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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悲风汨起(二) ...

  •   穆尔罕的到来让原本吵闹的宴席瞬间安静,没有人料到一个北戎人会来为周玄贺寿。
      穆尔罕笑着,一口大兖官话字正腔圆:“小侯爷生辰,我特意从北戎带了份贺礼。”

      众人都瞧过去,可穆尔罕手上空空如也,能送什么贺礼?
      明玠明奕倏地起身,一旁候着的家仆也警惕着围了上来。

      高大威猛的北戎人面上波澜不惊。穆尔罕眼窝凹陷,瘦削的脸颊如刀刻,他抬眸看人时,眼睫下有一片浓黑的阴影。

      穆尔罕虔诚地俯下身,嘴里呢喃着:“草木丰润,甘泉洁净,长生天的神女啊,请赐他全躯。”
      他的声音有种独特的蛊惑,众人听不懂北戎语,只觉得字字温柔缱绻,仿若置身北戎苍茫天际,下有牛羊成群。

      穆尔罕低声念着,忽然猛地起身,仰面朝天。周玄一惊,手中杯盏下意识掷出去。穆尔罕没有闪避,酒盏正中他的胸膛,湿了一片。

      “生灵栖息,轮回不灭,长生天的神女啊,请赐他永恒。”穆尔罕手臂高举,眸中映着浓云密布的天际。他的表情沉醉,仿佛真的能在微风中嗅见北戎无边草野生长的气息。

      四周鸦雀无声。
      穆尔罕高亢嘹亮的嗓音回荡在风中,众人一时有些恍神。周玄皱眉听了片刻,他始终饱含敌意地看着穆尔罕,眼眸冰冷。

      穆尔罕好歹是北戎的大汗,周玄虽被称一声小侯爷,但实则并未袭爵,他又没有官职在身,见了穆尔罕应行礼才是。更不要提周玄身后还站着明玠和明奕,北戎归顺大兖后,他们和穆尔罕就是同朝为官,何以如此针锋相对?

      带着官职的近几日多多少少听见了风声,此时逐渐咂摸出点味道。那些个纨绔却还一脸茫然,左看看右瞧瞧,却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穆尔罕笑着,似是对这样的冷遇没有半分怨言。他笑得越温和,越是让人觉得诡异。
      这是匹披着羊皮的恶狼。

      穆尔罕在霜降那日上了一道奏折,除了崇贞帝没有人知道那道折子里讲了什么。但翌日崇贞帝就召了穆尔罕返京,几乎是穆尔罕抵达大都的同时,流言也一时甚嚣尘上。

      穆尔罕的大妃在去年染病死了,他在上报的奏折中向崇贞帝表达了愿娶大都世女为大妃的意愿。而无论传言多么离奇曲折,那位被穆尔罕看中的大都世女却无一例外,都指向了明月楼。

      明月楼肩背紧绷,掌心渗出了汗液。
      看来传言到底不假。

      周玄将落地的酒盏踢到一边,面色一沉。他正要说话,一旁的明玠却抢先道:“阿玄,来者皆是客。”

      周玄咬紧牙关,凶狠地盯着穆尔罕,迟迟不肯动作。穆尔罕依旧温和地笑着,像是不懂其中的暗潮汹涌。

      “阿玄。”这回出声的竟是明月楼。
      “…”周玄一声冷哼,他抬指招了家仆,吩咐道,“还不快迎大汗入座。”

      穆尔罕被安排在另一桌,上面多是朝中官员,但官阶都不大,对着穆尔罕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周玄将穆尔罕晾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在明月楼这桌坐下。他见明月楼面色发白,不免有些担忧:“蓁蓁…要不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不。”明月楼摇摇头,转眸看向穆尔罕。穆尔罕正吃着酒,他不避目光,举杯对明月楼一笑。
      明月楼笃定穆尔罕认出了自己。

      明月楼摸出方帕子,擦去手心的汗液。她毫不胆怯地回视着穆尔罕,也朝他一举酒杯:“我倒要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今日宴席,周玄本着吃好喝好玩好的宗旨,在草场上划出一片地界以供众人玩乐。有官职在身的都自持身份,也顾及着怕被言官弹劾,不过是在一旁观望。场上玩儿的都是些纨绔子弟,也没什么技术,就是图一乐呵。

