却不想一直装聋的湛岚还是听见了观内二字,立马丢下手中的狗尾巴草,满脸惊喜走向萧禾和萧知弈,“道观?你们是道士?”
“太好了!”
“现在我们齐国明面上只有两个大道观,一个是天缘观,一个入尘观,你们属于哪个啊?还是那种民间的小观?你们平时都是在斩妖除魔吗?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啊?”
“你们可以带上我走吗?我一直都想去看看——”
湛大人一掌拍在他后脑勺,将他的头强行按了下去,“实在无礼,还不快跟二位客人道歉!”
说到了自己的心头好,湛岚连他爹都不怕了,“我又没说什么,我就是想跟着去看看…”
他说着话锋再次跳跃,又问对面二人道: “你们见过镇国神师吗?”
萧知弈不知是出自何种心态,故意拖着调子喊出大名,“萧禾啊——”
萧禾:“……”
湛岚期待万分地看着他,“对!就是萧禾!”
萧知弈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旁边的萧禾,“远远瞧见过一眼。”
萧禾:“……”
湛大人没有时间去看萧禾的脸色,因为他尴尬得想去找根绳子把湛岚当场吊死。
湛岚一听他居然见过萧禾,当即喜出望外,“快说快说,他是男的女的?到底长什么样?”
“男女不知道。”
萧知弈轻笑一声,“但挺好看的。”
这是将她的原话奉还。
萧禾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
随后缓缓抬手,食指与拇指弯绕成圈,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屋内三人都愣住了,同时朝她看去。
下一刻,一只体型娇小的鸟类从天边冲了过来,绕着房梁飞翔了两圈,从湛家父子中间穿过,最终精准降落在萧禾左边肩膀上。
松鸦尖而细长的嘴紧闭着,黑色混栗褐的翅膀微微扇动,时不时扭头观察周围坏境。
“我去——”
湛岚惊得跳了起来,双臂环抱着自己,“你这是什么法术?太牛了!”
湛大人见识过萧禾的唤鸟之术,虽然仍旧震惊,但比湛岚反应小得多,甚至还有空骂孩子,“满口粗鄙之言!等会叫你母亲好生管教你!”
湛岚现在才没空管这些,两眼放光地盯着萧禾肩膀上的那只松鸦,“天呐…”
萧知弈看了看那只小松鸦,又抬眸看向萧禾,询问道:“我可以摸它吗?”
萧禾霎时回想起早上阿湉被啄伤的惨象,沉默片刻,“如果不怕被啄的话,你随意。”
然而她话才说完,就见那只筋骨修长的手朝自己肩膀伸了过来,随后落在了松鸦的小脑袋上。
一
二
三
然而心底默念的三声已经过去了,想象中的痛呼并没有响起,反而是吱吱的微小鸟叫声传入耳中。
萧禾微微侧目望去,只见那只上午狠狠啄了阿湉的松鸦,此刻正将毛绒绒地小脑袋凑在萧知弈掌心蹭着,舒服的眯起了眼睛,时不时鸣叫。
萧禾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被背叛的错觉。
“它这么可爱。”萧知弈唇边噙笑,“姐姐怎么污蔑人家?”
萧禾没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可能这只鸟现在心情好吧。
一定是巧合。
“你想摸吗?”她抬头看着面前羡慕不已的湛岚。
“啊…我”湛岚面露犹豫地看了一眼湛大人,又看了看萧禾,“我没有法力也可以摸吗?”
萧禾顿了顿,语气一言难尽,“…不需要法力。”
湛大人无可奈何地捂住脸,不忍心打破儿子的幻想,“去吧去吧。”
湛岚走到萧知弈旁边,紧张兮兮地在下摆上擦了擦手,然后又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松鸦的鸟背。
“真的可以唉…”
萧禾心中那种被背叛的感觉顿时消失。
果然如她所料,这鸟只是心情好,根本就不喜欢萧知弈——
然而她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就被一声惊呼无情打破。
湛岚表情痛苦地捂着自己那根指头,飞快地退到湛大人身边。
“它啄我!好痛!”
