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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落花流水(六) ...

  •   “这塘里有鱼么?”周靖坐在一异形石墩上,朝池塘里悠然撒着鱼食。
      明徵披着袯襫,闭眼掌着鱼竿:“你要是不扔鱼食就有。”
      周靖耸耸肩,将鱼食收了起来。

      春日载阳,姹紫嫣红开遍。周靖起身立着,望向那头庭院深深。明月楼正和周玄在花丛间扑蝶,明玠、明奕则在一旁的藤椅上握着书卷。

      自那年江南游学后,明玠便去了地方任职,去年年末考满后被调回京中。明奕科考连中三元,这几年在翰林院随大儒一同编撰《和乐大典》。而去岁周玄去往大漠,明月楼也为收集大漠的金石字画一同随行。细细想来,这三年众人各自奔赴,再聚首也就是近几月的事儿。

      “我一直忘了问。”明徵收了鱼竿,摇了摇鱼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阿玄自幼被你狠心丢在大都,任其自生自灭,去岁却将他带往大漠,还上了战场。”
      “北冥的鲲鹏若是一辈子待在江河湖海里也就罢了,偏偏抟扶摇而上,见了辽阔青天,莽苍大漠,你却要他一辈子做蜩与学鸠。”明徵一声长叹,“周靖,你是真狠心啊。”

      周靖揪着一旁的杂草,草汁淋在他手上,湿淋淋的一片:“阁老所言,故渊如何不明了。我从军那年,周氏风头无两,将军封侯,御赐‘武定’二字。后武定候病退,先帝擢拔我为柴桑统帅。数十万兵马交到我手里,那是戍边利刃。如今朔日之盟已立,今上盼着周氏马放南山,这利刃就成了不详凶器,过刚易折啊。”

      明徵沉默须臾:“不必枪林箭雨便安享太平,这是幸事。”
      周靖眺向远山,薄唇紧抿:“…命么。”

      明徵不语,他收了钓具,提着鱼篓慢悠悠踱回堂中。庭院那头,明月楼和周玄放弃了扑蝶,又改做舞刀弄枪。周玄常年带刀,不佩剑。刀身笨重,明月楼一个手软差点削了明玠的脑袋。
      明徵在木香几前坐下,倒杯酒小口小口抿着。他入阁办事,要预备着皇帝急诏,这些年来从未畅饮,尝个味儿便罢:“阿玄那把刀叫什么来着,无名?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周靖摩挲着茶盏磕了口的边沿,闻言也看过去:“阿玄做事浮躁,没个定数,百样兵器被他玩儿了个遍。这刀陪了他数十年,也算是长情了,又给它取这么个名字,白白糟蹋了把好刀。”

      他说完背过身去,不再看那头嬉戏的少年:“过去我总是想,要他走科举,堂堂正正地登堂拜相,做那等衣冠禽兽,好让世人瞧一瞧,我柴桑周氏不是市井所言的满门皆武夫。后来我又想,阿玄这般热烈自在的人,绫罗绸缎于他本是束缚,不知他这些年一人守着寂寞冷清的周府,曾有过一刻的怨怼吗?”

      “儿女都是债啊。”明徵摇着头,似是感慨,“这话若是叫阿玄听见,他也不至于这么怕你。”
      周靖一敲茶盏,忙道:“怕我好啊,他若是不怕我,我看整个大都都得成他家后院儿了。”
      二人对视一笑。

      “言归正传。“明徵正色,“今日圣驾在南海子围猎,众将咸往,独独你告了病。周氏正处于风口浪尖上,你就不怕此举惹得陛下不满?”
      时值季春,崇贞帝下令群臣斋戒,又亲写祝词,至太庙行雩祭之礼。斋戒一毕,又大手一挥,下令春蒐,以彰显国威。群臣心里明镜似的,穆尔罕仍滞留大都,这春蒐不就是做给他看的么,本该离都返回驻地的众将都留了下来,帝王之意昭然。就是苦了光禄寺,自去岁末就忙得脚不沾地,这事儿做好了就是大兖的脸面,做得不好就得沾一身腥。

      “避祸啊。”周靖打了个响指,“穆尔罕和燕王宿敌见面,那不得分外眼红。你我这种小鱼小虾,就不要蹚这摊浑水咯,省得殃及池鱼。”

      院中日影渐起。
      明玠惜命,给周、明二人找了扇废屏风,又从杂物堆里翻出周玄不知何时丢在这里的铁弓,让俩毛孩子一边儿玩儿去。
      周玄久不从射御之事,自是跃跃欲试。他拉开硬弓,拇指微转。明月楼只听一声“铮”音,利箭破风而出,穿云破日,金光乍现。

