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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落花流水(五) ...

  •   已至戌时,崇贞帝批完奏折,将夹在鼻梁上的叆叇取下。他有些疲惫地闭眼,在灯下的剪影显示出几分暮年的衰颓。萧煦侍立一旁,看出皇帝今夜的燥郁,眼观鼻鼻观心地将首垂得更低了。
      “茶。”崇贞帝掩袖闷咳了几声。萧煦正欲奉茶,就听刘英在外通传周靖等人到了。

      周靖掀帘跨入,连同其子周玄一齐跪在下边给崇贞帝磕头请安:“臣周靖叩见陛下。”
      萧煦奉茶,崇贞帝润了嗓子,这才开口:“爱卿请起。一别数年,卿刚健如昨,实乃我大兖之幸。”

      周靖抱拳跪地,连称有罪:“陛下英明神武,九五之气庇佑我大兖江山,方是臣等之幸,大兖之幸。”
      崇贞帝亲自扶周靖起身,他连连摇头,似是有几分哭笑不得:“如今是连周爱卿也学会在朕跟前说讨巧话了。此番柴桑驻军夜渡丽水,援救嵩郡,是不世之功。该给的赏赐和尊荣,朕一样也不会少。”

      “阿玄?”崇贞帝含笑望过去,“怎么还在地上跪着。你自幼长在大都,此番去大漠一遭,正遇上北戎叛乱,也算是长了见识。大漠是你祖祖辈辈镇守的地方,比起大都来如何?”
      周玄抬起头,他的铠甲在入宫时卸掉了。此时只穿着大都世家子多穿的绫罗绸缎,身上那股子悍劲也随之不见:“那当然是大都好啊,此番回来,若再教我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是断然不肯的了。我在大漠每日吃沙子喝沙子,还得挨打,比起大都——”周玄话音猛地一滞,他朝崇贞帝讪笑一声,缩着脖子再不肯说了。

      周靖横他一眼,再次跪下请罪:“陛下恕罪,臣教养无方。犬子自幼被臣放养,在大都无人管教,谁知竟养成个胸无点墨的庸才。臣于嵩郡见过燕王殿下后,方知何为少年英才,如今悔之晚矣。”

      崇贞帝大笑一声:“燕王是何等能耐朕能不清楚么,他守一个小小互市尚能勉力支撑,若是真的上阵杀敌怕是得被北戎人打得满地找牙。阿玄朕看就很好,爱卿驻守边境未能尽为父之责,但阿玄侍奉双亲却从未松懈。朕与燕王数十年未见,他此番返京却还和朕闹脾气,处事全凭心意,无半分沉稳。”

      周靖:“臣斗胆,殿下可是为了穆尔罕之事。”
      崇贞帝坐回龙椅,抬手轻抵额角:“他离京多年,对朝事一窍不通,自以为在雪原驻军待了几年,就能洞悉大兖局势。且不说北戎有没有那个实力攻打大兖,就是前朝沦丧的失地,朕身为天子,岂能放任异国久凌我中原子民。”

      周靖颔首。他见崇贞帝今夜多有郁色,就已明了他不能再插手北戎和大兖的后续和谈。嵩郡统帅宋毅比他早一步回京,一路上却未曾听闻重罚的旨意,只罚了几月俸禄。

      周靖心中冷笑。看来崇贞帝这是不满自己行动过于/迅速,嵩郡精锐尚且自身难保,却被他一个外来人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天下众将,除了由萧氏一手扶植起来的雪原驻军,就只有他周靖尚有调兵遣将之权。此次援救,柴桑驻军的强悍让崇贞帝发了一身冷汗,他似是这才察觉,自己酣睡之侧也宿着一只虎狼。
      陛下是真忌惮啊。

      夜已深,崇贞帝念周靖久未归家,便放他们父子二人回府与亲族团圆。二人一路无话,出了宫门,周玄就将臂缚戴了回去。他吹哨唤来鹰隼,颇为爱惜地清理着它的羽毛。
      周靖立在他身后,罕见地没有出声训斥。
      周玄手上动作缓下来,他自嘲一笑:“幸好还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字。”音落,他抬臂将鹰隼往空中一送。
      “走吧,回大漠去。”

      鹰隼倏地飞向高空,盘旋了好一阵,又落回瓦上。
      周玄却收了目光,他回身上马,将鹰隼甩在身后。于是周靖只能听见他的爽朗大笑:“走吧,我们都回家去!”
      鹰隼啸叫着迎向高空,在周玄头顶最后盘旋了几圈,就冲向了西边的余晖。