萧禾感觉自己肩膀的那点重量消失,立马转头看去。
好家伙。
那只鸟直接整个躺在萧知弈手上了。
萧知弈单手捧着它,拇指指腹轻柔地揉着它的小脑袋,对萧禾挑了挑眉,神态无比得意。
萧禾闭了闭眼,忍住那阵想要骂人——骂鸟的冲动,转头对湛大人道:“抱歉,它可能不太习惯令郎的味道。”
湛大人虽爱子,但也不至于事事骄纵,连忙摆手道:“您不必在意!”
身边那一人一鸟令萧禾烦不甚烦,简明扼要地切入主题,“我目前不回上京,你暂且将…他手上这只鸟养在府中,若要寄信便直接绑在它腿上就可以,它会自行寻我。”
湛大人颔首,“明白了。”
萧禾面无表情地看向萧知弈,“把它放下。”
萧知弈笑着点点头,又揉了揉松鸦的小脑袋,“下回见。”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只鸟道别,它又听不懂。
“爹?”
一道温润男音从不远处响起,湛大人转头看去。
“玄儿,你来得正好。”
湛大人拍了拍身边湛岚的肩膀,“将小岚带去你们母亲那里——”
“我不去!”
湛岚一反常态地甩开湛大人,竟是朝旁边扑过去抱住了…萧知弈的腰。
大概是因为不敢碰萧禾吧。
“我要跟你们走!”
萧知弈被他扑得身形一晃,连带手里的松鸦也受到了惊吓,用力地扑腾了两下翅膀,转而就朝天边飞去。
眼看着松鸦远去,湛大人心急如焚,面朝萧禾就要开口,却被对方率先打断,“它会回来的。”
“那就好。”
湛大人松了口气,抬手去拉缠在萧知弈身上的湛岚,可后者却铁了心要与他们二人同去,愣是死活不松手。
湛玄见状也快步走了过来,“小岚,不得对客人无礼!”
萧知弈啧了一声,语气有些凉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练气化神了,而你却一点法力都没有。”
什么玩意?
萧禾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这一招对湛蓝果然奏效,他立马松了手,严阵以待地抱拳道:“敢问道长,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开始?”
萧知弈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先学着倒立,最好是倒立着走路和吃饭,晚上睡觉也要倒立,倒立个九九八十一天。”
这种修炼方法简直是闻所未闻,话本里不是这样写的啊?
“然后呢?”
萧知弈眯了眯眼,“然后,你就跑到路上去躺着睡觉,每日睡够七个时辰才能回家,又睡个九九八十一天。”
湛岚开始有些怀疑了,“为什么?”
萧知弈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故弄玄虚道:“因为…”
“这都是我胡诌的。”
湛岚又被耍了,脸色瞬息万变。
若是武器傍身,他恐怕早已给萧知弈来上一刀了。
“赶紧走,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
湛岚恶狠狠地留下这么一句话,随即转身便走。
湛大人怒气攻心,“没大没小,实在无礼!等会非得让你们母亲好生管教你不可!”
萧禾看了看那少年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那个从容不迫的始作俑者,感到一阵无语凝噎。
目光却无意捕捉见台阶之下的湛玄,他盯着萧知弈时,神色凝固了片刻。
他的眼神像是好奇探究,又更像是防备敌意。
萧禾目光微微一顿,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移转。
“天色不早了,走吧。”
萧知弈颔首,跟在她身后走下台阶。
湛大人作势就要跟上,却在瞥见湛玄的那一刻顿了顿,“你——”
“父亲,我现下无事,与您一同送送二位吧。”
湛大人不语,反而是转目望向萧禾,似乎想要征求后者意见。
萧禾脚步不停,轻应了一声。
而她身后的萧知弈一语未发。
此刻戌时过半,临近入夜,天色彻黑。
都督府中的烛台被悉数点亮,昏黄烛光照映在石板路上,显得周围越发寂静。
湛大人走在萧禾斜前方,为其带路,时不时与她低声交谈。
在他们的后面,萧知弈与湛玄一前一后走着,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谁也没与对方搭话。
直到顺着大路走进花园,前面二人的身影被树影遮盖,才终于有人慢悠悠地开了口。
“湛公子,在今日之前,我与你…好像素不相识?”