      南海子。
      草丛间猎物四散奔逃,一只死狐被利箭贯穿,孤零零地躺在血泊里。萧鹤渊对周遭呼喝声充耳不闻,手持开元弓巍然不动。
      “燕王殿下好箭法。”穆尔罕孤身一人,在萧鹤渊左侧五丈外手持马鞭,软绵绵地鼓着掌。
      萧鹤渊薄唇微抿,他摘下蒙眼的黑布,斜着眼凌厉地扫过去。

      他今日未着王服,一身月光白底花纹锦服,马尾高束,头戴一深蓝抹额。听闻穆尔罕此言,萧鹤渊轻蔑一笑,敷衍抱拳:“谬赞。”
      穆尔罕高鼻梁,深眼窝,北戎人如出一辙的小麦色皮肤。他笑起来时颇为邪气,目光蛇蝎般紧随着萧鹤渊,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咬人。他对萧鹤渊明晃晃的厌恶视而不见,催着马匹行至萧鹤渊身侧:“殿下天潢贵胄,却一身武艺,着实难得。”

      萧鹤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听穆尔罕一口官腔听得是厌烦疲倦。他掉转马头,带着左右侍卫往东边的林子走。时辰尚早,草叶上还坠着晨露,半照被萧鹤渊催着,不情不愿地跑起来,又时不时回头噘一口草吃。

      穆尔罕撇了一眼被萧鹤渊扔在地上的死狐,又策马追上。他注视着萧鹤渊的脊背,不免想起方才的利箭破风声:“燕王殿下长得不像陛下,长得更像…母妃,你们是这样说的吧。”

      萧鹤渊眉目倏地一冷。
      他侧着身,一时没有出声。头顶浓云复聚,阴风乍起,帏幔垂打声此起彼伏。

      穆尔罕森然一笑,露出嗜血的犬牙:“如今的赵妃娘娘,臣晃眼一扫,还以为是殿下的母妃呢。”
      萧鹤渊勒马,他回身狠戾地紧盯着穆尔罕:“你果然不怀好意。”

      穆尔罕无辜地耸耸肩,“殿下不喜臣,自是…”他眼珠一转,轻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萧鹤渊握紧马鞭,倨傲地抬眸:“这并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秘辛。”
      穆尔罕爽朗大笑,可眼眸里没有半分人情味。他隐秘地激动着,手心满是冰冷粘腻的汗。久经沙场的猛兽无比期待着和新一任敌手的会面,尽管对方的獠牙尚且稚嫩。
      他主动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行了个北戎的大礼:“臣曾有幸见过殿下母妃的画像,那一双美目…同殿下的如出一辙。”

      萧鹤渊嫌恶地眯眼:“本王听闻你幼时患有口吃之症,连北戎话也说不明白。既是如此,还是回你的北戎老家再好好学学吧,听着怪恶心的。”
      “殿下如此了解臣。”穆尔罕扶着腰侧长刃,轻声说,“臣也很了解殿下呢。陛下曾赐给殿下震天弓,据说是太/祖留下的开国之弓,怎得今日也未瞧见呢。”

      萧鹤渊的心狠狠一跳。
      他微仰着头,见青天已暗,层云如盖,在他澄澈的眸中投下阴影:“本王没兴趣陪你练习如何说话,恕不奉陪。”
      话音一落,萧鹤渊就纵马往营地的方向走,握着开元弓的指节微不可察地一动。

      身后穆尔罕仍不肯罢休,他饱含恶意地一笑:“燕王殿下——”

      萧鹤渊倏地回身,从一旁侍卫的箭娄里抓了一把,而后迅速拉弓搭箭,数箭齐发!开元弓后的眼眸沉静而冷漠,萧鹤渊拔了赶上来护驾的杨毅的佩刀。

      久违的刀刃过风声!
      萧鹤渊鲜血沸腾。

      穆尔罕仓皇拔刀抵挡,箭羽七零八落地落在地上,被随后赶来的马蹄踏进泥里。他唤来坐骑,在密林间闪身疾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穆尔罕平复着喘息,抹掉了侧脸的汗珠。

      萧鹤渊拉开开元弓,弓弦骤然绷紧的声音令人耳痛。他紧盯着穆尔罕的背部,猛地松弦。箭羽破云见日,杀意汹汹,转瞬就到了穆尔罕身前。
      穆尔罕久经沙场的经验让他迅速反应,整个人猛地后仰,手心刀柄一转,从中斩断那利箭,却因用力过猛,被惯力带得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在地上翻身爬起,萧鹤渊却已至身前。

      “跑啊。”萧鹤渊沉声说。
      穆尔罕没有回声,他缓慢地将刀插回腰侧,背部依旧紧绷。萧鹤渊放下开元弓,饶有兴味地说:“父皇说北戎出豪杰,今日看来不过是虚言。”
      穆尔罕听着马蹄声,知道侍卫即将赶来。他一个前滚翻,浑身力量倏地爆发,挥刀砍向半照,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竖子狂妄!