      养心殿内,周靖二人方退下,崇贞帝就收了笑意:“太子。”
      萧煦:“儿臣在。”

      崇贞帝从案上翻出军报,扔给萧煦:“你瞧瞧,这一封军报做得好啊,大功全系在燕王名下。”
      萧煦揣摩着皇帝的意思,谨慎地说:“阿渊这几年跟着郭达将军,想来也是有几分实学在身的。周将军又念着陛下和阿渊骨肉重逢,便用这份军报做了贺礼。”

      崇贞帝一声冷笑,冷目一扫:“太子听政已久,以为穆尔罕一事,何为上策?”
      萧煦攥紧了军报,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在考他的课业,他只需顺着崇贞帝的意思说几句,末了再告一番学业不精的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萧煦深吸一气:“…儿臣…儿臣以为,阿渊所言不无道理。穆尔罕狼子野心,对陛下更无遵奉之意——”
      萧煦还未言毕,崇贞帝就猛地起身,将案上公文尽数砸向萧煦。

      白麻纸纷纷扬扬,堂中一时如雪簌落。
      萧煦倾身跪倒,听见了自己尊严碎裂的声音。
      ***
      那日被禁足后,萧鹤渊冒雪出了大都,直至翌日方归。杨毅坐镇燕王府,强硬地封锁了消息。幸得萧鹤渊回来后便收了性子,这小半月也算是平安度过。
      正旦节将至,各家各户都在忙着筹备应节的事物,燕王府依旧冷冷清清,只家仆们分了糕点和驴头肉,萧鹤渊却是分毫未沾。

      这日方过晌午,萧鹤渊像往日一般懒在榻上翻话本。杨毅通传说太子到了,他这才慢悠悠披上外衫,趿上木屐。

      杨毅替萧煦掀帘。
      萧煦进了暖阁,接过丫鬟递来的澡豆,一边净手一边打趣他:“还躺着呢。这小半月怕是骨头都躺软了吧。”
      萧鹤渊立刻放下手中话本:“皇兄今日来,可是我能出去了?这半月可闷死我了。”

      萧煦将手帕扔回铜盆里,闻言一笑:“哪能呢,你这半月足不出户,可也没闲着啊。听说燕王殿下豪掷千金在城东买了处宅子,家底都掏光了吧。”
      萧鹤渊:“饿了大半月了。”

      “该。”萧煦只说。他在黄花木方桌前坐下,见那双耳三足炉下压着几本翻烂的书卷。阿渊不是嗜书之人,幼时在文英殿,甚至坚持不了半炷香。他心下疑惑,探手去寻,却被萧鹤渊横空一拦。
      萧鹤渊将那破书卷巴卷巴塞进内衫里,搪塞道:“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不配入皇兄的眼。”
      萧煦抬眉,拖着腔调:“可我分明瞧见,那上面写着观花—”
      “皇兄!”萧鹤渊耍赖,“我饿死了。”

      萧煦今日却没那么好说话,他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不紧不慢说:“老实交代,你到底是看上了城东的湖光山色,还是看上了那宅子旁的朝歌明氏?”
      萧鹤渊突然坐正了身:“我竟不知那宅子旁住的是朝歌明氏。”
      萧煦看向他。

      萧鹤渊迅速移了目光:“话说回来,朝歌明氏何时和柴桑周氏交好了,明氏的小娘子竟能由柴桑驻军一路护送。”
      萧煦撇着茶沫,沉吟片刻道:“柴桑周氏和朝歌明氏同为四大家,是追随太/祖的开国功臣,情谊自是非常人能及。你离京后第七年,明氏嫡长子明玠娶了周氏嫡女周如烟,两家遂成秦晋之好。”

      “朝歌明氏如今的当家人是明月楼的父亲明徵,文渊阁大学士兼掌都察院事。若依故事,大学士虽兼数职,皆是阶官①而非职事官。但明徵入阁办事,却仍掌都察院事。同他境况相仿的还有张明甫,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这是今朝开的新例,如今内阁的朝臣大多皆是如此,可谓荣宠一时。你离京太久,对朝事太陌生,不过日后也会熟知的。”