      张邺南在射箭场上费力地拉弓,震得他身上的肥膘一阵乱颤。那箭软绵绵地射出去,连靶子的边儿都没摸到,身旁的纨绔却是一阵闭眼胡吹。

      穆尔罕今日没有佩刀,他嘴里叼着草根,坐在一大石头上看着。周玄在赛马场上飞驰,手里挥舞着马鞭,俯身猛冲了出去。

      越棘山下风大,明月楼从席上出来时正赶上一阵冷风扑面。草场一望无垠毫无遮挡,明月楼拢着披风,额上碎发被风吹得乱飞。

      “你说他会赢吗?”穆尔罕还坐在那大石头上,他看着周玄的背影,忽然发问。
      “会赢的。”明月楼挺了挺背,胸有成竹。

      周玄孩子心性,逗着身后的人,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始终不让他追上自己。身后人精疲力尽,哑着声音说:“放我一马吧兄弟。”

      周玄短促地笑了一声。他自小横扫大都,打败天下无敌手,赢得多了也觉得没意思。听着这句就要放缓速度,他回首一望,却见明月楼立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忽然就改了念头。

      “抱歉,不能让你了。”周玄夹紧马腹,座下骏马犹如闪电飞驰。赛马场内欢呼声四起,张邺南激动地跳来跳去,却因太胖爬不上围栏:“周玄,冲!”

      红绸挂在围栏后的梧桐树上,周玄在马背上纵情大笑,二十的少年郎纵马大都,永远恣意飞扬。

      马蹄声急促有力,周玄压低身子,纵马冲过围栏。梧桐树就在眼前,周玄没有缓下速度,他从马背上滑下来,在交错的一瞬间拽下了红绸。

      “漂亮!” “赢了!”
      赛马场爆发出一片喝彩。
      张邺南手握成拳,用力砸着身侧人的后背,大喊道:“赢了,周玄赢了!”

      周玄调转马头,马尾在疾风中恣意飞扬。他大笑着,抬臂甩动红绸,迎接众人的欢呼与膜拜。赛马张邺南不在行,搅动气氛倒是一流。他让周围人将自己扶上围栏,对着场内激动地大喊:“无冕之王,无冕之王!”

      纨绔们都是些拍马屁的好手,今日高兴,也跟着起哄:“无冕之王!”

      赛马场内沸反盈天,周玄在欢呼声中跑马回来,马背上的身影英姿飒爽,还真有那么几分无冕之王的味道。

      “小娘子,我和他比谁会赢?”穆尔罕忽然坐起身,吐掉了嘴里的草根。
      明月楼面目平静,站在穆尔罕身侧白得惊人。她一抬眸,就见周玄正看向这里。隔得远了,看不清周玄的面容,只能瞧见他再度加快了速度,朝这边赶过来。

      “你会输。”明月楼转过身,接了家仆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
      穆尔罕耸耸肩,自去马厩里选了匹黑马。赛马场内声潮逐渐平息,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尔罕的动作。

      “谁愿意同我比一场。”穆尔罕翻上马背,居高临下地看着场内众人。
      场上正准备跑马的几人都不由而同地停了下来,北戎生于马背,长于马背。而大兖农耕文明,立身于脚下土地。

      “这还有悬念么。”场上一纨绔啐了一口,恨道,“不过是想灭我们的威风罢了。”

      周玄勒着缰绳,在距穆尔罕几步远处停下来:“我陪你比一场。”
      穆尔罕坐在马背上,笑容如有深意:“小侯爷想好了吗,输了可就不是无冕之王了。”

      “我不会输。”周玄加重了语气。
      场内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明月楼解了披风,递给身后的家仆:“我同你比。”

      赛马本是游戏,输也好,赢也罢,都不过一笑了之。可若是同穆尔罕比,这就是关乎大兖脸面的大事。虽说北戎早已归顺大兖多年,但众人仍将其视作不怀好意的蛮夷。

      明月楼立在穆尔罕和周玄中间显得格外瘦小,人看着也憔悴。众人膛目结舌,他和穆尔罕比?
      不仅会输,还会输得很难看,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人群有些骚动,明玠原本立在后边儿远远地看着,此时急得要冲上去。明奕磕着瓜子,瞥他一眼,毒舌道:“老妈子少操心。”

