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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落花流水(四) ...

  •   风过碧树,月夜清辉。
      萧鹤渊撑臂一翻,无声潜入内院。守门小厮正立在阴影里打了个哈欠,突觉阴风阵阵,吹得寒毛竖立。

      萧鹤渊没作犹豫,如风掠过小阶,径直奔往小竹楼。
      明月楼正趴在桌案上休憩,手里还握着毛笔紧紧不放,像是睡梦里也在记着要写些东西。

      萧鹤渊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笔从她手里扯出来,又将一旁的褙子轻柔地披在她身上。时值季夏,但明月楼依旧穿的严严实实的。衣领上的扣子被偷偷解开,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脖颈。

      萧鹤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毛笔,懒洋洋道:“本是来同你道别的,你却睡得人事不省。”他嘴角笑着,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坏意,而后用毛笔的尾端戳了戳明月楼的脸颊。
      明月楼嘟囔了声,又接着睡了。

      明府形同虚设的守卫,桌上随意丢弃的手稿以及在竹楼里独自一人也能安睡的女孩。眼前的一切无一不昭示着,这并不是一个心有城府之人。
      萧鹤渊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会如此笃定谢酌就是萧煦,以至于孤注一掷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折戟。可能预知天灾的又岂是自大蠢笨之人,萧鹤渊顿悟,那夜他说错了一句。明月楼不是要萧煦相信生民涂炭之景一定会出现,而是要他亲眼目睹。

      皇太子殿下,因为你的犹豫和迟疑,长河震怒,可承担罪业的却是天下万姓。
      她冷眼旁观,胸有成竹。

      萧鹤渊胃里像是坠着个秤砣,冰冷而坚硬地折磨着他敏锐的感官。他不由自主地忆起那日萧煦语重心长的话音,是这暗夜里最冷漠又最热切的耳语。
      “必要时杀之。”

      萧鹤渊眉眼冷下来,他突然觉得有些无趣:“小娘子,就此别过。”他正欲起身,却见桌案一角仍摆放着他送的昙花,即便已经谢了很久了。
      萧鹤渊眸中神色几变,最终他又坐了回去,将明月楼抄的书拿起来看。

      明月楼写的不是大兖世女流行的簪花小楷,萧鹤渊也瞧不出是师从哪一派,但笔画丰盈,勾画柔软,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
      明月楼日夜不休地抄,桌面上摆满了纸张,却被她随意地丢在一旁。萧鹤渊替她一张张整理好,却从中抽出张内容不太对劲的一页。
      萧鹤渊扫过去。

      崇贞十年,八月。
      皇太子萧煦和朝歌明氏嫡女明月楼婚约作废,后帝下诏,赐婚雁塔张氏嫡女张离离。于时帝尚康健,四海安定,四大世家与皇室之争锋未见。燕王就国五年矣,其时性顽劣,余偶遇之,未见其有奇才。
      余之长兄明玠时年十九,始仕,心智手腕皆稚嫩。二哥明奕仍就读塾中,八月入试秋闱。

      萧鹤渊一字字读完,怒极反笑,继而咬牙切齿道:“什么叫做未见其有奇才?”
      他将袖口往上掖了几寸,提笔一划,埋头写了起来。

      “燕王就国五年矣,余偶遇之,见少年惊才绝艳,遂一见倾心,为之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明月楼冷笑一声,握着麻纸的手腕不住地颤抖。
      少年将她书写的字迹抹去,在下方写上这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其后还有:“本王即日启程前往雪原,与你相识一场,特来道别。你写的字不如本王好看,本王替你抄完了《观花琐语》,不必谢恩。更深露重,早睡,勿挂。”

      明月楼心里一跳。
      萧鹤渊将她抄写的《琐语》带走了,却也留下了一支白玉雕刻的昙花簪子。
      素净剔透的白玉映着淡黄麻纸上昳丽的字体,当真是字如其人,和本人同出一辙的潇洒狂妄。每一处顿笔都蓄积着蓬勃的刚劲,金钩铁划,一蹴而就。