      萧鹤渊轻笑一声,猛地勒马,半照嘶鸣着高扬马蹄。穆尔罕一击未中,横刀猛退。萧鹤渊却已翻身下马,弃了开元弓,颠了颠手里的短刀。
      穆尔罕一声怒吼,从侧旁劈刀而下。萧鹤渊偏头躲开,刀锋斜扫,自上而下和穆尔罕骤然相撞。下一刻,穆尔罕被巨大的重力压得骤然蹲步。他惊异地抬头,对上萧鹤渊肃杀的双眼。

      只见萧鹤渊森然一笑,抬脚当胸猛踹:“喊什么燕王啊。”
      穆尔罕始料未及,整个人飞身而出,撞向身后树干,颓然地倒在泥地里。他包不住齿间鲜血,将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萧鹤渊背着日光,将短刀飞掷而出。穆尔罕只一喘息,短刀瞬息间从他脖颈旁斜插入地,刮下了一层血皮。
      萧鹤渊这才缓步而上,用鞋面蹭着穆尔罕的侧脸,冷声道:“老子是你阎王。”
      ***
      崇贞帝坐镇主场,听刘英替他报着众人猎得的猎物。穆尔罕因着萧鹤渊的缘故也没猎得什么猎物,此刻沉默着立于下首,对方才的打斗仍暗自心惊。
      萧鹤渊的强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穆尔罕沉思着,他在大都留得太久了,都有几分松懈了。

      崇贞帝今夜高兴,拉着众臣喝了好几轮。几巡后,他才看向今夜默然不语的穆尔罕:“今夜务必尽兴。”
      穆尔罕强撑一笑:“臣自从来了大都,许久不曾骑马驰骋了,今日纵情之后,倒是有些想念北戎的风雪。”

      崇贞帝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右手举起金樽:“故土之思,人皆有之,今夜最后一饮,权当送别了。”
      穆尔罕亦举杯,一饮而尽。
      崇贞帝注意到他侧颈的血痂,疑惑地问:“这林中野兽也能伤了你吗?”

      内侍们正在传碟,因着崇贞帝擅用左手的缘故,银箸都放在左侧。时蔬鲜嫩青翠,让人想起猎场那一望无际的草野。萧鹤渊捏着酒樽,闻言轻笑:“被狼抓伤了吧。”
      萧煦看过来,见萧鹤渊笑得不怀好意,心下已明了八分,于是找补道:“南海子背靠越棘山,许是有野狼混了进来也未可知。”
      崇贞帝有些醉了,思绪也慢下来。他将手中金樽换至左手,闻言只略一颔首。

      月上林梢,雨珠溅落,无边黑暗顷刻间压了下来。
      崇贞帝率先离席,众人也各自散了。萧鹤渊负手立在檐下,见远处碎了满湖的波光。杨毅看出殿下今夜不豫,便撑伞立在远处,没有上前。

      “皇兄。”
      萧鹤渊一时跑神,等回神时一身雪白衣角已被抓上了污泥。罪魁祸首浑然不觉,仍抓着自己的衣摆不住摇着。

      “小殿下!”一宫人惶恐地扑上前来,将那幼子拉至自己身后。她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婢一时不慎,差点弄丢小殿下,还惊扰了殿下,奴婢罪该万死!”
      那宫人浑身颤抖,不住地磕着头。
      她今夜一直守着小殿下,寸步不离,就是唯恐撞上燕王惹来灾祸。她面色苍白,近乎绝望。燕王不会对小殿下如何,但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就不一定了。

      萧鹤渊一时怔然。
      那宫女口中的小殿下是齐王,赵妃所出。
      齐王立在那宫女身后,好奇地盯着萧鹤渊。他还太小了,甚至不懂自己和眼前人有着怎样的宿命牵扯。他无知无觉地搅着身上的悬玉线,一双大眼无害地眨了眨。

      萧鹤渊蹲下身,朝齐王颇为无奈地一笑:“过来。”
      齐王像个团子似地扑上来,在萧鹤渊身前扑腾:“皇兄。”

      萧鹤渊蹙着的眉心渐渐松开,嘟囔道:“…原来小孩子这么闹腾,皇兄真是脾气好,竟然没打死我。”
      “皇兄。”齐王摇着萧鹤渊的胳膊,“我喜欢皇兄的那只狐狸,可以送我么。”
      小孩子的爱恨总是那么纯粹,想要和不想要永远泾渭分明。

      萧鹤渊一把把他抱起来,带着他朝行宫走:“那只狐狸是皇兄特意为友人所猎,你要是喜欢,皇兄过几日给你寻个一样的送来,好不好?”

      二人渐行渐远,檐外暴雨如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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