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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落花流水(七) ...

  •   送回齐王后,萧鹤渊没有宿在行宫,而是冒雨回了王府。
      王府里众家仆本以为燕王今夜不会回府,便早早歇下,只几个小厮轮值守夜。萧鹤渊冒雨回来,浑身湿透。几人一时惊异,乱作一团,拢火时差点把王服燎了。

      萧鹤渊累极,拒了厨房送来的红枣汤,和衣倒头便睡。许是今日精神过于紧绷,迷蒙间梦见穆尔罕和齐王交错出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不得安宁。精力渐尽,正要沉入混沌,却听耳畔一无限凄婉的女音:“请殿下不日便自请之藩,去往生路吧。”

      萧鹤渊一惊。
      回首正见一宫装丽人,远眉如黛,无比温柔地望着他,眼里似含着无边情意。她笑起来,朱唇微启:“许久不曾见过殿下了…”
      萧鹤渊双目茫然,喃喃道:“…母亲?”

      熟悉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抬眼望上去只能看见并不明媚的青天。汉白玉石台基上立着位着盛装却面容悲戚的丽人,她总是用无限忧伤的语气重复道:“再画一幅吧。”
      萧鹤渊颇为不解,他小小的身躯连菱花隔扇门窗都够不着,却被迫握着毛笔一笔笔勾勒着。这对他来说太难了,他总是画不好,以至于有些焦躁。但丽人却并不责怪他稚嫩的笔触,她总是用保养得当的柔荑在皮纸上轻轻勾勒画中人持笔的左手,柔声说:“阿渊,你要知道越是经年的习惯就越难以改变,一旦松懈就会露出马脚。”

      天边随着丽人的话音渐渐暗下来,像永远也浆洗不净的布衣。萧鹤渊突然一阵心慌。
      像是有人来了,一阵喧嚣。丽人从他身旁起身,将他方才作的画一把火烧了。萧鹤渊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丽人轻捂住他的嘴。那天应当是夏日,萧鹤渊热得冒汗,可那丽人的手心却满是冷汗。

      “那幅画。”丽人发髻里簪着的步摇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金光,萧鹤渊不禁闭了目,“殿下学会了吗?”音落,那宫装丽人便如晨雾,一时俱散,远逝无影了。萧鹤渊双目一红,惊惧地大喊:“母亲?!”
      可回应他的只是无边的空寂。

      萧鹤渊无措地伸手一抓,从榻上猛地坐起,茫然四顾,方觉噩梦一场。他从榻上起身行至窗棂边,在釉画坐墩上呆坐。
      大都春雨也冷,落在阶墀上,人走在上面,只觉一片阴冷。层云叠积,正压在王府正脊上。院中芙蓉竟在夜里开了,水红的颜色,宛若少女的裙裾。偶有几只倾斜着探进窗棂,萧鹤渊毫不怜惜地摘下一朵,藏进袖间。

      他看出时辰尚早,便解开灯罩熄了银烛,正欲回榻歇息,就听殿外脚步声近。
      杨毅立在殿外,见烛火已熄,正拿不定主意就听萧鹤渊在内传唤:“进来。”

      杨毅推门而入:“殿下。”
      萧鹤渊披着浅云色外衫,抬眸望将过来:“何事?”

      杨毅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支吾着说:“殿下还是先看信吧。”
      萧鹤渊蹙眉。杨毅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虽则近些年不在身边,但素日沉稳,从未作这般颜色。他手腕一抖,将信展开。

      王孙既薨,世无双绝。
      祸起萧墙,而非颛臾。
      佳偶难成,佳人何顾?

      萧鹤渊扫下去,面色愈冷:“这信是从哪里来的?”
      杨毅垂首:“…属下失职,殿下安置后,一女使在西院私会外男。属下将其当场捉拿,询问后方知那男子是穆尔罕身边人。王府女使旁的一概不知,只奉命将此信想法子呈交给殿下。”

      银烛复燃,堂内依旧昏暗,杨毅带着那男子掀帘入内。
      萧鹤渊把玩着棱刺,在来人跪下时收回目光,隔着烛火看过去:“你是大漠人?”
      “是。”

      萧鹤渊没让人伺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阵袅娜模糊了眉眼。那大漠人大着胆子窥探,却瞧不清他的神色:“…我知殿下需要什么。”

      “本王需要什么…”萧鹤渊轻笑,没喝那茶,只攥在指尖轻晃,“本王尚且不知,你一个异国之人,何以知晓?”