      可这样光华靡丽的字体并未流传后世,确切地说,历史上萧鹤渊在前往雪原驻军前的记载是一片空白。后世仍可见的萧鹤渊最早的手书是在崇贞十四年,是一封自请治患的文移。
      明月楼去历史博物馆里看过那一封手书,彼时的字体虽有锋芒,但年少之气已然黯淡,露锋处亦显含蓄。笔触更加圆润,但笔力不减,骨气洞达。
      好似史书里少年帝王波澜壮阔的后半生。

      明月楼起身从书架上寻了张大兖地图,望向雪原所在的位置。那是大兖最北方,越过北竫山就是一片风雪的得达鲁,那里生活着北戎人。
      北戎人因着地理的缘故,大多体格壮硕,是天生的马背上的民族。他们有着自己的文化,和中原对峙了数百年依然用着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从一碗饭蔬引发的争斗经过无数人血与肉的淬炼,已然成了两个国家深刻入骨的仇恨。

      崇贞十一年,北戎内乱,新大汗即位,撕毁与大兖数年盟约,来势凶猛。雪原驻军鏖战七日,誓守北竫,寸步不让。燕王萧鹤渊帅一小队,雪夜杀大汗,推幼子即位,重立盟约,史称雪夜之盟。

      崇贞十二年,大兖、北戎于北竫山下重开互市,燕王受命驻守,保障往来互通。雪原一时摩肩擦踵,重现前朝行李往来之景。

      崇贞十三年,夏。北戎幼君暴毙,其叔穆尔罕从西北大漠连夜奔袭,以风卷残云之势收缴叛军。北戎无主,穆尔罕请旨大兖,称愿归顺大兖,遵奉礼乐,恪守大政。时帝圣明之意未发,叛军已然暴动,雪原、柴桑驻军迅速集结,围剿叛军,斩杀贼首。

      然大兖东北边境嵩郡驻军统帅沈信病逝,叛军右翼勾结高丽,趁嵩郡驻军群龙无首突袭边陲,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雪原、柴桑驻军夜渡丽水,援救嵩郡。

      崇贞十三年,冬。穆尔罕带领使团前往大都,燕王萧鹤渊随行返京,柴桑、嵩郡统帅受帝诏令回京述职。大都初雪,众将具归,山河震动。

      大雪如絮,檐下铁马叮咚作响。
      大都出了名的雪重,萧鹤渊在养心殿外方跪了小半个时辰,五爪龙纹服已硬得像铁块,死死地压在脊背上,冰冷得不可思议。
      司礼监掌印刘英从养心殿里退出来,一旁的小内宦立刻拿着氅衣上前欲迎。刘英神色一变,朝小内宦啐了一口:“好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燕王殿下跪在堂下,你们一个二个倒好,腰板挺得够直啊,还不跪下!”

      小内宦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摔进雪里,一声闷响。
      萧鹤渊盯着檐下铁马骨溜溜地转,冷眼旁观刘英自导自演的大戏。

      刘英面上堆着笑,拎着把伞遛过来。他抬手想为萧鹤渊拂去肩上细雪,却被一个眼刀逼了回去。
      “殿下这是何苦呢。”刘英缩回手,轻声一叹,俯身替萧鹤渊撑着伞,“殿下与陛下数十年未见,陛下总是念着父子情谊的。殿下进去服个软,认个错儿,这事儿就过去了。”

      萧鹤渊面色已有些苍白,他抬起冷漠疲倦的眼,薄唇微抿:“公公回去吧,不必为本王撑伞。”
      刘英见萧鹤渊油盐不进,急得团团转,正欲吩咐什么,却见那月台下走来一宫装丽人。刘英顿时大喜,抚掌行礼:“奴婢见过赵妃娘娘。”

      萧鹤渊倏地抬头。
      只见那赵妃一袭玫瑰红洒金锦缎长衣,外罩着件银白绣花斗篷,身姿曼妙地从回廊那头绕了过来。养心殿外的内宦们机灵地上前,替她解了氅衣,递上汤婆子。赵妃在宫人搀扶下跨进殿内,却在那帏幔落下时悄然回首。

      正对上萧鹤渊饱含敌意的目光。
      赵妃浅浅一笑,温柔妩媚,却如有怜悯。

      刘英被皇帝唤了回去,再掀帘出来时手臂上搭着条雪白狐裘。他一清嗓子,宣旨道:“皇上有旨,燕王殿前失仪,责令回府闭门思过。”
      萧鹤渊仍旧跪着,没肯应声。
      刘英抹了把额上冷汗,低声催促道:“殿下?”