      萧鹤渊撑着下巴,从百事大吉盒②里摸了个熟枣,拿在手里抛着玩儿:“怪不得…之前父皇会赐婚明月楼。”
      萧煦放下茶盏,语气微带促狭之意:“你心中究竟如何待那明氏的小娘子?”见萧鹤渊正要作答,萧煦出声打断:“不必急着作答,你不是闲么,好好琢磨琢磨吧。”

      萧煦话毕起身,行至暖阁口却见萧鹤渊还呆愣地坐着:“还愣着做什么,随我入宫去。”
      萧鹤渊下意识反问:“入宫做什么。”
      萧煦系上披风,诚恳道:“打秋风。”

      萧鹤渊骑着马,抬手接了片银栗③。他注视着银栗化在他掌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又是一年年关。往年在江南,每逢正旦,街衢里巷间总能见着走桥、击太平鼓、跳白索等热闹玩意儿。萧鹤渊爱凑热闹,却没那个心思过节,但杨毅总会和王府里的家仆们做一些旺柏、行春和节节高,把王府装点得像外边儿的花楼。

      后来去了雪原,就连杨毅也走了。萧鹤渊就一人一壶烈酒,在北竫山上坐上一整夜。一晃三载,又回了大都。皇城脚下反而冷清,只各家门户上贴上一红纸带,用来接纳名帖。
      宫钟远逝,新岁就要来了。

      崇贞帝在宫中设宫宴款待北戎使者,朝中大臣敏锐地嗅出了风向。明徵等对穆尔罕继任大汗一事颇有微词的老臣在休沐前连上数折,都被崇贞帝留中不决。数日后,崇贞帝一改往日的迂回委婉,展现出强硬的铁血手腕。将明徵等老臣的折子尽数驳回,甚至不等来年,便与穆尔罕签立朔日之盟,寓意北戎至此划入大兖版图,迎来曦光。

      金口玉言已成定局,这年节遂遂被头顶几片浓云不轻不重地压着。但到底是无法抵挡千百年来骨子里所积淀的文化因子,写几幅吉祥如意的春贴,就又能期待来年。
      有所奔赴,人生才有归处。

      明月楼和周如烟在闺房里对镜画着梅花妆,周玄守在门口吃了好几筐金橘。檐下铁马结了冰凌,间或几声坠落的脆响。落雪无声,院中落梅碎了满地。明玠和明奕各撑着一把竹伞,在角落里的合欢树上系着红绸,嘴里还不停地争论着前朝的诗文之辩。

      花厅里明徵、周靖夫妇等人围炉煮酒,听着水上戏台唱着一出出曲子。周靖的岳丈王衡吃着熟肉羹,又闲不住敲着瓷碗唱了起来。

      周玄剥下一瓣橘肉,嘟囔道:“外祖父又喝醉了。”
      明月楼打开房门,从周玄手里抢过金橘:“不许你污蔑老师。”她和周如烟笑着跑向积雪深深的庭院,将试图解释的周玄甩在身后。
      明奕扶着明月楼穿过积雪,立于合欢树下。子夜已至,绚烂烟火盛开在无边夜色中,不知客居的游子见此是否会凭栏垂泣。

      明月楼见那红绸上写着个‘蓁’字,便做主又添上了她能想到的所有人。周玄手里拿着几盏天灯,吵着要明奕题字。众人都围了过去,要见明奕那不轻易示人的春絮体。

      明月楼见石桌上还有一余下的红绸,她犹豫片刻,终是将它也系在合欢树上,在一隐秘处写了个‘燕’字。
      “蓁蓁!”周玄在雪地里大喊着,朝明月楼一个劲儿招手,“快来放灯——”
      明月楼莞尔一笑,见周如烟和明玠已燃灯送上苍穹,光华如星,照尽浮华。她不禁抬头呢喃:“火树银花啊。”
      今夜金吾不禁。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①表示官员品级的称号,以别于职事官而言。 宋初,官名与职务分离,官称仅用以确定其品位、俸禄,非有皇帝特殊诏令,不管本部门事务,称寄禄官,朝廷各部门及地方官署皆由朝廷另行委派官员主管,称为差遣,差遣方为实际职务。神宗元年三年改革官制,使官名与职权合一,杂取唐代及宋初制度,制定《寄禄格》,以原文散官自开府仪同三司至迪功郎共二十五阶为阶官,用以确定官员品位、俸禄。例如正一品为光禄大夫,从一品为荣禄大夫之类。只用于封赠,并非实官。
    ②百事大吉盒儿,主要由柿饼、荔枝、圆眼、栗子、熟枣等制成。
    ③银栗: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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