      大漠人思索片刻,像是才明白萧鹤渊话里有话。他从阴影里抬头,复杂的看向萧鹤渊:“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古话,说‘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那场屠杀发生在苍凉辽阔的大漠。”
      “说清楚。”萧鹤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当年你们中原的太/祖攻打大漠,太子…也就是殿下生父也伴君随行。历时三年,战争结束,天神终于垂怜了这片土地。返京那日,太/祖派太子如约归还大漠俘虏。却不防大漠当场毁约,太子带去的人马几乎被屠尽,包括太子的弟弟——肃王。太/祖闻讯震怒,迅速集结军队杀入大漠老巢,屠戮我大漠子民。”大漠人说,“殿下可知肃王此人?”

      “肃王常年在封地,据说身子骨不大好,见不得风,很少有人见过他。但见过的人都会说…肃王和太子不愧是一母所出,当真是一模一样。”见萧鹤渊不答,大漠人自己接了下去,“那日在大漠,太子的随从几乎被屠尽,连太/祖也不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鹤渊微微变色。他几乎是刹那间就想起了昨夜的噩梦。
      “祸起萧墙,而非颛臾。”北戎人重复着信上的字句,“在那场叛乱里,死的王孙,不是肃王而是太子。杀死太子的,不是大漠人,而是他的兄弟,如今的陛下。”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萧鹤渊指尖微松,茶盏掉在桌面上,滚了几圈,连同滚烫的茶水一起磕在北戎人膝边,“你指控的人是当朝天子。”

      萧鹤渊没动怒,北戎人愈发摸不准他心中所想。他不知如何应对,只能硬着头皮按照穆尔罕交代的继续往下说:“太/祖身体强健,才能亲征大漠,却在返京后重病不起,这不是旧疾复发,不是天意,而是人祸。”
      “当年的肃王顶替太子回了京城,在杀了自己的父皇后,终于坐上了那把龙椅。”

      萧鹤渊面色苍白,却出奇地冷静。
      母亲反复要他画的画,画上人握笔的左手,和那句如今看来颇有深意的话音。
      “要知道越是经年的习惯就越难以改变,一旦松懈就会露出马脚。”

      崇贞帝在猎场举杯的右手如蛇蝎般紧咬住萧鹤渊的手腕。
      太子擅用左手人尽皆知,可崇贞帝每每举杯却总是右手。这是微不足道的琐碎,也是辨认至亲的力证。

      那些年的母亲是如何看待自己枕边的蛇蝎的呢?萧鹤渊不敢细想,他好像被人扒光了扔在雪地里,冻僵了身体,又冷又热。只要一碰,就会疼得他无力颤抖。

      “所以陛下一定会放穆尔罕继任大汗。”萧鹤渊倏地起身,灯下的阴影从上至下地笼罩着跪伏着的大漠人,“这是保守当年秘密的筹码。”

      大漠人看着地上的残影,犹自惊疑不定。他在那漫长的寂静里渗出了冷汗,这让他想起雪原的狼群。新一任头狼会残忍地杀死老迈的首领,将其曝尸雪野,他们是雪原上最强大也最嗜杀的种群。
      嗜血是他们的本能。

      大漠人盯着萧鹤渊的阴影,咬紧了牙关:“…殿下——”
      萧鹤渊猛地动作,棱刺过风而来,见血封喉。

      萧鹤渊闭了眼,脚边的身躯轰然倒地,几点温热溅在他唇边。

      两柱香的时间,竹帘再度掀开。杨毅入内,见萧鹤渊正阖眼假寐,便放轻了声音:“殿下,都解决了。”

      萧鹤渊睁眼,眸里映着快要燃尽的银烛。他应了一声,像是才察觉似的,抬手抹去了唇边血迹。他草草披上外衫,推门疾行。夜风湿冷,如刀削面。
      杨毅起身跟上,见萧鹤渊直往马棚,解了半照。今夜诸事震惊,杨毅一外人尚且惊惧,何况萧鹤渊。可他从始至终都平静得可怕,眼眸里看不出一点情绪的起伏,像是失了心智,连喜怒都是茫然而迟缓的一潭死水。杨毅心中忧虑,冒死阻拦:“…殿下今夜不在行宫,翌日陛下定会召见,殿下心有忧虑,也请等明日再行定夺。”

      萧鹤渊冷面不语,他推开杨毅,翻身上马:“穆尔罕何时离京?”
      杨毅下意识回答:“围猎结束后连夜离京,此时怕是已经——”他话音一顿,倏地明白了萧鹤渊所想。他惊惧地望向萧鹤渊,复又跪下,叩首涩声道:“殿下不能去。”

      “起来。”萧鹤渊漠声道。
      杨毅跪在雨里,不肯起身。

      “起来。”萧鹤渊勃然大怒,“本王将阖府事务全系于你一身,便是叫你这般作践自己的么。”
      雨水从杨毅额间滑至下颌,他又磕一头,只是重复:“殿下不能去。”