      萧鹤渊眨掉睫毛上的雪渣,轻声一笑:“公公——”
      还不等他说出什么谤君之言,身后一人踏雪而来,出声警告:“阿渊。”

      萧煦立在伞下的神色晦暗不明,萧鹤渊没有回首,却攥紧了腰间玉坠子。养心殿里再未传出任何旨意,萧鹤渊了然。他自嘲一笑,终是跪伏道:“儿臣…领旨谢恩。”

      刘英松了口气,忙使唤着内宦们七手八脚地将萧鹤渊从雪地里扶起来:“殿下,陛下还有道口敕,赐燕王狐裘一件,不必谢恩。”
      萧鹤渊看着那雪白狐裘,在一片冰冷的雪地里,却分外刺眼。

      “是去年冬猎时父皇亲猎的那只雪狐吧。”萧煦将伞递给身旁内侍,接过刘英递来的狐裘,替萧鹤渊披上,“披上走吧。”
      兄弟二人沉默着往宫外走,出了宫门,萧煦的马车已然候在了宫门外。他回身迎着烈风,这才开口问:“怎么一直跪着?”
      “我向父皇进言,不可放穆尔罕回北戎继任大汗,父皇不允。”萧鹤渊静了片刻,“我太固执,一根筋,惹得父皇不快。”

      萧煦也默了片刻,方说:“父皇自有思量,穆尔罕应允增加每年对大兖的朝贡,归还前朝割让的失地。北戎至此划入大兖国界,受大兖辖制。”

      萧鹤渊指尖无意识地摸着狐裘,望向大都远处的寂寞旷野:“这些年边境安稳,唯独雪原征伐不断,是以众臣都忘了,太/祖建国后花了数年时间平定的是来自大漠的侵袭。后北戎人逐渐强盛吞并了本属于大漠的逐鹿族,至此北戎、大漠合为一体,并称北竫十六部落。但逐鹿族仍旧不可小觑,柴桑周氏之所以拥有大兖最庞大的军队,是因为他们驻守在柴桑,每日面对的是强大的逐鹿族。”

      萧鹤渊在雪原习惯了身披重甲,此刻也用不惯这多余的狐裘。他解了系带,任由冷风灌进衣襟:“大漠和北戎自古有着不同的信仰和图腾,这些年来也是摩擦不断,各有异心。穆尔罕一个外族人能获得大漠逐鹿族的拥护,让逐鹿族心甘情愿地替他征伐叛军,这样的乱世豪杰,若当真放他继任大汗,无异于放虎归山。”

      萧煦的大氅拥着衮龙袍,赤色圆领衬得他老成且沉稳。他拍去肩上积着的雪沫子,拢紧了大氅:“嵩郡沈信病逝后,其幼子年纪尚轻,不堪重任,兵部便遣了宋毅前去接替。但宋毅毕竟出身西南,对嵩郡地势、布防可谓是一无所知,父皇便收了宋毅的遣将调兵之权,在兵部调令下达以前,嵩郡驻军不得擅动。”

      “此番嵩郡被困,究其所由不过是兵部调令下达的并不及时,三万精锐之师却被高丽和北戎临时组建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这不是守将之失,兵部之失吗?可父皇甚至没有重罚的旨意,只召回了各地驻军统帅。”萧煦望向深不可测的宫门,朱墙下的黑影似乎是头无声嘶吼的猛兽,“最迟今夜,柴桑驻军也该到了。阿渊,你还不明白吗?”