      周玄从马背上下来,将自己的马给了明月楼。明月楼在大漠呆过一年,她的骑术是周靖和周玄一起教的。周玄替明月楼拉着缰绳,带着她往赛场上走。看着明月楼真的上场和穆尔罕比,众人都有些急了,但周玄却并不担忧。
      他将马鞭递给明月楼,只嘱咐了句:“放轻松,还有我。”

      明月楼点点头,她攥紧缰绳,迎风远眺。越棘山脚下红绸如烈火。
      穆尔罕跑马过来,他皱着眉,怀疑道:“真的要同我比?在马场上我不会因为你是女人而手软。”

      “你说错了,是我不会手软。”明月楼用马鞭指了指前方,说,“马先跨过栏杆,取得红绸者为胜。”
      话音刚落,穆尔罕就策马冲了出去,扬起的灰尘扑了明月楼一脸。

      “草!”张邺南仰着脖子骂道,“他耍赖。”

      明月楼慢了半步却并不着急,她知道以自己的骑术想要胜过穆尔罕简直是天方夜谭,想要赢穆尔罕需得想别的办法。

      穆尔罕势头刚猛,一骑绝尘。明月楼一扬马鞭,从外侧追着穆尔罕:“喂。”
      “北戎的大汗不好当吧,那些贵族世代掌权,恐怕看不上你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野种吧。”明月楼骂得难听,笑得也轻蔑,“大妃全族鼎力支持你登上大汗之位,你却将其残忍杀害,穆尔罕,你就不怕长生天的神女降罪吗?”

      穆尔罕一惊,她怎么会知道?!
      穆尔罕手下一松,速度就缓了下来。明月楼趁机追上,从后压着他的速度,逼着他往马道内侧闪避。

      “你以为娶了我就能在与北戎贵族的争斗中取得上风吗?”明月楼步步紧逼,马道越来越窄,明月楼却并不缓下速度,愣是硬挤上来,“今上不会不明白你的心思,他不会将赌注押在一个注定会败的人身上。”
      “够了。”穆尔罕忍无可忍,头顶血气上涌。

      他一分神,明月楼就追了上来,二人并驾齐驱。前方是狭窄的弯道,根本容不下两马并驾。明月楼却突然加速,卯足了劲儿将穆尔罕压向内侧。
      “你在做什么。”穆尔罕想避开相撞,却发现根本无处可避。他的小腿在飞驰间擦上围栏,刮破了裤脚。明月楼却犹如利箭,始终不肯减速,似乎是想带着穆尔罕一同栽下去。

      “这他妈的。”穆尔罕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他想勒马跳过围栏,烂了的裤脚却勾在一出钉帽上,在飞奔间迅速将围栏带翻。黑马被突然倒塌的围栏吓得一惊,马蹄一绊,将穆尔罕猛地甩了出去。

      周玄的骏马通灵,越过了倒塌的围栏,带着明月楼跑向红绸。眼看着梧桐树就在眼前,明月楼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红绸。她没有周玄那样的臂力,掌心已经被缰绳擦出了血。

      她一定要赢。

      明月楼咬紧牙关,下一秒紧闭双眼飞身而出,扑向树上挂着的红绸。

      周玄倏地起身,呼吸几乎停滞。

      明月楼在坠落前拽下红绸,在众人的惊呼中翻滚在地。

      穆尔罕身上蹭满了泥,牙也崩掉了一颗。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明月楼,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输了。
      明月楼被赶来的周玄等人扶起来,她的手臂擦出了血,腿也不受控制地抖着,但她拒绝了周玄的搀扶。

      穆尔罕在这一刻奇异地明白了明月楼的举动。

      这个柔弱的大兖女子,不要任何人的同情。她会用胜利告诉每一个试图践踏她的人,尽管轻视我吧。
      可我并不会输。
      明月楼朝穆尔罕摇了摇红绸,平静地说:“我赢了。”

      穆尔罕看着她的眼睛,却在这一刻想起了另一个人。他也曾在猎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透着猛兽狩猎时的锐利。

      明月楼将红绸系在腰间,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再开口时语气轻快:“希望今日以后你能铭记。”

      “永远不要小瞧女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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