      “随你,你在外代表着本王的脸面,作践自己便是作践本王。”萧鹤渊一扬马鞭,马蹄声惊醒了大都沉酣的旧梦,“若是想明白了,就起来将功赎罪,将这王府从上至下好好清理一番,手段不论,生死不论。”

      杨毅怔怔地跪着,没有再阻拦。他将唇咬得泛白,注视着萧鹤渊策马驶入寒夜。

      夜里一片昏暗,连远处天地的界线都看不分明。穆尔罕连夜疾驰,大都已隐入遥不可见的黑暗里。他算着时辰,本欲继续赶路,身后使臣却叫苦连天,说什么也不肯再走。这帮使臣都是北戎的贵族,平日只耍耍嘴皮子,不管到哪儿都要学中原人坐轿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穆尔罕心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他要顺利继任大汗,少不了这帮贵族的支持。他缓下速度,见前方隐约一驿站,便带领众臣入内歇息。

      贵族们围坐在一起,揉着磨烂的大腿根。他们想不明白分明中原人礼遇有加,放着好好的珍馐不享,却要连夜离京,自讨苦吃。他们在北戎作威作福惯了,面对这个尚未继任的大汗,不免也带上了几分责备:“雅达为何一定要今夜离京,我们在大都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雅达在北戎语里是英雄的意思,用以称呼有能耐却无实权的皇室成员。穆尔罕擦着刀,闻言只一笑:“我留了些东西在大都,所以得连夜走,以免被恶狼循着味儿追上。”
      贵族们面露异色,其中为首的老者放下手中茶碗,语气微带警告:“雅达行事前理应告知在场诸位,北戎本是一体。”

      穆尔罕心中冷笑,却识时务地垂首,行了个北戎的尊礼:“三叔教训得是。”
      被穆尔罕称为‘三叔’的老者面色稍霁,他轻哼一声,似是原囿了穆尔罕的自作主张。他复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依我看今夜就——”

      “嘘。”穆尔罕倏地出声。
      三叔脸色一变。
      “…恶狼来了。”穆尔罕冷静地说,他抽出腰侧长刀,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三叔眼珠微转,他无声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从门板旁退至门侧长柜后,就在他松了口气的下一秒,一柄鬼头刀猛然贯穿木门,来人并不言语,一脚踹倒了木板。
      尘土弥漫,扑灭了烛火。

      穆尔罕将听觉发挥到了极致,他知道立在门口的人也在观察着他。他沉默地等待着,今夜他要占取先机。
      北戎贵族们的呼吸声颤抖着,黑暗中冷刃却还未出鞘。

      穆尔罕闭眼,再睁开时瞳孔里银光一闪。
      他踏出一步,劈刀砍向来人面门。萧鹤渊横刀格挡,抬脚踹上穆尔罕侧腰。穆尔罕回身躲避,却对上那双令他印象颇深的眼。那双眼比在猎场时还要冷冽,萧鹤渊没有出声,穆尔罕却从那双眼里看出了怒吼。

      他旧伤未愈,此刻不打算正面迎击鬼头刀。他撤下长刃,换上九节鞭,在萧鹤渊再度挥刀袭来时缠住了他的刀柄。穆尔罕的九节鞭被他改造过,钢节被他换成了铁链,上有倒刺。
      可萧鹤渊没有松手,他握住九节鞭上尖锐的突起,像是没有痛觉似的,顺势用力一甩,将穆尔罕猛地砸向木柜。
      “轰”地一声,木柜倒塌,北戎贵族抱头鼠窜。

      “你杀不了我。”穆尔罕一甩头,野兽似的从废墟里弹起,猛扑向萧鹤渊。那壮硕的身躯将萧鹤渊直撞上墙壁,震下一层灰屑。穆尔罕嘶吼着,抬臂拳拳见肉。萧鹤渊偏头躲开一击,在逼仄的间隙里迅速调转刀身,用刀柄猛地砸向穆尔罕的鼻梁,寒声说:“今夜本王要杀你,谁能阻拦!”

      穆尔罕捂住出血的口鼻,发出一声不似常人的怒吼。他紧咬牙关,含混地说:“你杀错了人,你的仇敌在大都,在养心殿的那把龙椅上。”
      萧鹤渊目光凶狠:“…你意欲搅浑大兖局势,留你不得。”

      穆尔罕啐掉口中鲜血:“殿下何不揽镜,看看那双肖似你母亲的眼眸里,是不是装着杀父弑母的血海深仇?!”
      月凉如水,禋没了萧鹤渊的今夜的锋芒,他似有所感:“…我母亲与此有何干系?”

  •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还有一更。
    崇贞帝擅用左手一事指路第六章,太/祖攻打大漠指路第四章。
    颛臾是借用了《季氏将伐颛臾》的典故,文中有一句“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意思是我恐怕季孙氏的忧虑,不在颛臾,而是在鲁国内部。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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