大概是没想到萧知弈会主动说话,湛玄先是神色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道:“这是何意?”
萧知弈脚步停顿下来,侧目而视着他,“湛公子,可以把你那种不太友善的眼神收敛一下吗?”
湛玄不得不止步于原处,扯开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萧公子哪里的话,在下并非——”
萧知弈打断他,“你知道我姓萧?”
湛玄脸上的笑容僵硬一瞬,随即才恢复正常,“萧公子有所不知,今年天缘观三月十八的祈愿日,在下曾在观中参拜,恰好是你接过了我的祈愿。”
湛玄泰然自若地继续道:“正当离开时,又恰好听见兵部尚书家的郑公子唤你作萧师兄。”
那应当是那日郑珧被阿恬吓到,慌里慌张朝他求救的时候。
萧知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还真是巧了。”
湛玄随他笑道,“是啊,我当时也是无意回头察看,却不想萧公子竟掀开了竹帘露出真容,所以尤为记忆深刻。”
萧知弈笑意不达眼底,却看起来无比自然,“既然湛公子都已识我,想必也是知道前头那位姑娘是谁了?”
湛玄微微垂头,露出一副恭敬谦逊的模样,“大概猜到了,不过萧公子请放心,在下并不是多舌之人。”
萧知弈轻笑道:“希望如此。”
说罢,他便转身继续顺着路走。
湛玄停滞片刻,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
两人都不再开口,脸上的笑容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漠得就像方才的交谈不过幻觉一场。
直到穿过花园,萧禾和湛大人的身影才重现眼前。
“这么慢?”
萧知弈缓步走到她身边,“方才湛公子与我介绍了一些府中种植的罕见花卉,所以耽搁了会时间。”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莫怪。”
萧禾在外极少显露身份,萧知弈作为一名最常伴她左右的、‘不怎么得力’却很懂事的弟子,从来不会在那些不清楚她身份的外人面前叫错称谓。
若此刻只有湛大人一人,那这等小事便不足挂齿。
但现在…
萧禾目光扫过而后走来的湛玄,随后落到湛大人脸上,“听闻令郎已经成家,为何不见入仕?”
湛大人愣了愣,随即转头看了看湛玄,露出怅然之色,“不瞒您说,玄儿这孩子哪里都好,唯一便是自幼体弱,药不离身,我与他母亲都为此担忧不已,所以就没让他参入科考。”
湛玄听见此言,表情也随之变得伤感,“儿子懂得父母良苦用心。”
如此父慈子孝的一幕落到萧禾眼中,她却没有一丝动容,只道:“既然如此,主动远离纷争,安稳度过此生是为上策。”
湛大人连连称是。
而湛玄却好像听懂其背后含义似的,不但迟迟未语,脸色甚至还显得有些苍白。
府门就立在不远处,萧禾索性摆摆手,刚打算开口叫湛家父子止步于此,就感觉袖摆被人从后用力扯了一下。
混沌夜空中响起了两声清脆鸟鸣,去而复还的松鸦猛然冲向萧禾。
松鸦稳稳落至肩头,却一直煽动着翅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府门,似乎如临大敌。
萧禾心下一沉,目光却只在府门停留了片刻,随即反而转眼看向萧知弈。
后者却垂眸望着她肩头上的松鸦,面容匿于昏暗烛光中,神情隐晦不清。
朱门被推动发出声响的那一刻,萧禾几乎是出自于本能,侧身将萧知弈挡在了后面。
少顷,杂乱脚步声停止,太子齐衡赫然步入府中,他抬手拍了拍衣袖沾染的灰尘。
随后抬眸望向萧禾,笑得温柔动人。
“听见鸟鸣,孤便知道…”
“你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