      二人对视片刻,萧鹤渊率先垂眸。他没有上萧煦的马车,而是吹哨唤来了半照。半照通体雪白,是萧鹤渊在雪原时驯服的烈马。他朝萧煦略一颔首,扳鞍认蹬,打马疾驰而去。
      萧煦立在马车旁,在冷风中眺向前路。他无声一笑,呢喃着:“…到底是阿渊啊。”

      萧鹤渊打马狂奔,惹得两侧街上商铺颇为不满,却不敢出声忤逆。他没有回王府,而是去了酒楼喝了个痛快。此刻坐于马上,被冷冽的夜风一吹,方觉头疼得厉害。
      他翻身下马,见路边支着个卖热包子的小铺,才想起今日午膳未用,又喝了这么多酒,一会儿胃里怕是得烧起来。他指使着小贩一样捡了一点儿,浑身上下摸遍了才摸出个金叶子。他抛给小贩,随口道:“不必找了。”

      周围人群突有骚动,却不是为萧鹤渊的怪异举动。
      城门骤然大开,一片红缨夹着马蹄扑眼而来。萧鹤渊因酒气而涣散的眼眸顿时锐利,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催动马匹,向那城门奔去。人群顿时四散,萧鹤渊趁着混乱,从那道中疾驰而过,冲出城门。

      柴桑驻军皆着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有规律的震动。萧鹤渊从前卫队旁闪身而过,正欲调转马头,奔向旷野,却见前方约五百兵士紧围着一繁贵富丽的马车。
      他心下一哂,玩心大起,催着马匹奔向那马车,眼见就要猛撞上去!
      马车外的兵士迅速成阵,抬起手中长枪,猛喝道:“天子脚下,何人放肆!”

      萧鹤渊猛然勒马,马蹄高扬,不待军士反应,他已然从马背上跃下,落至众人跟前。他倨傲地打量着帘幕微动的马车,语气鄙夷而厌恶:“竖子眼拙,本王你也敢拦?”
      军士一惊,只见那人将腰间玉坠往雪地里随意一丢,转瞬就到了马车跟前。

      “行伍之人坐什么马车啊,周小将军?”萧鹤渊冷笑一声,随手掀开帘幕,歪头看了进去。

      明月楼今日没有梳髻,一头青丝散披在肩上,只能隐约瞧见素白大氅上绣着的水红芙蓉。她冷静地同萧鹤渊对视,对萧鹤渊的冒犯举动无动于衷。

      “…”萧鹤渊说,“小娘子?”
      明月楼嘴角微微上扬,打开手中折扇微挡着冷风:“好久不见,燕王殿下。”

      萧鹤渊收回手,帘幕落下来,半晌后又被他掀开:“…我没醉。”
      明月楼一歪头,轻笑道:“你醉了。”
      一别三载,少年远比从前更引人注目。本该满载风流的桃花眼里,如今只余收放自如后的沉静和风刀霜剑下的坚毅。

      不等萧鹤渊作答,天际那头马蹄声震耳欲聋,柴桑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见萧鹤渊仍兀自出神,明月楼出声提醒:“殿下若是不想平白摊上一场口舌官司,还是尽早离开吧。”
      萧鹤渊回神,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明月楼一眼,便上马离开了。

      明月楼随意地将头发挽至颈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捡起被萧鹤渊随意丢弃的玉坠子,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她身后,天边红浪翻滚,一队轻骑踩着黄沙直驱而来。为首的男子重甲未卸,落地时发出铿锵的摩擦声。他奔至明月楼身侧,摘掉头盔,露出其下清俊的面容:“蓁蓁,发生何事,怎么从马车上下来了?”

      明月楼垂下手腕,将玉坠子隐去。她略有些担忧地看向来人:“阿玄,此番入宫,谨言慎行。”
      周玄一愣,而后颔首:“我省得。”

      夜幕逐渐低垂。
      周玄复又上马,用马鞭指向大都城门:“整队,行进。”
      柴桑驻军绵延数里,横扫雪野,向灯火煌煌的京都里去了。大漠的鹰隼在青天里低空盘旋,夹着风雪落回周玄的肩膀,斜睨着前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落花流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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